周有光與浙江的緣分

馬黎?張瑾華

2017年1月14日，112歲的周有光先生辭世。這位1906年1月13日生于江蘇常州青果巷的老人，剛剛在前一天過了112歲生日。他曾經笑言：“老話叫做長命百歲。100歲是人的生命極限，我一不小心身處例外了。”

周有光是著名語言學家、文字學家、經濟學家。他早年專攻經濟，近50歲時轉行，參與設計漢語拼音方案，被譽為“漢語拼音之父”。85歲以后開始研究文化學問題。

1月10日，浙江大學副校長羅衛東和浙江大學出版社總編輯袁亞春一行人，專程去北京看望他，這是幾年來的慣例。袁亞春在微信朋友圈中，記錄了與老先生見面的情形——

周有光先生的身體狀態明顯不如去年（所以沒有拍照），但還是清清爽爽的，房間里的陳設基本沒變，他已故妻子張允和先生的畫像還是擺放在沙發正對面的書架上，這也許是一對世紀老人最會心的對視空間了！

羅衛東說：“這是連續第四年在生日前夕去拜望周老，跟他匯報浙江大學周有光語言文化研究中心一年來的工作，給付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張允和作品集的稿酬等，承蒙周家贈送周老112周年壽碗。沒想到周老就走了。”

1月10日那天，是羅衛東最后一次當面向周有光匯報工作。

2015年5月，浙江大學周有光語言文字學研究中心正式成立，該研究中心是國內首家周有光語言文字研究單位。

每次去拜訪，浙大人與周老都會互贈禮物。“周老是重情重禮的，每次送給我們的都是壽碗，我們帶給老人家的，自然是吃的、穿的。這次去，羅校長還送了鴿子蛋，據說鴿子蛋營養好，所以就準備了鴿子蛋。這個都事先跟照顧周老的阿姨溝通過，可惜先生已經吃不了。”

《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周有光蘇培成語文書簡》，以及周老太太張允和的《曲終人不散》、《昆曲日記》、《女人不是花》等著作，都是由浙大出版社出版的。周有光及其親屬還把他的檔案資料捐贈給了浙江大學檔案館。

最后一本書，浙江大學出版

此前，錢江晚報主辦春風圖書勢力榜，在2016年4月，將周有光評為年度致敬人物，他的《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在2015年出版。因為年事已高，那次，他的外甥女毛曉園特來杭州替他領了這個大獎。

這本書的編輯葉芳從2009年開始策劃、出版周有光的文集，并與先生熟識。“他希望作品能系統集中地出版，一直跟我說，文集出版，對他一生的總結就有了。”葉芳說。

書稿的完成，是在2014年年底，所以，在書的“尾聲”部分，我們見到了109歲的“漢語拼音之父”為書出版特地增補的“心里話”。他說：“感謝上帝，讓我在這個年紀還有一個清晰的頭腦和思考能力。雖然我對個人生與死早已淡薄，但我所記憶的歷史還在前行。”

其實，書里的內容，卻是周有光在1996年至1997年對朋友宋鐵錚口述的人生故事，那時，他也已經91歲了。

“當年的口述，都錄在30多盤磁帶里，但是講到最后，突然沒了錄音，缺了一個尾巴，就請他用后記補一下。另外，從1996年年底完成口述，到2015年出版，已經過去20年了，過了這么久，讀者會有疑問，他現在怎么樣了呢？畢竟老先生還健在，所以，這個尾聲是對‘現在做的一個彌補。”葉芳跟周老聊完之后，把他的話記錄下來，整理成了這篇“尾聲”。

周有光看完這本“自己的歷史”，有什么評價？

葉芳說，先生覺得書給別人看，讓人能知道他經歷的“大歷史”，能對這些史實引起重視，他就覺得，這本書起到作用了。

他還特別提到，一本書或一種觀點有錯誤存在，就需要有批評指正，“他希望讀者通過閱讀，對歷史中表現的事件提出不同的意見，來討論，來糾錯，他想通過這個機會，和讀者交流。”葉芳說。

周有光從很早開始，不再把個人瑣碎的事放在書中。他經常說：不要談我個人，我們只談大事情。“他對純粹滿足個人情趣的事不談，他在書里也說自己的歷史，比如抗戰，后來去美國的生活，但是，這些個人生活，背后折射的是對大歷史的關切。”

所以，周老找葉芳來家里談事，“理由”一定是一件大事。

2015年年初，周有光唯一的兒子周曉平，在周老生日后沒多久去世了。瞞了十多天，老先生自己察覺了只是說：你們跟我講講，他臨死前的情況。聽完后，周老說：我想一個人靜靜。

“他是一個隨意地像水一樣的人。”

葉芳說，每個人來家里拜訪他，都可以和他拍照，就算是完全不認識的人，他從來不給人難堪。其實，周老耳朵不好，這些年來看他的人很多，有時候各種七嘴八舌的插話，他其實根本聽不清別人在說什么，“但他不會表現出不耐煩，一直很認真地聽，很尊重人。別人問他什么事，他不會說沒興趣，常說‘很好，很好，其實，他知道人致命的缺點，但不會說破。所以在這樣一位大家面前，人們都會覺得沒有壓力。”

不說自己，也從不議論別人，但這并不代表周有光“糊涂”了，葉芳說，他在大事情的處理上一點不含糊，對未來國家的發展有自己的理想和目標。

那年春節前，周有光對葉芳說了一句話：我是認真考慮了人生的。

“他盡自己的力量做了他的工作，沒什么特別遺憾的事，也不會有什么評價。他認為，后人會對前輩人做出公正的評價。”葉芳說。

在杭州教學生寫新聞

20世紀30年代初，周有光在杭州民眾教育學院任教時，當過教新聞學的老師。當時，學校要開辦一門新聞學課程。“什么是新聞，怎么做新聞記者，新聞學、新聞在現代社會里占據什么地位。”這些，都是他要講授的內容。

從《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中可以讀到，周有光的授課方式很活潑，他不僅教給學生一些原理，叫他們看一點中國的、外國的材料，還經常要他們寫新聞。學生們對這門課也非常有興趣。

當時，學校里有一張小報，這小報就是周有光這門新聞學課的一個實驗園地。

“教學生怎么寫新聞，一件事情應該怎么報道，內容怎么選擇，文章要怎么寫。比如說吧，一個新聞總要有一個題目，這個題目要給讀者信息，這個題目要說清楚內容是什么，不能像寫小說那樣，看了題目不知道內容是什么東西。還有呢，新聞報道要求第一段只能有一句或者兩句三句，不能長，要把內容概括一下。諸如此類。”

在杭州戀上一生摯愛

周有光把杭州看得很重，還因為妻子張允和。

1932年春，杭州六和塔下。張允和穿著映山紅旗袍，斜躺在草地上，姿勢有些僵硬。“戀愛中周有光第一次為我拍照片，我被綠樹、綠草擁抱著。”眼前的周有光，玳瑁眼鏡，西服領帶，風度翩翩。昆曲里，“私定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的情節，一直在她的小腦袋中回旋。多年后，她在文章里寫道，喜歡昆曲，“和我長大了選擇丈夫要一個知識分子有關。”

1931年，張允和在杭州之江大學借讀——錢塘江畔，六和塔邊，紅色的鐘樓依然安靜地在那里。此時，周有光在杭州民眾教育學院教書。兩個人戀愛了。“我跟她的關系，可以分為3個階段。蘇州階段，好多人一塊出去玩；上海階段，我們倆往來多了一點；最奇怪的是在杭州又碰到了，杭州風景好，是戀愛最好的地方，這是戀愛階段了。”周有光這樣寫他倆的杭州。

一個冬日，星期天，他們約在靈隱寺，她穿了一件比較考究的皮領大衣，上山的途中，一直低聲交流，但始終不敢牽手。

“我們在杭州很有趣味，禮拜天去玩，不能手牽手，走路還要離開一段。一個和尚跟在我們后面，我們走得快他也走得快，我們走得慢他也走得慢，故意聽我們講話。后來，我們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他坐在我們旁邊，問我，這個外國人來中國幾年了？我說來了3年了。他說怪不得她中國話說得這么好！我的老伴兒鼻子比普通人稍微高一點，他以為她是外國人！”周有光經常和人講這個杭州故事。

2013年老人生日前，筆者采訪過周有光的兒子周曉平。“他歪著身子，坐著書桌前，像一個英文字母C。”周曉平那時說，老人如今走路不太靈光，都得扶著，不過偶爾能下樓走幾步。其余時間，一天到晚坐著看書、看報、看雜志。“我每天會從網上打印一些熱門的消息給他看，他腦子很活絡，對民族發展的新聞，最有興趣，還要敲敲打字機。”

周曉平說，媽媽是感性的，喜歡小說、刻圖章；爸爸是理性的，追求科學知識的研究，但兩人彼此尊重，“各自搞各自的，所以生活過得豐滿。”

那吵架呢？記者問。

“他們哪里吵得起來，媽媽嬌嬌鬧鬧，爸爸又不響，吵不起來的。”

張允和執著于世俗生活，從不裝出心如止水的樣子，喜歡娛樂消遣。她當著友人的面，還調侃老郎君：“我不能對他吹枕頭風，隔壁鄰居聽到了，他還聽不到！”

“兩個人都愛三樣東西：咖啡、紅茶、牛奶，每天都要來一點。”北京昆曲研習社社長、首都師范大學教授歐陽啟名，也是《昆曲日記》的編寫者，與張允和交往多年。她告訴筆者，自己曾在周家住過四年，每天晚飯都在周家吃，雖然有小保姆燒菜，但廚藝全是張允和帶出來的。“她泡的醉雞，特別入味兒。”

2002年8月14日，張允和去世。周有光在紙上寫下“93”這個數字，畫個圈，連同張允和的自述文集《曲終人不散》，送給來訪的記者，署“周有光代張允和贈”。

一個代字，勝過千言萬語。

Zhou Youguang and Zhejiang

By Ma Li， Zhang Jinhua

Zhou Youguang （1906-2017）， the ‘father of Pinyin， passed away on January 14， 2017， the day after his 112th birthday. The Chinese economist， banker， linguist， sinologist， and supercentenarian was best known for his contribution to the romanization of Mandarin Chinese， which was officially adopted by the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n 1958.

Interestingly， Zhou Youguang switched his professional focus from economy to ‘Pinyin when he reached 50 and branched out into the cultural realm at the age of 85. Zhejiang University unveiled a new World Linguistics and Philology Research Center named after the supercentenarian in May， 2015. Many of his works and several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his wife Zhang Yunhe were published by Zhejiang University Press. The Zhou family donated a lot to the universitys archives.

The ZJU Press also published Zhou Youguang： An Oral History， the mans last book， in 2015. Written at Zhous dictation to his friend Song Tiezheng， the book is a summary of the life story of Zhou Youguang. A chat between Zhou and Ye Fang， the managing editor of the book， added a fitting finale to the original dictation， recorded in more than 30 cassettes.

According to Ye Fang， Zhou Youguang had no interest in talking about trifles in his personal life. He focused only on the ‘big things， for example， the “resistance war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times and his American years that encapsulated the political and historic vicissitudes of the world. “He called us in only for something really ‘big，” recalled Ye Fang.

According to Ye， Zhou Youguang was “a man as free as water”. “Tell me what he did and what he said before leaving，” he requested when he sensed his only son had left him shortly after his 110th birthday. He remained cool throughout and asked to be left alone for a while.

He was always ready to make people happy， Ye Fang recalled. He was always patient， and a good listener， despite his hearing problems in his later years. He had penetrating eyes for human weaknesses， but never felt the need to bring stress to others. He was smart enough to know the importance of not talking about himself too much and not talking behind someones back. “I think hard about life and have sorted it out，” he told Ye.

“He tried his best to fulfill his duties， and therefore had no regrets，” Ye summarized.

In the earlier years of the 1930s， Zhou Youguang taught journalism in a school in Hangzhou. The man won the hearts of his students with his down-to-earth style and his unique teaching methods.

Zhous special feelings for Hangzhou also came from his wife. The two met in Hangzhou in 1931， when Zhou was teaching and Zhang was a student at Zhijiang University.

In the eye of Zhou Youguang， Hangzhou is “an ideal place to fall in love”. “We met in Suzhou and got to know each other in Shanghai， but it was Hangzhou that brought us together，” Zhou recalled. “One day we were dating at the Lingyin Temple， and she was mistaken by a curious monk as a foreigner because of her Roman nose，” Zhou Youguang never got tired of sharing his story of romance.

“He spent most of the day reading books， periodicals and newspapers， and Id print out some up-to-the-moment news stories to spice up his daily reading. In his last years， he could not even sit properly， but his wit never waned with age. My mother was comparably more emotional， enjoying reading novels and seal-engraving. My father was more sciential. They were the other half that makes each other complete， and they respected each other throughout their life. They had a rich， happy life together.” His son Zhou Xiaoping recalled in an interview in 2013.

“Pillow talk never worked for us. I have to raise my voice so loudly that the neighbors would feel tempted to overhear，” Zhang Yunhe self-mockingly entertained her visiting friends.

According to Ouyang Qiming， a long-time friend of Zhang and the managing editor of Zhangs Kun Opera Diaries， one of the couples favorite pastimes was to enjoy the daily ‘ritual of coffee， black tea， and milk. During the four years she spent with Zhou and Zhang in their home in Beijing， Ouyang Qiming had dinner with the couple almost every day， and was more than impressed by Zhangs cooking skill.

Zhang Yunhe passed away on August 14， 2002. At the end of an interview， Zhou Youguang wrote “93” on a piece of paper and put a circle around it. He gave the paper together with Zhangs book with the signature “Presented by Zhou for Zhang” to the gu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