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渡江并非孤兒,也不是窮得穿不起褲子的人家出身。
他的父母高呼著“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的口號,隨大部隊揮師南下。父親的部隊在渡江戰役中所向披靡,順風順水先期到達南方,急著接收并管理南方的大中等城市。他隨母親和保育員后續跟上,名義上跟隨母親,大部分時間還是在保育員的背上。保育員實在背不動了,就把他放在運送物資的獨輪車上,“吱扭扭”一路顛簸。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斷奶,甚至連正式的名字都沒有。按后來母親的說法,忙呀,忙得奶水濕透棉襖都顧不上給崽子吃,哪還有時間琢磨名字?
有一天,他發起了橫,年僅十三四歲的保育員用米糊糊和甘蔗水都哄不安寧他,只好抱著他去找母親。老遠看見母親揮舞著雙臂,指揮人們有序上船,大著嗓門呼喊——這里是渡江戰役的主戰場,是英雄的渡江勇士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黃金江岸,大家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保護好生命安全,為解放長江以南大好河山、建設新中國貢獻力量!
恰在這個時候,一只小船從上游悠然而來。母親望了一眼輕盈小船和蹁躚水鷗,順便就看見了自己的兒子和保育員。兒子仿佛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哭聲突兀攀升。保育員以為母親知道兒子餓了,就往母親跟前湊,想請這位女英雄解開腰上的皮帶,掀起衣襟給兒子喂一口奶水。母親抓著自己的軍帽,一揮手就碰到了兒子的小肩膀。兒子奇跡般地停止了哭泣,嘴里含著手指,忘記了吮吸,恬靜得如同一團江霧。
母親一定看見了這團霧氣,但沒有看見保育員的眼神,眼神里飽含祈求和焦急。母親輕輕揮了一下手,就把保育員和兒子揮到視線以外了。
終于輪到他們上船,母親沒有與兒子和保育員上同一條船,而是在最后的船上壓陣。長江的寬闊超出了所有人的經驗。十多年以后,柳渡江乘渡輪過長江北上讀大學的時候,想起襁褓中的自己在江風浩蕩中奄奄一息的情景,心臟就劇烈跳動。
當然,這些經歷是后來父親被隔離審查,母親不再在腰上扎一根皮帶,愁苦得無處傾訴的時候講過無數次的事情。
船還沒有劃到江心,保育員就哭了。這一哭驚動了船上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全都擠過來,以致船身大幅度搖晃。艄公用他們不熟悉的方言提出抗議,要求他們坐穩,保持船體平衡,如果不坐穩,掉到江里喂魚吃。
一位中年女干部把他攬入懷中,“唉唉”嘆道:柳政委兩口子還年輕,不懂得心疼孩子,等明白就晚了。我們兩口子從抗日戰爭到遼沈戰役、淮海戰役,到現在渡江戰役都勝利了,六七年生了四個娃,沒有一個熬過三個月的。如果不是解放全中國建設新中國的偉大事業召喚著我們,都不想活了。
保育員說:知道活不了怎么還要生呀?
女干部苦笑著說:你還小,不懂,等你長大就知道了,戰爭總得有犧牲。
保育員說:只知道大人犧牲,今天這個戰士犧牲了,明天那個連長犧牲了,哪有剛出生的小孩子犧牲的?犧牲的人是英雄,小孩子應該叫死,不應該叫犧牲。
女干部早從懷里掏出半塊燒餅,嚼一嚼,嘴對嘴喂進他嘴里。哭聲大了一會兒就低了,低了一會兒就睡著了,嘴角沾著幾粒燒餅末子。
江風颯颯,浪濤滾滾,很少乘船征戰南北的女兵和家屬,有的吐得翻江倒海,有的眩暈呆滯。女干部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保育員覺得奇怪,低頭去看崽子,崽子的臉色比女干部還難看,簡直都快成泥巴了。她要伸手去抱,女干部沒有松手的意思,平靜地抱著他,并說:順其自然吧,生死面前,人斗不過天地。
保育員望一眼浩渺江水,茫茫空闊無邊;望一眼江岸,遙遠得如同自己的老年,能引起注意的只有破浪前行的大小船只和翻飛的嘎嘎鷗鳥。
起風了,艄公再次叮囑大家坐穩。女干部解開軍裝衣扣,將他貼胸抱緊,嘴對嘴喂過一次水,沒有喂進去。女干部把褪色的鐵皮行軍壺讓給保育員,保育員一仰脖子咕嚕幾口就喝干了。
女干部不急不緩地說:若是和平年代你還是個娃哩,你也為戰爭作了犧牲。
保育員說:我沒有死呀,活得好好的呢。
女干部說:你以后如果嫁給一位帶兵打仗的軍人,今天不知道明天面對幾個連的兵力,不知道腦袋能在肩膀上長多久,你就會明白,就知道戰爭不僅會犧牲千千萬萬的英雄戰士,還會犧牲無數個娘肚子里的和牙牙學語的孩子。戰爭不適合生育,不適合婦女兒童走近,將來全國解放了,新中國成立了,一定要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些歷史和教訓。
保育員迷惑地問:教訓是個啥子?
女干部把自己的軍帽摘下來給他遮在臉上,抬手間,風把帽子吹到江里,引來眾多鷗鳥喧嘩追逐,嘎嘎聲此起彼伏。放眼望去,江面遼闊,水天一色。
彩霞一片一片落在江面上,粼粼一江紅花,附近的船上有人揮臂歌唱,有人大聲說話,唯獨這只小船靜謐如畫。
黑夜來襲,江風徐徐,母親終于抱起他。乳汁和體溫一同夾攻,好一陣子,他才哭出聲來。哭聲從不連貫變成了連貫,從微弱到稍稍有力。
保育員“哇”地哭出了聲,母親則大呼小叫:崽子呀,你可救我命啦,你要是死了,我怎么給柳政委交代呀?怎么給黨交代呀?
一個新兵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崽子的母親從來不稱呼自己的丈夫為愛人、丈夫、老柳、同志,而叫他政委,人多人少都這樣稱呼。
保育員抹一把眼淚才說:崽子都長三顆牙了,應該有個名字。
母親順口說:是的,應該有個名字,這是我和柳政委的第一個孩子,在偉大的渡江戰役之后,在萬里長江岸邊起死回生,是一件值得紀念的大事,就叫他渡江吧。見到柳政委以后,給他報告,他一定會同意。
稍稍記事以后,柳渡江發現同齡的南下干部子弟名字雷同如樹,抗戰,遼沈,淮海,渡江,南征,江南,解放,國慶,比比皆是。有時候覺得自己一點都不特別,普通得像一根毛竹。
在北京讀大學期間,派系斗爭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保皇派、造反派、走資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軍宣隊、工宣隊、五七干校,新鮮事物雨后春筍般蓬勃生長。
開始他參加的是軍宣隊,覺得自己是部隊大院子弟,父母曾經是那個時期那個地方有名有姓的人物,參加軍宣隊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好景不長,軍宣隊很快知道他父親已經被限制人身自由,母親也不敢在人前大聲說話。暑假他回去過一段時間,忍受不了因為家庭巨變導致的各種怪事發生。從前人來人往的家門很少被敲響,終于來了幾個人,連門也不敲,橫沖直撞進來,進來以后好像也沒有多重要的事,轉一圈不打招呼又出去。鄰里之間不再串門,連父親以前的警衛員見了他們都快走幾步,一溜煙順墻根進了會堂。一起玩到大的發小,從前吹聲口哨便前呼后擁、勾肩搭背,現在見了面,正想往一塊湊,就被家長叫走了。母親的表情更加僵硬,脾氣更加暴躁,兄弟姊妹吃著飯,吃得好好的,一句話不對勁,飯碗就砸到桌面上。
最令他不能接受的,是父親佝僂委頓的身影落在陰暗腐朽的隔離間墻壁上,魑魅魍魎,影影綽綽,仿佛陰曹地府半死不活的小鬼。這怎么是自己的父親呢?自己的父親走在部隊大院里,臉膛發亮,雙手總是背在身后,身旁跟著英姿颯爽的軍人,迎面走來的所有人都要向他敬禮或點頭致意。盡管今非昔比,既然是前英雄,起碼也得像渣滓洞白公館里的革命先烈一樣,寧死不屈,稍微有點大無畏的英雄形象嘛,怎么熊成一只饑寒交迫的貓了?
回到學校,他驚奇地發現,不管是教授講師輔導員還是學生,每個人都前所未有地忙碌,只有他形單影只,孤零零地打飯,孤零零地睡覺,拉拉二胡,吹吹口琴,人少安靜的時候吹一陣巴松。
有一天,隔壁宿舍的郭漢山攔住他,對他說已經有人注意他,如果再獨來獨往不參加組織活動,就會被當成反革命狗崽子批斗。
對各種斗爭場面早已熟悉的柳渡江立即緊張起來。那些場面不是常人能承受的,上吊投湖的,跳橋跳樓的,喝老鼠藥臥軌的,一死了之還好,死到半道沒死掉更難受。他害怕死,更害怕死后沒人收尸:父親失去自由,母親更加無法親近,弟弟妹妹忙著文攻武衛,誰還顧得上他呢?
郭漢山不失時機地搭救了他,將他領到一名戴軍帽扎軍用皮帶穿黃膠鞋的學長面前。后來才知道,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文革”期間不可一世、紅遍全國的學生領袖之一。
從一個組織跳槽到另一個組織,當然得有具體表現,得有見面禮。
批斗一位老教授的時候,有人慫恿他往老人頭上拍磚。看到老人渾身發抖,表情可憐,讓青磚悄悄順褲腿溜下,急慌慌擠到人堆里,所幸沒有被發現,任由震天的口號和唾沫星子飛濺。
同系的一名女同學,大概有家學淵源,篆刻水平極高,又有一副熱心腸,不但給老師刻章送字,還常給同學寫字作畫。結果在好幾名反動學術權威書房里發現了她的作品,很快她被五花大綁,右手五個指頭纏上破布條,蘸上煤油點燃,蔥白一樣的手指在顫抖和哭喊聲中,活生生被燒成黑炭。她掙脫捆綁,向墻壁碰去,碰了好幾次都沒有碰死,最終被押上一輛綠色卡車。
柳渡江躲在墻角不敢走近,后退時不小心踩了一個男人的腳,男人“哎喲”一聲便戛然而止。急忙向對方道歉,發現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女同學的男朋友。
來到教室,正好一名隊員從家里返回學校,氣吼吼地大罵:老家伙真窩囊,剛被抄家就上吊死了,畏罪自殺,吊繩不是麻繩不是鋼絲繩,而是一條爛了褲襠的秋褲,臊氣沖天。處理這種后事沒有一點自豪感,恨不得鑿個地縫鉆進去。
學長沒有安慰這名隊員,盯著柳渡江一眼一眼地看。
柳渡江被看得發憷,鬼使神差的,連腦子都沒有過,那句話就脫口而出。
說出來以后,他木然地站著,不敢看學長,也不思考這句話的后果。
學長沒有立即回應,塵埃在倆人中間游弋飄浮,感覺像過了好幾年。
學長反問道:決定了?真的與家庭斷絕關系?
他點點頭,什么話也沒說。
學長說: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向毛主席敬獻忠心,可以犧牲一切,生為毛主席而生,死為毛主席而死,寧可前進一步死,不可后退半步生。斷尾求生識時務,從今往后,你就是我們偉大光榮組織中的一員,戰天斗地,無往而不勝,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柳渡江熱血沸騰,精神抖擻,順水推舟一般,沒有同任何人商量,就把名字改成了樓衛東,“柳”與“樓”諧音,最重要的是寫了一封脫離家庭的公開信。這封信被組織中書法最好的隊員謄抄在猩紅紙上。由于內容豐富,又是狂草,一氣呵成,滿滿三大張,端端正正貼在學校門口平時張貼大字報的地方,書信原件郵寄回家。
父母沒有搭理他,或者是懶得搭理他,也可能是顧及不上,一個弟弟寫來一封回信,其他弟妹分別在落款處按了印泥紅手印。行文與口氣和千年前駱賓王討伐武則天的《討武檄文》相仿。柳渡江,喔,現在已經是樓衛東了,看完第一遍倒吸一口涼氣,又看一遍,骨頭縫都涼氣四溢。
多年以后,不管是樓衛東,還是恢復原名的柳渡江,再也沒有跨過長江、南下江南,踏進柳家一步,沒有與父母兄弟有一絲一毫瓜葛,就因為這封比鋼刀還堅硬冰冷的半白話回信。
——倉鼠不仁,豺狼不義,柳門孽障,日月不容,慶幸別過,千秋萬載,永世勿晤……
這封檄文在他腦海里不知道縈繞過多少回,以至于后來顛沛流離無家可歸,與郭漢山苞谷酒就漿水菜喝得酩酊大醉,噓唏往事的時候,還能一字不落脫口而出,可見這封信的毒性和分量。
車轱轆話碾過幾遍以后,郭漢山總要重復:如果當年不急于表決心,把絕交信和你弟弟的回信小字變大字,書信變大字報張貼出去,或許能挽回面子,得到家人諒解,你也不會這樣孤單辛苦。
柳渡江耷拉著頭,一言不發,除過回憶,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個時候,自己真年輕呀。
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革命最艱苦的地方去。這一偉大號召,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何去何從很快擺在了樓衛東的面前,令他思前想后,輾轉反側。
有人去了北大荒,有人去了延安,有人去了井岡山,還有人去了遵義,他不知道去哪里,其實也不是想去哪里就能隨便去,而是根據家庭成分、組織派別、個人表現,分門別類,層層篩選,能去的地方似乎并不多。
正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張中國地圖出現在眼前。站在地圖前上下左右來回觀望,發現同學們去的地方遍及祖國大江南北,唯獨沒有人去的是西藏和新疆,整個中國版圖雄雞尾巴位置符號稀少,文字稀疏,比起密密麻麻的東部南部地區,顯得冷清潔凈。
盯著那片缺少符號文字標注的地方,盯著盯著,就盯出了去向。
每次大會小會呼口號,把對毛主席的忠誠,融化在血液中,銘刻在腦海里,落實在行動上。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
這里也是中國的領土,祖國的邊疆。毛主席都號召了,為什么不去呢?
申請書當天遞交上去。學校非但沒有阻攔,還大張旗鼓進行宣傳,把他樹立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支援邊疆建設邊疆的典型模范,為他佩戴大紅花,召開歡送會。別的同學出發的時候也開歡送會,幾十個人上百號人開一場歡送會,他的歡送會則像專場演出,主角只有他一個人。這在學校建校史上極為罕見,只有學校主要領導離休或調離工作崗位的時候才享受如此待遇。
樓衛東的這一輝煌壯舉成為名噪一時的新聞事件,相關媒體爭相報道,自然載入學校大事記,也寫進了他的個人檔案。
臨行前,郭漢山悄聲對他說:你去的那個地方比較艱苦,人煙稀少。
樓衛東吃驚不小,反問一句:你怎么知道?
郭漢山說:你看的是全國政區圖,太籠統,應該研究分省地圖,你沒見那地方畫著幾個若有若無的白色小圈嗎?
樓衛東說:看見了,說明那里藍天白云。
郭漢山說:大概是吧,才旦卓瑪唱得多好,高原春光無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你喜歡樂器,喜歡俄羅斯民歌,到了青藏高原,說不定能在音樂方面有所建樹。革命戰士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安家。我支持你,衛東,這樣更名副其實,時刻保衛毛主席,堅決捍衛毛澤東思想。噢噢,不能直呼其名,應該稱毛主席,偉大領袖毛主席。
樓衛東沒有需要專門告別的人,沒有需要通知和探訪的親戚朋友,便直接從北京出發前往西藏。在進藏的漫長路途中,偶爾會想起家人,想起進藏這件事應該讓父母家人知道,大報小報廣播電臺都宣傳報道了,一同報道的還有他改名換姓的事。家人不可能不知道,尤其是檄文締造者,不會不把這么大的事告訴他的父母。
偶爾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標新立異,太沖動,太心血來潮,如果將來干不出一番事業,會不會招來同學老師和熟人譏笑。每當想起這些,就給自己打氣,就用毛主席指示為自己加油鼓勁。
從北京到西安乘的是火車。到西安以后,當地青年學生熱情歡迎,并請他演講,作現身說法。他穿上母親送給他的那套無領章軍裝,站在課桌搭起的主席臺上,學著偉人的樣子,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揮舞,首先歌頌祖國形勢一派大好。
然后才講:此時此刻,作為毛主席的一名戰士,在十三朝古都西安,想起毛主席曾經在革命圣地延安戰斗過十三年,想起毛主席的思想,毛主席的豐功偉績,毛主席的偉岸身軀和音容笑貌,就熱血澎湃,信心百倍。看到大家期待的眼神,更加堅定了我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決心和信念……
講完以后,引領聽眾一起喊口號: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頭可斷,血可流,支援邊疆建設邊疆的意志不動搖。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到大風大浪中去鍛煉。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一名青年學生站在前排舉起拳頭,大聲高呼:向樓衛東同志學習,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毛主席萬歲,毛澤東思想萬歲……
歡呼聲此起彼伏,掌聲經久不息。坐在前排的一名女學生自從看見他,眼睛就沒有離開過他,雙手拍得像楓葉一樣,輕盈紅艷,臉龐像剛上霜的柿子,眼珠子圓得不能再圓,再圓一點就能飛到大雁塔尖上。
樓衛東一回到旅社,女學生就敲門進來,進來以后手足無措,好一會兒,口齒才清爽。女孩表達的意思大致是,毛主席一定接見過你,是不是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的?天安門城樓真像報紙和課本上畫的那樣光芒四射嗎?你每天都到天安門廣場演講嗎?我自己也參加過串聯,到過洛陽和鄭州,沒能到祖國的心臟北京,進京的火車汽車太擁擠,兩次差點都擠進車廂了,最終被拽了下來。
樓衛東不好意思說至今沒有見過毛主席,更沒有受到毛主席接見,就拈不痛不癢的話應付。他說天安門城樓就像西安的鐘樓鼓樓一樣,只是普通的古代建筑,并不閃閃發光。然后問她,西安的小雁塔是不是有些傾斜,城墻上是不是能騎自行車,碑林里面有沒有王羲之的真跡。
女孩被問得臉頰更紅,心想自己盡管是土生土長的西安人,這么專業的問題真還不大清楚。從來沒聽說小雁塔斜不斜,只是知道碑林,也沒有進去過。城墻倒是經常上去,也是從垮塌的缺口爬上去,走不遠就行不通了,曾經想象,要是城墻連貫起來就能騎自行車了。她希望樓衛東問一些熟悉的東西,老孫家羊肉泡饃,老樊家肉夾饃,鐵蛋葫蘆頭,哪怕是回民街的鏡糕麻醬涼皮肉丸胡辣湯,她都能對答如流,但他不問。
樓衛東不愧是時代精英,毛主席的忠誠衛士,優秀青年學生代表,不但胸懷祖國,而且知識淵博。
樓衛東望了她一眼,是那種專注與漠然之間的目光,他明白女孩的心思。在首都北京,也有女生向他表示過心儀之情,他都裝聾作啞,不正面接招。他覺得一個男人應該先立業后成家,只要到廣闊天地叱咤風云,事業有成,心愛的人就會跑過來。自己的父親就是例證,戰功赫赫當了政委以后,年輕貌美的女兵——母親,因為崇拜走近父親。部隊大院的發小們,父母的婚姻大凡如此。
婚姻這種事,如同清晨的朝陽,夜晚的星星,當春乃發生,時機到了,攔也攔不住,他覺得自己的時機還不成熟。
房間有巨大的木格窗,陽光照耀在窗欞上,斑駁的光束落在女孩身上。女孩見樓衛東注視她,但看不清眼神的翔實內容,便問他帶著棍子做什么,西藏的狗是不是很多。
無名之火閃電般上躥。眼前這名青年女學生,齊耳短發,面色紅潤,胸脯飽滿,一看就在模仿江姐、韓英、劉胡蘭,有濃烈的女英雄情結,大有時刻準備著沖鋒陷陣奪回陣地的氣概。從皮膚和袖管上的標志來看,也是一名標準的紅衛兵,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但從地理環境來看,她雖身處皇城故都,秦風唐韻洗禮,并非蠻荒之地,怎么就這樣淺薄無知呢?竟然把樂器王子巴松當作打狗棍子,真的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樓衛東強行管住自己的情緒,壓制住自己的怒火,三步并作兩步跨到本來就敞開的木門邊,說道:不好意思,我得休息,明天還要趕火車。
女學生驚愕了瞬間,笑容凝固,轉身走進陽光里。
太陽不溫不火,微風輕拂,石榴樹上的喜鵲不失時機地鳴叫起來,紫竹般的爪子彈跳不止,幾片石榴葉正好落在女孩頭頂,像一幅移動的油畫,明艷,青春,彳亍,憂郁。
從西安上火車,經過兩天兩夜的行駛,沿隴海鐵路到蘭新鐵路上的一個小站,柳園站。出了柳園站,再也沒有火車可乘,按照當時的想法,應該拜謁敦煌,作為一名師范大學的學生,對敦煌的向往是理所當然的,但為了搭上一輛開往格爾木的大卡車,只好路過敦煌而未睹千年壁畫容顏。
在后來的長途顛簸中,柳衛東稍微有些悔意,便自我安慰,機會總會有的,以后讓司機開上北京吉普專程造訪吧。
多年以后,柳巴松想起父親這段經歷的時候,的確為父親感到遺憾,蘭新鐵路是父親最后一次親近火車,告別現代化交通工具。如果在敦煌親眼見到栩栩如生的飛天壁畫、洞窟雕塑,細細探究眾多佛界故事,領悟其中奧秘,是否會種下飛翔的種子,跳出三界之外?或許,會改變自己的行程,去往另一片天地?或許,會有一個全新的經歷和歸宿?
當然,這都是柳巴松的想象,與意氣風發志存高遠的父親樓衛東,一點關系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