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衛東拿著派遣證,帶上他的巴松二胡和口琴,一路搭乘火車汽車倒還順利,高興的時候在車上或住宿的小店為同行人拉上一曲二胡,吹一陣口琴,多半是《社會主義好》《大海航行靠舵手》《東方紅》等等。
一位頭發花白的男子摸著他的巴松說:好多年沒有見過巴松了,還這樣精致,很難得,巴松的音質太奇妙,高音哀傷痛楚,中音溫和甜美,低音嚴峻陰沉。真懷念啊,盡管巴松不適合室外演奏,對演奏環境非常挑剔,還是希望能欣賞一曲。
樓衛東壓住胸部,使心臟不至于跳得太劇烈,隨著海拔的增高,心慌氣短愈加明顯。他把全部力量聚攏起來,坐直身子,打量這位氣質儒雅、談吐親和的男子,令他欣喜的是,此人竟如此熟悉巴松。大多數中國人對西洋樂器不甚了解,即便稍稍了解的人也稱這種樂器為大管,只有較為專業或留過洋的人才叫得出規范的名稱,巴松。
見樓衛東略顯驚愕,男子微微一笑,并說:巴松演奏《匈牙利幻想曲》《黑桃皇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都不錯。
他更加吃驚,這是一種修養極好的口氣和語調,專業,信任,欣賞。
樓衛東低聲說:很多外國歌曲都被禁唱禁演了,你不知道嗎?
男子說:茫茫青藏路,山高皇帝遠,誰能管得著?況且,這是一輛開往拉薩的汽車,車上要么是西藏人,要么是進藏者,只要是在青藏高原工作生活過的人,都比較善良純粹,沒有人揭發咱們。
看一眼近旁的乘客,個個慵懶疲憊,表情平靜,沒有抓起槍棍就廝殺、抱住喇叭就呼號的兇悍和好斗氣象。遠處呢,是連綿起伏、白雪皚皚的山巒。
男子依然望著他,他再望一眼近旁的人和遠處的山,就把巴松從行囊里取出來,用手絹輕輕擦拭管體和雙簧片。
男子說:楓樹木作的吧,灰中透紅,紋理細膩,很正宗的。
樓衛東看似隨意,心里卻肅然起敬,輕聲說:是的,楓木做的,到北京讀書的時候,從家里帶的,部隊文工團的舊貨,聽母親說,從華僑家里沒收的。
男子說:太有緣啦,我也穿過軍裝,穿一穿,停一停。
樓衛東警覺起來,幾年的大學生活沒學多少書本知識,對不斷涌現出來的新鮮名詞倒非常敏感,階級斗爭、牛鬼蛇神、當權派、走資派、修正主義、臭老九、成分論、出身論、下放居民,等等。男子的白發蜷曲整齊,穿一身隨意便裝,看不出實際年齡。
男子說:覺悟倒蠻高的嘛,放心吧,我不是走資派,也不是牛鬼蛇神,只是一位援藏者。
聽見“援藏者”幾個字,樓衛東頓感親切,自己沖著建設邊疆支援邊疆而來,也應該是援藏者吧,防備之意銳減,對他的經歷倒產生了興趣。
便說:軍裝也能想穿就穿、想脫就脫嗎?據我所知,許多人脫了軍裝就很難穿上。
男子說:那要看組織是否需要,組織上讓穿就得穿,組織上讓脫,還得脫。
樓衛東依然盯著他,臉上掛著笑容,心里則產生了饕餮之意。
男子說:知道第三國際嗎?
樓衛東眨巴著眼睛,愈加震驚。“第三國際”這個詞如同一座偉岸的雪山,遠遠的,屹立在那里,除了仰望就是遠眺。
男子說:我的經歷有點豐富,專說重要的吧。抗戰時期,組織上派我到抗日根據地開展敵后工作,成為延安到烏蘭巴托一線的國際交通員,將第三國際給黨中央的文件縫進蒙古袍里,送回延安。又將延安到蘇聯學習的學員和養病的首長及家屬,通過這條國際交通線護送到烏蘭巴托,再由第三國際駐蒙古人民共和國的聯絡機構人員護送到莫斯科。路上經常會遇到牧馬的日本兵和巡邏隊,斷水斷糧更是家常便飯。在一次勞累虛脫后,組織上派我到莫斯科休養學習,在莫斯科待過一段時間。這段時間穿過西裝,戴過禮帽,吃過魚子醬喝過雞尾酒,欣賞過各種音樂,分清了大小提琴、薩克斯、長笛、巴松、鋼琴。回國以后,又穿上軍裝。西藏和平解放以后,需要各行各業人員建設新西藏,就主動報名到了西藏。
樓衛東本來要問,又穿上軍裝打過仗沒有,一時激動,忘了詢問。原來自己并非第一個主動請纓到西藏的有志青年。
他把巴松緊緊握住,恨不得趕緊為他吹奏一曲。
疑問不斷涌現,便一迭聲地詢問:為什么穿蒙古袍?你是蒙古人嗎?你是第一位援藏者嗎?
男子咳嗽幾聲,清了清嗓子,舔了舔皸裂的嘴唇,和緩地說:看來不交代清楚祖宗八代,就欣賞不了你的巴松演奏,從首都北京來的年輕人就是不一樣,警惕性高。我不是蒙古人,穿蒙古袍是工作需要,在遼闊的蒙古草原上飛馬送信,總不能穿軍裝吧?不過我有一位蒙古喇嘛朋友,他幫助我們避開過敵人追殺,所以我對喇嘛,不管是蒙古喇嘛還是藏族喇嘛都有好感,蒙藏交好源遠流長,宗教也相通。我不是第一位援藏者,漢藏兩個民族交往歷史悠久,有人說漢朝時往來就很頻繁,有人說較早的援藏事件應該追溯到唐朝,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算是先驅者,如果有興趣以后慢慢了解。你在拉薩需要幫助盡管吩咐,到拉薩人民醫院,就說找白頭發漢族人,或者直接問老白,就能找到我。
樓衛東豁然開朗,這位前輩大概不是普通人,既然不是普通人,應該乘坐小汽車,起碼也是帆布北京吉普,怎么會與他們這些普通人擠一輛長途卡車呢?看來,西藏與內地真還不同。
樓衛東站起來,一只手扶住車幫,一只手握住巴松。老白趕緊讓他坐下,并說:這里山連山彎道多,公路坑洼不平,汽車顛簸厲害,如果身體狀況允許,傍晚住下以后請你吹奏,讓我好好欣賞一回。
說話間,汽車停在幾間土坯房前,大伙紛紛下車,連毛氈毯子和干糧都拿了下來。樓衛東跟在老白后面走進其中一間。小屋低矮簡陋,幾張木板床順墻根一圈排開,沒人洗漱,沒人找餐館,其實也沒有專門供人吃飯的地方。有人往床上一躺就打起了呼嚕,有人把毛氈鋪在地上,和衣躺下。靠墻有一個土坯爐子,爐子周身黢黑粗糙,水壺滋滋冒著熱氣。老白拎起水壺的同時給爐膛添了一把干牛糞,黑煙冒過,火苗上躥。
樓衛東看得瞠目結舌,曾經見過焦炭爐子、煤球爐子、木炭爐子,也見過枯枝秸稈燒飯,第一次看見牛糞爐子。老白不失時機地告訴他,這里沒有煤炭樹木,藏族群眾非常聰明,就地取材,拾些牦牛糞、羊糞作燃料。
樓衛東說:只知道牦牛是高原之舟,沒想到這么快就接觸到牦牛了。
老白給自己和樓衛東的搪瓷缸子各放了一朵淡綠色干枯花朵,并說:內地人初上高原,體力消耗大,喝點雪蓮花,既能驅寒,又能恢復體力。
聽見雪蓮花,樓衛東又重復了剛才的話:聽說雪蓮花開在高高的雪山上,沒想到這么快就能見到,還能品嘗到,祖國山河處處奇呀。
隨即,淺淺地喝了一口,感覺開水并不燙,才放心大膽地喝起來。喝著喝著,覺出了苦腥味,抬頭看老白喝得起勁,低頭辨析杯中的花朵。熱水浸泡過的雪蓮花,花葉舒展,脈絡清晰,花蕊嫻靜輕薄,宛若鵝絨。
老白看出了他的好奇,便說:內地不長雪蓮花,你自然見不到。
樓衛東說:我連校園里的花草樹木都沒留意過,覺得那是文藝女青年關注的事。
老白說:到西藏以后,會想起曾經忽視的許多東西,尤其是綠色。
樓衛東怔了怔,抱著巴松隨了出來。老白指著不遠處的雪山告訴他,那就是唐古拉山脈。
一時有些慌亂,以為自己聽錯了,稍稍抬起眼簾,就看見了,這么平緩的山巒怎么會是唐古拉山脈?這種事不好開玩笑的啦。
一只大鳥翩然而至,在頭頂盤旋,聲聲鳴叫,高亢悠長,嘯——,嘯——
樓衛東見過麻雀斑鳩貓頭鷹,沒有見過如此巨大的飛鳥,翅膀展開比擺渡人的斗笠還大出許多,就仰起脖子看稀奇。
老白說:雄鷹在歡迎你哩。
樓衛東笑一笑,不好意思重復剛才的話,離雪山不遠的草原上有黑色和白色小點在移動,從柳園敦煌一路而來,知道黑點就是牦牛,白點是羊。激動不已的是,低頭間,竟然看見了幾朵鮮活的雪蓮花,遠比水杯里的花朵張揚嬌媚。彎下腰,信手采擷,花就到了手中,嗅了嗅,如同泉水,素淡靜謐。
老白說:這只是普通的雪蓮花,最珍貴的雪蓮是紅雪蓮。
巨大的信息量使他應接不暇,記也記不清,辨也辨不明,新鮮事物一件接一件,件件神奇,樣樣神秘,微醺搖搖,悅然迷離,吟唱的沖動一浪高過一浪,翻欄越桿,奔騰咆哮,倏忽間,真就唱了起來,行云流水,自然天成。
一個美麗圣潔的地方
藍藍的天上雄鷹翱翔
牛羊悠悠雪蓮花綻放
這是自由幸福的天堂
天空漸成黛色,星星異常活躍,天宇高山,遠處近處,甚至地平線上全都鋪滿了星星。以前在江南也見過燦爛星光,甚至觀察過流動的銀河,那都在高處,仰起脖子才能欣賞到。此時,他被星辰包圍,伸手可摘,俯仰能聞,眨眨眼睛,睫毛上掛著星星,伸手間,指尖光亮瀲滟,激靈親近。
一顆流星向唐古拉大雪山劃去,癡癡地望,靜若星辰,任由同類輝映。
老白也唱了起來,情緒飽滿,音質渾厚。樓衛東吹著巴松伴奏,仿佛多年的合作伙伴,心有靈犀、默契和諧、如夢似幻、心儀連連。
多少次我問我自己
為何我降生于世長大成人
為何云層流動天空下雨
在這世上別為自己期盼什么
我想飛上云際但卻沒有翅膀
那遙遠的星光深深地吸引著我
但要接觸那星星卻如此艱難
樓衛東手指放在音鍵上,含住哨片,控制氣息,上舌面前端點音,氣息從弱到強,運氣間,別樣的樂音悠悠響起,和著老白的旋律,高亢,低吟,悠揚,舒緩,深情,含蓄。
使出渾身力氣,讓舌奏、指法、音域發揮到極致,但總覺得力度不夠,手指偶爾找不準音鍵,老白一邊歌唱一邊揮舞雙臂,深情陶然。
起風了,冷意漸濃,呼呼聲中星光依然。
往回走的時候意猶未盡,倆人一唱一和,反復吟唱:我會稍作等待,然后開始上路,跟隨著希望與夢想,不要熄滅,我的星星。
回到房間卻沒有空床位,只好往不遠處的土坯房走去,房門沒有上閂,推門進去,酥油燈異常昏暗,一鋪土炕占據半間房屋,炕上躺著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奇怪唐古拉山下怎么會有一鋪土炕,就打了個冷戰,剛想擠一擠躺下,一回頭發現老白直愣愣站在炕前,望著墻上的鏡框發呆。稍許,老白跨出幾步,“啪啪”拍打里間的小門,門里閃出一位醉眼迷蒙的女人。
樓衛東看那鏡框,只是幾張老舊發黃的軍人照片,并無特別之處。望一眼小門,虛掩著,聲音忽高忽低,聽不大清楚,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次日上路,樓衛東多看了老白幾眼,老白似乎有些變化,具體哪里變了,又看不出來。
從北京出發到拉薩,途中花費了十多天時間,樓衛東的感覺是辛苦并快樂著。眼睛一睜開看見了高高的布達拉宮,激動得不知道怎樣呼喊,怎樣表達感激之情。如果不主動請纓來到西藏,就不可能見到如此雄偉的建筑,坦率地說,布達拉宮遠比天安門城樓恢宏壯觀。
一位中年婦女熱情地接待了他,并希望他留在拉薩工作,自治區團委教育局都行,隨便他挑。
樓衛東說自己學的是師范,希望到最艱苦的地方當一名教師,為當地培養一批又一批棟梁之材,成為建設西藏穩定邊疆的新生力量。
女同志將他的派遣證雙手捧在手里,認真地說:西藏就是最艱苦的地方,全中國找不出第二個比這里更艱苦的地方了。
樓衛東笑呵呵地說道:我看拉薩就不太艱苦,公路上跑著吉普車,街上有商店。你把我派到西藏最艱苦的地方吧,我在中國地圖上看見雄雞尾巴上地名不多,想必那里更需要教師。
女同志仰起脖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才說:你是北京來的師范大學高材生,到大學任教比較合適。自治區區內目前還沒有正規大學,干脆你到師訓班教授漢語,以后成立了大學推薦你去;要么就在拉薩的中學當老師,拉薩是西藏條件最好的地方。
樓衛東覺得對方答非所問,有些不耐煩,聲音提高了幾度,急促地說:如果去條件好的地方,我就不會來西藏。
女同志說:雄雞尾巴?那可是阿里。
樓衛東說:阿里,什么是阿里?
女同志說:新疆與西藏交界的地方,那個地方叫阿里,西藏的一個專區,阿里地區。
樓衛東說:就那個地區吧。
女同志的手抖了一下,派遣證在空中發出窸窣的響聲。
他望過去,不清楚對方的笑容為什么忽然停滯,雙手將派遣證放在辦公桌上,彎了彎腰,順勢撫平已經不太平展的派遣證,拎起暖瓶給搪瓷缸子續上開水,雙手遞到他手里,請他稍等,說完后轉身走出辦公室。
樓衛東捧著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沒有滾燙之感,便生疑慮,同老白一起在唐古拉山下喝的雪蓮花泡水也無燙意,明明才從暖瓶里倒出來的,溫度怎么就不高呢?杯子上印著一圈紅色油漆字,盡管字跡斑駁,還是能辨認出來——十八軍進藏紀念。
十八軍,十八軍是哪支部隊?女同志原來是一位老兵,怪不得如此較真。
洪亮的笑聲最先響起,一位中年藏族漢子走了進來,后面跟著那位女同志。樓衛東挺了挺腰板,男子伸出雙手,與他相握。
男子的笑聲極富感染力,樓衛東也微笑起來。
男子握著他的手說:已經從漢文報紙上知道你的事跡,感謝你對西藏人民的支援,首都北京來的青年學生就是不一樣,理想比珠穆朗瑪峰還高,膽量比發情的牦牛都大。剛好明天有個工作組到阿里地區,你搭他們的車去。祝你工作順利,有困難直接找阿里地區行署,讓機要秘書給我們發電報,我們及時提供幫助,去了以后,讓行署給你配把槍。
樓衛東想,當個教師還配槍,槍桿子里面出政權,誰持有鋼槍誰就掌握權力,父親以前也有槍。聽一個發小講,父親被帶走的時候第一件事是卸槍,第二件事是摘掉帽徽領章。父親被關以后,他去見過,精神氣質今非昔比,連腰板都挺不直,看來佩槍和不佩槍完全不同。
真的是時勢造英雄,不久的將來自己也有一桿槍啦,不管是長槍還是短槍,有槍的感覺肯定和沒槍的感覺不一樣。
再次從布達拉宮腳下經過,陽光灑滿大地,照得全身溫暖如春,拉薩河畔的山巒,盡管光裸,線條則柔和,沒有嶙峋猙獰之氣。街上的人不多也不少,有人穿藏袍,有人穿中山裝,有人穿軍裝,有人手持經筒,有人數著念珠,有人雙手合十默默誦經,臉上的表情是坦然的、平和的、愉悅的,與首都大學校園里的劍拔弩張大相徑庭——學校的老師和同學總把心思掛在臉上,就連耄耋之年的老教授也不例外,焦慮,緊張,憤怒,失落。魑魅魍魎,人人都是戰士,處處都是戰場,唉唉,還是不想為好。
怪不得拉薩被稱為日光城,身處拉薩,不但身體溫暖,內心也恬靜。與人擦肩而過,無須防備,不必側目,放緩腳步,放松心情,每個細胞都如云似風,安寧,祥和,沒有爭斗,沒有告密,沒有仇恨,沒有你黑我紅、你死我活。
好,真好,童年一般,自由快樂,無憂無慮。幸福,對的,幸福,幸福就是這種感覺。
沒有攀上高高臺階,踏進這座巍峨宮殿,心想以后吧,以后有的是機會,待教出一批優秀學子,帶領學生一起來,那才有成就感呢。
離開拉薩的時候,樓衛東想起老白建議他常戴帽子,他發現許多人戴著暗色寬沿帽,在街邊小店也買了一頂。后來才知道這種如同粗呢子的面料叫氆氌,是藏族人用織布機織出來的。戴上帽子,眼睛舒服多了,真想為老白再吹奏幾首曲子,想聽他渾厚的歌聲,那首名為《星星》的歌曲雖然蒼涼,倒有欲飛之意。那一夜,他與那個女人怎樣相處的,難道他們以前認識?呵呵,多有意思的稱呼,白頭發漢族人,那自己就是黑頭發漢族人了。
笑一笑,聳了聳肩,巴松二胡口琴還在,安然在行囊里,以后吧,以后再來拜訪白頭發漢族人。
東風大卡車逆雅魯藏布江行駛一天一夜以后,掉頭北上,向藏北方向進發。樓衛東望著一成不變的曠野,終于忍不住詢問:還有幾個小時到阿里?
他的問話立即引來一陣大笑。
笑聲落下,一位藏族男人說:你以為這是內地,從一個地區到另一個地區幾個小時就能到達?這里可是西藏,咱們這些人,只有司機到過阿里,其余的人同你一樣,牧民吃糌粑,牦牛生羚羊。
樓衛東一臉茫然,一個漢族人替他解圍:青稞是農區作物,牧區沒有,牧民吃糌粑就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牦牛當然生不出羚羊,就像雞生不出鴨一樣。
樓衛東聽得一頭霧水,牦牛自然生不出羚羊,但糌粑與青稞是什么關系呢?
說話間就到了一座高山前,紛紛揚揚的雪花漫天飛舞,有人蜷縮在車廂不動,任由雪花落在身上,雪花落在雪花上。
車停了下來,司機爬上車廂與大家商量對策。樓衛東覺得奇怪,內地還是夏秋之交,這里怎么會大雪紛飛?
他把這份好奇說了出來。
藏族男人說:今年有點反常,這場雪下得有點早,恐怕只能原路返回。
樓衛東問:什么時候再次上路?
漢族男人說:通常情況下,這個季節一場大雪就封山,不出意外的話,明年四五月份開山,說不定再晚一點也有可能。
他繼續問:什么是開山?
漢族男人還沒有解釋,藏族男人就說:開山就是冰雪融化,道路暢通。西藏大部分地區氣候還是有規律的,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一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霜得苦,七八九正好走,十冬臘學狗爬。阿里地區更寒冷,冬季時間更長,有的地方長冬無夏,七月草綠,八月草黃,九月下雪。
樓衛東來不及細聽,就急切地問:不會吧,難道明年四五月才能到達阿里?
漢族男人說:在西藏干事不能著急,著急也沒用。你若急著去阿里,可以從當雄草原到可可西里,穿過柴達木盆地經過柳園到烏魯木齊,阿里地區在烏魯木齊設有辦事處,找到辦事處就好辦了。
樓衛東有些恍惚,身處西藏,到西藏自治區內的一個地區怎么要繞這么大一個圈子?起碼數千公里。從西藏到青海、甘肅,從甘肅到新疆,從新疆才能到阿里,這是一條什么樣的路噢?
見他犯愣,漢族男人就說:要么就跟我們回拉薩,什么時候路通了,什么時候出發,總不能走著去吧。
樓衛東提高嗓門,大聲說:為什么不能走著去?是呀,可以徒步到阿里嘛。
漢族男人立即笑道:徒步?你試試,大雪紛飛,走半天連個囫圇尸體都保全不住。如果英年早逝,上對不起父母,下對不起孩子。得了,還是從新疆走,從烏魯木齊到喀什,從喀什到葉城,出了葉城翻過喀喇昆侖山,就到阿里地區了,估計二十天左右就能到,就算一個月時間,搶在大雪封山之前翻過界山達坂就不怕了。
樓衛東問:界山達坂?界山達坂也封山?
漢族男人說:界山達坂是新疆與西藏兩個自治區之間的區界,海拔比較高,一到冬天就封山。
樓衛東說:離冬天還遠呢。
人們紛紛縮成一團,有毯子的裹上毯子,沒有毯子的將身體蜷縮得更緊,顧不上回答他接連不斷的問題。
卡車只能原路返回。路過一個湖泊的時候,雪小了許多,終于有人對他說:西藏是個神奇的地方,許多動人的故事等待你去探究,只要用心,也會成為故事的主人。
樓衛東不解其意,心里泛著嘀咕,行動一點不遲緩,在拉薩沒有停留,風餐露宿一路搭乘長途汽車,按照漢族男人指的方向,其實也是上次走過的進藏路線,只是反向而行。一程一程趕到烏魯木齊,沒費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阿里地區駐烏魯木齊辦事處。辦事處的工作人員一見到他,就熱情地說,已經從電報上知道他來阿里地區工作了,非常歡迎北京來的知識青年。
千里迢迢長途跋涉,一身疲憊的樓衛東聽說自己上了電報,行蹤如此受重視,很感動。工作人員請他吃了大盤雞和拉條子。他沉沉地長睡一覺,精力又充沛起來。
休整好以后,恰好有一輛貨車回阿里,同行者禮讓他坐進駕駛室,他沒有推辭,跟著司機上了車。車廂里裝著桌椅板凳、海帶棉鞋、鐵皮爐子。穿戈壁,過沙漠,宿綠洲,一路來到界山達坂。
所幸,寸草不生的界山達坂還沒有飄雪,汽車在雪線以下走走停停,晚上投宿在兵站旁邊的小客棧里。宿舍是大通鋪,有人高原反應嘔吐不止,有人表情痛苦、沉默寡言,只有一個大胡子男人嗓門較高,不管有沒有人聽,總是說個不停。
樓衛東靠窗躺著,頭有點疼,一直睡不著,夜色幽藍,浮云低懸,開始還數星星,數著數著就數不清了。星星清輝繁密,泛著雪蓮花葉片的亮色,點綴在深邃的夜空,如同藍色鉆石,晶瑩,豐韻,溫婉,高貴。
他們家當然沒有鉆石,但他見過鉆石。一天夜里,一幫人捆綁了學校的一對老教授,夫婦倆曾經在蘇聯學習工作過。翻騰一圈毫無收獲,一個比雜志稍大的黃色牛皮首飾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砸開精致小巧的銅扣鎖子,兩只拳頭大小的漢白玉圓盒呈現在眼前。興奮而年輕的手紛紛伸向圓盒,一只盒子里面有一枚白色大胡子列寧像章,另一只盒子里面是一位打著領結頭發蜷曲,英氣逼人的男士像章。同蜷發男士像章放在一起的,還有一枚小拇指大小的藍色晶體,在昏暗的燈光下發出銳利的光。大伙立即來了精神,手電光全都集中一起照射,晶體是圓形,卻有無數個棱面一樣,每一面發出的光彩顏色略有不同。晶體在手與手之間傳遞,每只手都欣喜若狂,用力揉搓把玩,恨不得吞進肚子里。
隊長終于發話了,雙手往腰間一叉,虎口貼住皮帶,大聲吼道:老實交代,你們是怎樣利用這個竊聽器里通外國的?
老頭慌張抬頭,喏喏地說:不是竊聽器,是蘇聯鉆。
隊長說:蘇聯鉆,蘇聯鉆能鉆鋼板嗎?
老頭說:蘇聯鉆是蘇聯修正主義的鉆石,鉆石是最高檔的寶石,比黃金白銀珍珠都值錢,不是鉆頭。
隊長踱了兩步,抬一抬下巴,發出長長的拖腔:噢——
有人把蜷發像章伸到老太婆下顎,厲聲問道:他就是你的蘇聯上司吧?竟然把他與偉大領袖列寧放在一起。
老太婆低著頭,一言不發,臉上掠過一抹笑意。
隊長繼續追問:難道是他送給你的寶石?看起來比我還年輕,一定是你的初戀情人。
老太婆搖晃了一下,淡笑依然。
老頭在一旁幫腔:那是普希金。
隊長奪過普希金像章“哐當”一聲摔到地上,隨即罵道:到底是喝牛奶吃面包賣國投敵的無恥之徒,連情敵的名字都記得清楚。
老太婆應聲倒下,倒在普希金像章瑩白的碎片上,幾粒細微的碎渣,花朵一般散去,孔雀開屏一樣,延展跳躍。慌亂中,樓衛東發現,那枚晶體流星一樣,閃著藍光,倏忽間不見了。
就是在那個夜晚,他第一次見識了鉆石的光彩,也是在那個夜晚,樓衛東對自己和團隊的行為有了反思。
藍色蘇聯鉆石怎么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了呢?隊長不可能憤怒得連普希金都不知道吧?盡管許多權威人士遭到批斗,但人人心里有桿秤,高低好壞還是分得清的。或許明明知道普希金,只是自己的祖國與蘇聯交惡,才故意漠視敵對國家的偉大詩人吧。
而在數年以前,兩個國家親如兄弟。不久以前,隊長和他一樣,見了這對教授夫婦彬彬有禮,恭敬有加。自己和家人也水火不容。人世間真的有友情嗎?人情世故到底是什么?每當想起這些,就心煩意亂,惶惶不可終日。
離開是非之地,少些煩惱和憂慮,申請進藏,或許就是反思的結果吧。
今夜的星辰真繁盛啊,有的在高處閃爍,有的仿佛就掛在眼角額頭肩膀耳朵上,偏一偏頭,就能聽見星星的低語,靜靜辨析,還能聞到星星的芳香,香馨中,浸潤著幽光。好幾次,伸手去抓,沒有抓住星星,卻抓了一把霜花。霜花有些沁涼,有著蘇聯鉆石的韻味。
大胡子說,自己從河北來,到阿里想把父親的尸骨遷移回老家安葬,逢年過節掃墓比較方便,上了阿里高原卻撲了個空,根本找不到父親的尸體。經人指點,挖開一座墳墓,挖掘的過程有些艱難,鐵鎬鐵锨全都用上,雪末凍土紛飛,棺木凍結,鐵釘裹著紅霜,尸體面頰紅潤,表情平靜,頭發胡須眉毛根根直立,雙臂安靜地放在身體兩側,跟睡著了一樣,一點不像去世多年的死人。只好原樣蓋上棺材板子,這樣安詳的尸體,怎能忍心動遷呢?況且根本不是自己的父親,自家男人個個都是大胡子,這具尸體胡茬短淺稀少,眉眼也不像自己。父親走的時候自己還小,對父親幾乎沒有印象,但從懂事起,就聽母親和奶奶念叨,自己和父親就像一個模板刻出來的,鼻子眼睛一模一樣,走路的姿勢也相同。
奶奶去世的時候,拉著他的手,喚的卻是父親的名字。一天,他往地頭挑糞水,母親正在拔花生秧,一抬頭看見了他,慌忙直起腰,雙手在衣襟上摩挲,泥土掉落的同時,臉上騰起驚喜,同時喚了一聲父親的小名。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母親把他當作父親了。稍稍過了一會兒,母親眼眸里的亮光閃爍了一下,就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抬手間,背過臉,發髻在陽光下顫動。
大胡子咳嗽兩聲,繼續自說自話。
尋找父親的時間愈長,糾結愈深,一方面希望在阿里長期陪伴父親,雖然陰陽兩界,不知道父親尸骨究竟埋在哪里,但父親一定在天有靈,肯定能看見他,知道他在不遠處,這樣互相有個伴兒,自己和父親都不孤單;另一方面也放不下,還得回河北老家照顧母親和妻兒。
樓衛東開始并沒有搭理他的意思,見無人吭聲,覺得不好意思,躺在一張通鋪上,不是朋友也是同路人,總得回應一下吧。
張口便說:那你每年清明節來掃一次墓,大部分時間陪家人不就行啦?
說完后繼續看星星,順便也看看月亮。星星少了許多,月亮泛著幽光,藍盈盈,水光光,清晰得如同手指。夜風拂過,微微逸動,月色悠迷,星光旖旎。
他替月亮和星星擔起心來,若是掉下來,會不會砸碎窗玻璃?
墻角的粗重喘氣聲戛然而止,立即響起了甕聲甕氣的聲音,聽嗓音像是一位中年人。
他說:清明掃墓?哎哎,瞧你對阿里就不了解。清明節在內地陽氣上升,麥子抽穗,阿里高原還是冰天雪地,不管從拉薩到阿里還是從葉城到阿里,都還處在大雪封山期,連老鷹都飛不過去,誰有那大本事,比鷹還牛皮?
大胡子說:那我以后每年夏季來一次阿里,雖然找不到父親的尸骨,在他戰斗和犧牲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陪陪他老人家的魂兒,心就踏實了。
中年男人似乎來了興致,翻了個身,弄得床板咯吱作響,喘一陣,又說:老爺子是販皮子死的,還是當土匪死的?這里曾經流竄過幾股土匪,被王震將軍的部隊打散了。
大胡子的聲音突然提高,甚至有些氣憤,他說:告訴你吧,我父親是革命烈士,我是烈士的兒子,我們家根紅苗正,耕讀傳家。
樓衛東一聽烈士,趕緊坐起來,披了一身月光,輕聲說:失敬,失敬,原來你是烈屬。
大胡子的氣消了幾分,接著說:我爸的經歷是我長大以后才知道的,部隊來人找到我們家,宣布父親是烈士,還在我們家門上掛了一塊光榮烈屬的牌子,并發了撫恤金。
中年男人問:你父親是進藏先遣連烈士還是對印自衛反擊戰的烈士?
樓衛東想一想,就說:別的歷史事件我不清楚,對印度的自衛反擊戰好像才過去幾年時間,他都這個歲數了,年齡上不相符。
中年男人說:哎喲喲,是的,穿幫啦。
大胡子接著絮叨,部隊的人說,父親最先去的是延安,參加了王震將軍的三五九旅,后來到了新疆南部,成為騎兵連的一員,解放初期翻越喀喇昆侖山,解放了阿里地區。在挺進和駐守阿里期間,全連近半官兵光榮犧牲,父親就犧牲在阿里高原,不知道是凍死的、餓死的、病死的,還是中彈身亡的。后來還聽說,父親所在的騎兵連是解放西藏幾支部隊中的一支,另外幾隊人馬分別從四川經昌都進藏,青海格爾木進藏,云南梅里雪山北麓進藏。后來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在北京簽訂了和平解放西藏的協議,西藏才算全面解放,十八軍是主力部隊之一……
還沒說完,大胡子就打起了呼嚕。樓衛東想起拉薩那位中年女干部和冒著熱氣的搪瓷缸子。進藏的時候,女干部還是個大姑娘吧,會不會也受過凍,挨過餓,打過仗呢?
想一想,躺進夜色中,枕著星星睡著了。
幾天以后,來到一座荒漠小城,才知道已經到達阿里地區首府獅泉河鎮了。教育局的人最先挽留他,沒有留住。接著是行署辦公室的人留他,說地委行署合署辦公,好幾年都沒有來高學歷秘書了,留下吧,留下來給地委行署領導寫寫講話稿匯報材料年終總結啥的。
雙層玻璃外的街道上有幾株紅柳,這是獅泉河鎮指指點點就能數得清的樹木,紅柳葉子已經卷曲,隨時都有飄走的危險。
樓衛東說:我從北京千里迢迢來到這里,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到最艱苦的地方教書育人,不能待在機關單位寫一些可有可無的八股文。
工作人員“哦”了一聲,接著說:西藏是地球第三極,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是西藏的西藏,已經是最艱苦的地方了。如果你還不滿意,藏北幾個縣,地處羌塘無人區,你隨便挑,那里是阿里的阿里,海拔最高,氧氣最稀薄。
樓衛東點了點頭,說:聽從組織派遣,哪個縣都行。
這一次,不知道是專門為他派的專車,還是搭的順風車,總之,樓衛東坐進了一輛綠色帆布吉普車。
上車之前,遲疑了一下,拉薩那位聲音洪亮的藏族男人說過,讓行署給他配把槍,這么大的事,怎么就沒有人主動提起?接待他的人都穿著厚厚的棉襖,看起來鼓鼓囊囊,說不定腰上有手槍呢?不過嘛,從走路的姿勢和氣質看,一點都不像持槍打仗的人,每個人都像背著沉重的東西,有的還佝僂著腰,與颯爽軍人相去甚遠。
或許他們忘了呢,忘了也沒關系,自己是來教書的,原本就不是沖著佩槍來的,歌聲飄蕩的校園帶支槍也不協調。
樓衛東發現,無人區的河流真不少,清澈碧藍,蜿蜒綿長,過大半天就能見到新的河流,有時候還會沿著河流行駛。過一條陰坡下的河流時,汽車陷了進去,車廂灌進河水,座位下漂進幾塊浮冰,張望間,行囊在河面漂浮一陣就不見了,過了一會兒二胡浮出水面。他想也沒想,一個猛子扎進去,冰凌碰撞在身上,發出簌簌的響聲。他用力劃過去,抓住二胡的胡柄,順便拽起了行囊。
心里一陣慌亂,感覺告訴他,出事了,巴松不見了,不見了,我的巴松,我的大管。
放眼望去,滿河冰凌,如簸箕,如斗篷,如蓮葉,如芭蕉,如太陽,如手掌,在河面浮動,漂移,碰撞,流動。岸上,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荒草萋萋,無遮無掩,天邊則是一峰連一峰、峰峰綿延的雪山,是岡底斯山脈,還是喜馬拉雅山脈,樓衛東一時分辨不清,也不想分清。
他只想哭,陪伴他幾年的西洋樂器王子巴松不見了,這是父母留給他的禮物。雖然與父母家人劃清界限,念想還是有的,沒有了巴松,對父母親人的念想是不是就斷了呢?
有人在一旁催促:樓老師趕快走吧,這是冰河,雪山融化的水溫度很低,患上風濕是小事,凍成癱瘓截肢事就大了。
汽車陷進冰河上不了岸,后來的行程只能騎馬。
在遼闊的無人區,白天騎馬,晚上扎帳篷過夜,撿來牦牛糞燃燒取暖,還是凍得瑟瑟發抖。騎馬的時候盼著天趕快黑下來,天黑就可以休息了,天黑以后又盼望清晨到來。太陽早早從地平線上升起,其實并不溫暖,正午時分才感到暖意,紫外線也更加強烈,刺得兩只眼睛不能同時睜開。幸虧在拉薩買了頂帽子,只要不傻愣愣盯著太陽看,有帽檐遮著,感覺好許多。
風聲呼呼,馬蹄嘚嘚,最先麻木的是雙腳,然后是雙腿,緊接著是全身。下馬以后,胯部疼痛,雙腿羅圈,好一陣站不直身體,站直了,又像棍子,不易彎曲。間或的,步行一陣,褲管從綴著冰晶的荒草上掃過,走不多遠,褲腳搖晃著細細的冰溜子,發出清脆的當啷聲。實在走不動,剛被人扶上馬,就像麻袋一樣癱到地上。冰溜子紛紛折斷,碎成一截一截晶瑩剔透的小冰柱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散著五顏六色的冷光。
拾起一截冰晶向小腿肚子摁,想讓自己有一點知覺,鮮紅的血水流出來,還是沒有痛的感覺。有人用白花花的雪末給他揉搓雙腳雙腿,他才慢慢感知到,腳還是自己的腳,腿還是自己的腿。
剛到縣城,有人用生硬的漢語告訴他:你很幸運,去年一位掉進冰窟窿的牧民凍壞了一條腿,縣醫院唯一的外科醫生,鋸羊腿一樣,鋸斷了那條烏黑萎縮的壞腿。
醫院就在一眼能看得見的地方,出于好奇,樓衛東總往那邊張望。有幾只野狗爭來搶去,撕扯什么,另一只野狗向它們躥去,哄哄然,帶動著狗們跑向遠方。
遠方是荒原,望也望不到頭,更遠的地方,是更為遼闊的荒蕪。
樓衛東沒有再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從西藏自治區首府拉薩到新疆首府烏魯木齊,從烏魯木齊到阿里地區行署所在地獅泉河鎮,再到這個藏北小縣城,路上花費的時間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有些累了,不想走了,不想再到更艱苦的地方去了,如果再提要求,連自己都過意不去了。
有人向他介紹,這個縣的面積相當于內地半個省,人口一萬人左右,整個縣城千把人。
他聽得心里發緊,頭皮發麻。
更加嚴峻的現實擺在他面前,縣城的漢族人寥寥無幾,不但沒有大學生讓他教,連初中高中都沒有,全縣只有兩所小學,縣城一所完全小學,另一所初級小學設在百里外的牧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