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樓衛東看見扎西校長低頭忙著什么,歐珠久美蹲在一旁,雙手捧著小臉,歪著腦袋觀看。樓衛東覺得稀奇,自從認識這個男孩,就沒見他安寧過,現在倒有些不同。
剛走過去,男孩就跳了起來,笑嘻嘻地拉他手,嘴里還一個勁兒地喊叫:老師格根啦,嘎蘇徐格根啦。
樓衛東聽得費勁,搖著頭說:聽不懂喲。
老師,老師。男孩興奮地說。
扎西晃著手中的小尖刀,笑著說:歐珠說歡迎老師。
樓衛東說:謝謝,哎呀,這枚雄鷹翅骨毛我見過的。
歐珠甩開他的手,氣吼吼地說道:阿媽啦,阿媽啦。
樓衛東見他生氣,并不在意,他已經熟悉了一點藏族人的脾氣,高興時開懷大笑,生氣時扭頭就走,喜悅與憤怒瞬間轉換,沒有過渡,毫不遮掩。
扎西比畫加口語,唾沫星子飛了幾圈,樓衛東總算搞明白,鷹翅骨是歐珠媽媽背水時撿到的,既珍貴又稀缺。
樓衛東本來要說天上的雄鷹同地上的牛羊一樣多,一根羽翅值幾個錢。想起他倆不熟悉漢語,自己又不懂藏語,交流起來太困難,就沒說。
樓衛東見歐珠不高興,彎下腰,拉起他的手,往自己臉頰上放,歐珠吃驚地向后退。他干脆攬過歐珠,將自己的額頭抵到歐珠的額頭上。
歐珠果然笑了起來,并念念叨叨:突及其,突及其,格根啦,格根啦。
扎西主動翻譯,歐珠說謝謝老師。
樓衛東聽懂了,邊笑邊說:突及其,歐珠,突及其,歐珠久美。
歐珠大聲重復,突及其,突及其。
樓衛東也笑著重復,突及其,突及其。
玩笑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為什么不跟扎西和歐珠學藏語呢,他教他們漢語,他們教他藏語,時間一久,自然就學會了,既方便交流,又方便教學,兩全其美。
想到這,便脫口而出:咱們互相學習呀。
扎西已經拔掉鷹翅上的粗細軟毛,正用小刀剔著翅骨上的絨毛和細肉。
他繼續說:你們教我學藏語,藏語文,我教你們漢語,漢語文。
扎西說:你一來,我就會說你的話了。
樓衛東笑著說:校長的漢話確實流利多了,快趕上我了。
扎西說:以前在拉薩讀師訓班的時候,藏語文漢語文都學,老師逼著天天講漢話,一年以后就能與同學對話了,還能寫一點簡單漢字。到這里教書以后,沒有人講漢話,以為全忘了呢。菩薩毛主席把你派來了,每天聽你說漢話,聽一聽全都想起來了。
樓衛東興奮地說:感謝毛主席,把漢語教給了你。
歐珠猛地撲過來,樓衛東一伸手,握住歐珠的兩只小手轉起圈來,轉著轉著,頭就有點暈,便向歐珠討饒:好了,好了,不轉了。邊說邊拍自己的額頭。
歐珠則說:口琴,口琴,昵,昵。
同時伸出兩根手指,樓衛東知道他要求聽兩首曲子或兩遍曲子,故意伸出一根手指逗他:一曲。
歐珠又伸出三根手指:松,松。
樓衛東變換成了剪刀手:昵,昵。
歐珠五指展開,伸出一個巴掌:啊,啊。
樓衛東也伸出巴掌,幾乎裹住了歐珠的小手,兩人一邊擊掌一邊笑道:啊,啊,五,五。
兩個女生恰好從操場邊手牽手經過,扎西抻抻脖子,努嘴說:普姆,普姆。
樓衛東也說:普姆,普姆,兩個普姆。
歐珠指著自己的胸脯說:普,普。
樓衛東也指著歐珠說:普,男孩,一個男孩。
接著,兩人齊聲說:普姆,女孩。普,男孩。一二三四五,幾昵松西啊。
然后,樓衛東指指扎西,又指指歐珠,開玩笑道:阿爸啦,阿爸啦。
歐珠擺著小手:格根啦,老師。
扎西則拾了便宜一般,哈哈大笑,乳白色的鷹翅骨在風中抖動。奇怪,長長的羽翅怎么變成了半尺長的白骨?湊近細瞧,扎西正小心翼翼地割鋸兩端骨節,然后用小礫石輕輕磨平管口兩端,再把羊毛細繩從一端塞進,從另一端拉拽,帶出一截白中帶血的骨髓。樓衛東已經意識到這管掏空的鷹翅骨將要發生變化,至于變成什么樣子,還想象不出來。
很快,扎西在骨管上鉆孔,鉆到第二個孔的時候,他才恍然大悟。
笛子,這不是笛子嗎?竹笛就是這個樣子呢。只是竹笛略長一些,孔洞多幾個。
扎西真是個天才,看起來壯如野馬,手還這般靈巧。
完工以后,扎西按住所有小孔,吹了吹兩端管口,吹出幾縷細微骨髓,羽毛一樣飛得無影無蹤。歐珠伸手要搶笛子,扎西嘀咕了一句,歐珠住了手。扎西給一端管口又鉆了兩個對稱的小孔,穿進一根羊毛細繩,綁扎好以后套在歐珠脖子上,歐珠雙手捧住笛子,直往嘴里塞。歐珠沒有吹出響聲,只好遞給扎西,扎西左右手齊上陣,有的手指按住音孔,有的手指或翹起或彎曲。管體微斜,嘴唇湊近吹孔,徐徐送氣,兩腮漸漸鼓起,手指不停替換,笛音悠悠響起。隨著扎西的運氣發力,聲音緩緩攀升爬高,直到悠揚清亮。
仔細辨析,與口哨的聲音相似又不似,與竹笛的聲音相仿又不同。相比之下,比口哨和笛音多了幾份奇特——這奇特是什么呢?
不由自主的,樓衛東鼓起掌來。扎西遞給他,他沒有推辭,學著扎西的樣子吹了起來,舌尖抵住吹孔,輕輕送氣,竟然吹出了聲音,反復幾次,聲音愈加清晰悅耳。
他把笛子舉過頭頂,天空碧藍,但無暖意,瞇縫著眼睛,透過太陽光,能看見管體上有細小的骨紋,淺淺淡淡,若有若無,似紅似白,細膩含蓄,整個管體如潔凈的玉石,羊脂玉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雄鷹的翅膀也能做成笛子,還能發出如此美妙的聲音,真的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地域有一方地域的文化特色,廣袤遼闊的荒原之上,還有這么奇妙的事情。
見他發呆,歐珠伸手奪去笛子,遞給扎西。扎西不厭其煩,一遍遍吹奏,高處緩緩飛升,低處幽幽而來,急時直沖云霄,緩時纏綿慢慢。這聲音不同于巴松,也不同于二胡,更不同于口琴。
天籟之音,對呀,來自天空的靈物,來自驕傲大鵬的聲音,不就是天籟之音嗎?
見過蕓蕓物品,柴米油鹽醬醋茶,桌椅板凳筆墨紙硯,魚蝦螃蟹箜篌揚琴笙簫,每一樣都來自大地,深植沃土,散發著泥土的芬芳,即便是飛禽走獸,也只是果腹的美味和飛翔的英姿。單這一管小小的笛子,發生質變,突出重圍,精靈一般,幻覺樣真實存在,擁有出水芙蓉般的驚艷,月光星辰的亮麗,春華秋實的愉悅,牙牙學語的稚嫩,大器晚成的練達,還來自天宇,來自高原雄鷹,圣物一樣翩然人間。
好像在哪里聽說過,動物王國三分天下,海陸空各自擁有一位霸主。海上的霸主是鯊魚,陸上的霸主是獅子,主宰天空的則是雄鷹。隨著青春歲月的漸行漸遠,已經明白一個道理,所有領域的精英分子,金字塔尖上的稀世瑰寶,都是依靠超乎常人的意志,經受嚴酷的磨煉和苦難,才鑄就其超強的能力。雄鷹自然是空中的英雄和統帥,若在人世間,堪比秦始皇和彼得大帝。
古語云,絲不如竹,竹不如肉。弦樂器不如管樂器,管樂器又不如人的聲音。這枚透骨生香的鷹翅骨做成的樂器介于哪個層面呢?這尤物應該有個名字吧,扎西說的是藏語名字,他聽不懂,無法存放心間。竹子做成的笛子叫竹笛,木片做成的琴為木琴,在西安還見過一種叫塤的樂器,想那字的偏旁部首,就知道是泥土燒制的,雄鷹翅膀做的笛子應該叫鷹笛吧。得跟扎西好好學一學,他也教他們二胡和口琴,下次跳鍋莊的時候,器樂合奏,會更熱鬧。
令他猝不及防的是,還沒有正式學吹鷹笛,天地就變白了,學校放寒假了,樓衛東無處可去,獨自一人留在學校,一日三餐自行解決。扎西校長說,西藏中小學寒假時間長,暑假時間短,氣溫更低的藏西藏北牧區和大雪封山的山區,寒假時間更長一些。
大雪無遮無掩,鋪天蓋地,白茫??臻煙o邊。
人生第一次,他見識了死亡,鄰居家的山羊綿羊有的被凍死,連牦牛崽子都有凍死的。風過處,雪越來越厚實,積雪堵住了土坯房的門窗,只能刨雪出門。鐵皮房頂被大風刮得不見蹤影,人們踩在藏式柜子、獨木梯子上,從房頂爬出去。唯一的燃料牦牛糞羊糞被風雪漫卷,飄揚到遠方,到整個草原,到雪原以外的世界。
風停了,雪也停了,整個縣城只剩下常住的當地人,樓衛東是少數幾個留在當地過冬的漢族人。機關學校街道就像荒原一樣,了無生機,不見生命活力。他不想出門,懶得清除房前屋后齊膝蓋的積雪。
寂寞,是的,寂寞就像無孔不入的空氣,裹挾著他的身體,穿透著他的臟器,與他相伴相依,是他唯一的伴侶。
走過的生命時光里,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沒有像現在這般急切,盼望一個人,一個能與他說話聊天,哪怕拌嘴打架的人。無論是誰,只要能在他眼前晃動,與他說幾句話就好。已經不記得多長時間沒有張口說話,沒有吃大米白面,沒有品嘗綠色蔬菜和水果,沒有鮮花,沒有春色滿園、花開花落。
直到現在,幡然醒悟,拉薩那位十八軍老兵挽留他的含義,才明白阿里地區行政專署辦公室人員請他留在地區工作的良苦用心,那是對他的關愛,對一個普通生命的真切關照。
他無法理解,無法詮釋如此艱苦的地方,還生活著眾多藏族人和漢族人,難道這就是支援邊疆建設邊疆穩定邊疆?如果是這樣,他可以堅持,革命理想高于天嘛。但內心不情愿,不想同牛羊一樣被凍死。他想活下去,一直活下去,不想死,不能死,風華正茂,好比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處于人生初始階段。詩詞歌賦中把青春比作花,一朵艷麗無比的花朵,他的花朵還沒有完全綻放呢,如果人生有九片花瓣,他才開放了一兩瓣。他想有芬芳,有作為,有一位漂亮賢淑的妻子,一雙無憂無慮的兒女,兒子聰明伶俐,女兒活潑可愛。
此時此刻,這一切都是那樣遙遠,遙遠得如同大學校園和天安門廣場。激情澎湃的言辭,熱烈的掌聲,排山倒海的歌聲,一浪一浪的振臂高呼,就像夢境,無法復還。
獨自一人在土坯房里,沒有取暖的牦牛糞羊糞,沒有照明的酥油燈。風,像一把利劍,穿透肌膚,直擊骨髓,一床羊毛被子一床羊皮褥子是唯一取暖的物品。白天,蜷縮在里面,夜晚,蜷縮在里面,拉二胡的時候蜷縮在里面,吹口琴的時候蜷縮在里面,吃糌粑的時候蜷縮在里面,喝酥油茶的時候蜷縮在里面。
與孤獨一起襲來的是身體的躁動,他想有個女人,有個能夠攬入懷中安撫身體和欲望的女人。
過往的日子里,曾經有過怦然心動的女同學,可不敢輕易表白,認為一旦牽手,就得結婚生子,白頭偕老。他還沒有準備好,沒有結婚生子的迫切愿望。所以,與她們的關系就像胡楊與蓮藕,云雀與鯨魚,唐伯虎與唐朝,林沖與林黛玉。那些女同學,仿佛也很配合,被偽軍裝和皮帶武裝,個個英姿颯爽,目不斜視,一副松柏氣質,像紅巖上的紅梅。就連赫赫有名的學生領袖都不敢冒犯她們,不過男學生領袖一般不缺繞其左右的女青睞者,女崇拜者似乎更多。只是普通一員的他,更不敢輕舉妄動,自討沒趣。
西安那位女學生,那樣的眼神,那種真實的仰慕,那張荷爾蒙肆意的臉龐,如同沙地的蘿卜,一帶就能走。如果還能回到那個場景,絕不會考慮是否有共同語言,是否有遠大理想與信念,隨時隨地,拉上就走。喔,如果有她相伴,現在就能攬入懷中,酣暢淋漓,享受一番。
想一想,手就滑向腹部,閉上眼睛,想象與那女生激情似火,耳鬢廝磨,肌膚相融。
高潮起,忘情處,一迭聲地呻吟不止:小鬼,小鬼,我要你……
舒暢美妙,如癡如醉,熱流噴薄而出,抽筋動骨一般,癱軟如泥,迷蒙微醺,飄飄欲仙,夢里醒來,忽然憶起,想要扇自己耳光,卻毫無氣力。
越想越羞恥,越后悔,越無地自容。
下一次,再沖動,努力克制自己,偏不把手往被窩里放,懲罰一樣,露在外面,不觸碰腹肚胸脯,一會兒就瑟瑟發抖。有時候,鬼使神差,糊里糊涂又伸向腹部襠部,控制不住的時候,語無倫次,喚的則是姑娘。
姑娘,我要你,姑娘,給我吧……
這樣的自我慰藉、自我減壓,也耗體力。短暫的高潮沉醉過后,是長久的疲憊無力、昏昏欲睡,昏睡愈久,羞恥感愈強烈。所以,欲望再次襲來時,雙腳抵住墻壁,雙手握成拳頭,用力擊打床頭。久而久之,床邊一圈泥土脫落,坑洼不平。
已經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腰板不再挺拔如峰。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淡忘了來西藏的偉大目的。最大的愿望是今天早點過去,明天早點到來;寒冷早點過去,氣溫早點升高。
越來越像一位老人,喘著粗氣,咳嗽不止,吐著粘稠的濃痰,嘴唇皸裂,鼻孔間歇性流血。
沒過多久,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他開始便血。天天見紅,連綿不絕。
見不到人,沒有人的任何氣息,他在羊毛被子與羊皮褥子間度日如年。
房間里只有他和班公柳有生命,就把棉褲裹在班公柳身上,隔幾天把碗里或盆里的結冰捏碎,揉一揉,搓一搓,直到碎冰渣子全都化成水,才給樹根澆一澆,淋一淋。每次澆水,都要想一遍,冬天快點過去,春天快快到來,冰雪融化,大地回暖,王副縣長就回來了,就有人與他海闊天空,暢所欲言,有人說話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終于,天邊放晴,太陽升起來了,地上的積雪薄了許多。他來到河邊,河面結著厚厚的冰,接天連地,綿延到天邊??吹接幸肮吩诤用孀邉?,便試著走了幾步,除了溜滑,還算安全,大著膽子踏上冰面。走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唯恐掉進冰縫里,還好,竟然順利地到了河對岸。河岸不遠處,有一個緩坡,坡上陽光燦爛,積雪并不連片,裸露出來的山體像火山爆發后的樣子,寸草不生,灰頭土臉。
他想好好曬曬太陽,脫下棉襖,捉捉虱子。
天氣還算暖和的時候,用熱水擦洗過身體,天冷以后,連擦洗都不曾有了,好在氣溫一直很低,沒有出過汗。自從便血以來,襠部總是墊一團羊絨,最先墊的是從羊毛被角上扯出來的羊毛,墊上以后,扎得皮膚火燒火燎。試圖打棉褲棉襖的主意,發現棉花板結,撕扯不開。好在藏族人不吃凍死餓死的牛和羊,勤快的主人把死掉的牛羊掩埋掉,來不及收走的尸體很容易找到。他從一只凍死的山羊粗毛根部,扒拉到柔和的細絨,輕巧綿軟,潔白如云。墊上羊絨以后,全身上下的虱子仿佛進入冬眠期,瘙癢減輕了許多。待到換洗羊絨,奇跡般地發現,羊絨團里鉆了密密麻麻的虱子,才知曉虱子原來喜歡溫熱腥臭的地方。由此受到啟發,又找來一捧羊絨,分成兩團,兩個腋窩各夾一團,隔段時間取出來燒水燙燙,水面漂起一層虱子皮,撈起羊絨隨便放到哪里,幾個小時就干爽如初,周而復始,繼續夾到襠部和腋窩。
這件事讓他明白,這里蒸發量很大,嘴唇皸裂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就在床前放一盆雪或幾塊冰。第二天一早,盆里干干凈凈,連水的影子都不曾發現,口腔鼻孔也舒適許多。
面朝冰河,坐在一塊背風的石頭上,摘下氆氌帽子,周身上下沐浴在陽光里。敞開棉襖,松開褲子,取出三團羊絨,捉撿一個個滾圓飽滿的小生命,沒有像以前,兩個指甲蓋一擠,擠死這些小家伙。太陽一曬,頭皮發癢,伸手去撓,順手滑下一只虱子,再撓,更多的虱子滾落下來,還抓下幾根漆黑油亮的長發,上面有白色小粒。
這些從來沒有見過的小東西是虱子的幼卵,還是別的小動物呢?如此小的生命不會對自己造成危害吧?他把虱子全都放在小石片上,低頭觀察,仔細欣賞,任由它們爬來爬去,相互追逐。一只虱子爬到另一只虱子背上,一只背著一只,顯得親密無間,相親相愛。一只虱子一不小心落到石片下面,掉到積雪上,扭動了幾下,就不動了。望著芝麻大小的虱子,白中透紅的尸體,陡然生出一絲悲涼。
伸出食指,輕輕挑起一團積雪,清涼,淡幽,蓋到尸體上。雪葬,對的,雪葬,雪葬一個小小的生命。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和虱子、牛羊、雄鷹、荒草,是一樣的,平等的。如果有一天自己死去,是否有一個人守在一側,如此細致地注視自己、憐憫自己?
無法壓制這種想法,任憑想象馳騁。死亡不只是概念,而是真實呈現,如影相隨,繚繞在腦海里,流淌在血液中。
緩坡的另一側有一個小湖,湖畔有帳篷牲畜和牧人留下的痕跡。湖面結著連片的冰,冰的紋路像凝固的漣漪,大圈套小圈,圈圈流暢順滑。透過迷蒙的冰層,能看出湖水幽藍澄澈。向風的一片湖面并不潔凈,狼藉雜亂。
開始,他并沒有特別留意,心想大概是颶風裹挾的飛來物。
繞湖半圈,走近那些雜物,才一一辨清,山羊,綿羊,羚羊,鼠兔,旱獺,牛羊糞,牦牛毛編織的帳篷碎片,風干肉,酥油桶,木碗,佛像……
不敢靠近,怕冰湖一不高興裂開口子吞噬自己,送進魚腹,為這些物品殉葬。
轉到另一個角度,再看湖面,驚得不敢挪步。兩具尸體混淆在物什中間,一具穿著灰色藏袍,頭發散亂地粘貼在冰面上,黑色氈帽扣在身旁的黃羊脖頸處。一位婦女面目模糊,穿著棗紅色氆氌藏袍,腰上系一條幫典,那幫典,由三種橫條顏色組成,翠綠,嫣紅,靛藍。
現在,樓衛東已經認識了盤羊鼠兔菩薩像,還知道圍裙一樣的飾物幫典,上面是藏族成年婦女喜愛的顏色,珍惜的色澤。上次那位背水婦女也圍著一條,就沒有這條鮮艷。這條幫典,宛在冰湖中央,在高原冬日的暖陽下,顯得光彩奪目,妖嬈生輝。
雄鷹在低空盤旋,一定是來啄食的,他有些害怕,怕連他一起吃掉,上次就把他當成獵物,差點叼走。猶豫間,倒是希望被帶走,離開冰天雪地、亙古荒原,去往樹木蔥蘢、春暖花開的地方。
返回縣城的時候,再次從冰河經過,低頭間,一眼就看見了自己。抹一抹眼角眉宇,想看得真切一點,卻沾了一手雪粒冰霜。
進藏以來,一直想看看自己的模樣,想照照鏡子。沒有,沒有能照得見臉龐的哪怕手掌般大小的鏡子,縣委縣政府應該有的,但他不能為了看自己的臉專程去吧。此時,從冰面上看見了自己,盡管有些模糊,大致模樣還能分辨,帽沿寬大,佝僂著腰,面容是看不清的,但能夠肯定,不再玉樹臨風、激情飛揚。
數月以前,自己還是一名莘莘學子,自信瀟灑、英氣逼人。
盯著冰面發一陣呆,移步近旁更薄的冰層,面龐照得稍微清晰,盯著自己又發呆。
滴答,聲音細微弱小,攜著冷風,落到冰面上。他看見了,是一滴血,鮮亮的一滴血。然后是更多的血,吧嗒,吧嗒。最終,腳下全被染紅,染紅不一會兒,就與冰結成了統一聯盟,冰血相融,變成了冰血。
沮喪而去,血滴緊緊相隨,影子一樣相依。
放眼望去,冰河蜿蜒,銀裝素裹,除了白色還是白色,除了晶瑩還是晶瑩。遠處呢,依舊是雪山,古舊巍然,自從看見第一眼,就沒有改變過顏色。
樓衛東已經知曉,自己身處藏北羌塘地區,再往北是可可西里山和昆侖山,翻過可可西里山,就是可可西里大雪原,那里是一片只有英雄才能繁衍生息,同樣廣袤苦寒的無人區。他不知道藏族人心目中的戰圣格薩爾王是否曾經馳騁到這里。南邊的雪山正是岡底斯山脈,曾經希望像眾多信徒一樣,去往岡底斯山脈的著名山峰岡仁波欽一睹芳容,據說那里被苯教、印度教、藏傳佛教、古耆那教,這四大宗教尊奉為世界中心。
眼下,顯然實現不了這一愿望。他似乎被風雪嚇住,困在了這座荒蕪小城,身體與心靈越來越飛翔不起來。前所未有的真切,感到了身心疲憊、身不由己。
他想挺直腰板,幻想回到幾個月以前,思維敏捷、生機勃勃,試了幾次,均是徒勞。
也許是觸景生情,也許是過于悲傷,不由得想起一首吹奏過無數次、旋律熟悉的俄羅斯民歌:“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小伙子你為什么憂愁……”
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流血,不想擦拭流淌的鼻血,任其灑落,自由滴答。繼續低吟:“為什么低著你的頭,是誰叫你這樣傷心,是誰叫你這樣傷心……”
就這樣,他回到了冰窟一樣的房間,房檐上垂著一尺長的冰溜子,他習慣性地一進屋就往被窩里鉆。匍匐躺下的時候,感覺有東西擋了一下嘴唇,伸手去抹,鼻孔吊著的兩根細小冰棍猝然斷裂。順手將殷紅的冰棍扔出去,隨即睜開眼看,擔心擊中二胡,卻沒有看見二胡。
他以為看久了雪山冰河,患上了雪盲癥,或者像王副縣長說的那樣,紫外線太強會患上白內障,用力揉搓眼睛,一切如舊。墻角的冰凌霜花沒有消減,羊毛被上有個破洞,一只搪瓷碗,一只臉盆,一雙木筷子,一塊堅硬的糌粑。
奔出房門,向冒煙的土坯房跑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進了房間,發現女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河邊遇見的那位背水女人。
樓衛東攜帶的冷風沒有影響她的興致,她正專注地把破損的二胡往爐膛里塞,樓衛東木然地立在身后,女人終于轉過身,看見了他,順手端起木碗,欣喜地請他喝茶。他依然不動,女人干脆遞到他嘴邊。
一揮手,酥油茶連同木碗,在空中劃出一條光燦燦的弧線??焖購臓t膛里抓出二胡,只剩半尺長的一截琴軸。琴頭,琴桿,琴筒,弓桿,早已消失。
他把還冒著黑煙的琴軸,用力抱在懷中,彎腰蹲下,胸腔起伏,渾身抖動。
隨即,嗚嗚聲響起。
女人挪著碎步,移到墻角,一眼一眼地看他。哭聲越來越高,女人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棉襖燃了起來,煙味嗆得女人想近又不敢近。他沒有動,蹲在房屋中央一個勁兒地哭。
想死的念頭如寒冷和颶風,擋也擋不住,避也避不開。要是死掉該多好呀,就像冰湖中的男人和女人,死得無聲無息,一死解千愁。初來不久的那個夜晚,跳鍋莊時倒下的男人,被牦牛皮抬走了,如果已經死去,也是在歡樂中死亡,幸福中上路,有二胡相伴,有《春江花月夜》縈繞,自己要是那個男人就好了。
他感到灼熱,燒烤,嗆鼻,假如被燒死,死得會很痛苦,他不甘心,不能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這樣死去,既對不起內心,也對不起父母給予的身體。
不由自主的,他叫了一聲“媽媽”,又叫了一聲“爸爸”。
聽見叫聲,自己嚇了一跳,爸爸媽媽,好久遠的稱呼。多長時間不曾想起,多長時間不曾喚叫,仿佛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三下兩下,脫掉棉襖,扔了出去,連同火焰和焦糊氣息。
女人用手勢告訴他,自己在門外拾到這把二胡時它已經散架,以為是他扔掉不要的,牦牛糞和羊糞全被龍卷風吹走,野外積雪太厚,一時找不到燃料,就把二胡當成柴燒。
樓衛東捂了捂臉龐,一言不發,正要轉身,歐珠久美舉著鷹笛,一蹦三跳到了跟前??匆姌切l東,“咯咯”笑個不停,一手拉住他的手,一手拉住女人的手,大聲笑道:老師,阿媽啦,扎西德勒,啞咕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