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見干枯的班公柳,樓衛東就糾結不已,一方面希望王副縣長趕快回來,回來以后就能隨意聊天,不用翻譯,也能聽懂對方的心聲。另一方面,又害怕他回來,擔心他承受不了活樹變成標本的現實,四歲班公柳,陪伴他三年。按照扎西的說法,這是方圓幾百公里內唯一高過小腿肚子的植物,許多人沒有見過樹長什么樣子,花是什么顏色,而這稀世珍寶卻毀在自己手里,鐵石心腸的人都會痛惜。
漫長的封山期已經過去,通往羌塘以外的高山荒漠戈壁草甸積雪逐漸融化。開山季節到了,休假的干部職工陸續返崗,時不時的,還能看見一兩張新面孔,沉睡一冬的荒漠小城逐漸有了生機。奇怪的是,王副縣長沒有回來。情急之中,樓衛東裝作沒事人一樣,到縣委縣政府的土坯房里尋找報紙,卻被告知,運送報紙郵件的卡車在一個山口不幸翻車,汽車殘骸倒掛在半山腰,司機和搭車人全部失蹤,山石嶙峋,還有積雪,估計生還的可能性不大。聽此消息,樓衛東臉色大變,王副縣長會不會搭乘這輛卡車?上天保佑,不回來也好。
默默祈禱,惶惶回到學校。扎西一把拽住他,領他到馬廄前,指著他騎過的那匹馬,問他是不是讓馬吃了醉馬草。
他被問得莫名其妙,反問一句:什么是醉馬草?
扎西沒好氣地說:就是草,開小花的草,比其他牧草發芽要早。
樓衛東抻長脖子看那馬,馬四蹄狂躁地亂蹬,口吐白沫,鼻孔冒出串串泡沫,步態蹣跚,如同醉漢。
拍拍腦袋,猛然想起,一迭聲地說:是那種開紫花的嫩草嗎?難道是毒草?
扎西說:放羊騎馬的人都知道是毒草,就連牦牛羊子都不吃,你咋讓馬吃了?噢噢,怪我沒有告知你。
樓衛東說:不會死吧?對不起呀。
正說著,那馬搖搖晃晃,沒有站穩,撲通一聲,倒在地上,蹄子伸直又彎曲,彎曲又伸直,抽搐間,軀體舒展開來,口鼻流出一攤白沫,喘息戛然而止,肚腹微微抖動幾下,就不動了。
樓衛東頓時慌了神,不停地重復剛才的話,對不起,對不起。
扎西叫來專門屠宰牛羊的人,誦經超度以后,趁皮肉還沒有完全僵硬,三下兩下剝了皮子,往矮墻上一搭,在不遠的沙石地上挖了個坑,匆匆掩埋了血淋淋的尸體,饞得野狗跑前跑后,上躥下跳。
樓衛東見證了整個過程,胸悶惡心了好幾天。
風和日麗的正午,一位衣著整齊的藏族小伙子慌慌張張跑來找樓衛東。從眼眸來看,來人與自己年齡相仿,從面容看卻比他年長許多。小伙子漢語藏語混合著說,草原毛蟲成災,牛羊沒有草吃,要他解決困難。
樓衛東聽得一頭霧水,緊張地望著他。難道去了一次草場,找回一個學生,死了一匹馬,還引來一場災難?
來人是縣政府的干部,神經應該沒有出問題吧?
見他遲疑,小伙子放緩語速,說說停停,夾帶著手勢,樓衛東終于明白過來。以前牧場發生各種災害,大都是王副縣長指揮抗災,去年大雪封山以前他去內地出差,順便回家探親,如今大半年過去了,不見返崗,電報發去幾份,不見回音。草原毛蟲蔓延厲害,牧民紛紛告急,縣上領導召開緊急會議,知道王副縣長有寫工作筆記的習慣,縣城只有你這么一位精通漢語的大知識分子,派我來請你,幫看看王副縣長有沒有留下草原毛蟲的防治辦法。
樓衛東脫口而出:王副縣長不是林業專家嗎?還會治理草原病蟲害?
小伙子張了張嘴,茫然,疑惑,不解,一言不發,似乎在等待下文。
樓衛東意識到說了錯話,這種地方,找個能斷文識字的人都不容易,哪還能分科辨系?
兩人一起來到王副縣長的房間,一床,一桌,一凳,一只鐵皮水桶,桶里有一把鐵皮水勺,同水桶一樣干涸落寞。墻壁光禿禿的,露出粗糙的土坯原墻,床頭和床尾土坯剝落嚴重,感覺像是手腳摳動和踢蹬過的樣子。想起自己床頭床尾也是這個樣子,原來王副縣長同自己一樣,以同樣的方式排解壓抑和孤獨。
有意向別處張望,不好意思看那墻壁。這印痕如同幽長狹窄又冷清的甬道上,瘸腿人遇見了瘸腿人,侏儒遇見了侏儒,啞巴遇見了啞巴。
是啊,他們都是寂寞人,兩個遠離故土家園,遠離語言環境的孤獨漢族人。
一位中年藏族男人走了進來,笑呵呵地與他握手。小伙子用漢語說這是縣長,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樓衛東納悶,平時經常見到這個人的,原來是一縣之長,縣長怎么跟牧民裝扮相似?
小伙子把一本筆記本展開,對樓衛東說:好像就是這個本子。
樓衛東問:王副縣長不會有危險吧?
小伙子說:他帶走了手槍,遇到狼和棕熊可以防身。
樓衛東忽然抬頭,像是想起了什么,這里人佩槍原來為防身之用,與身份地位關系不大嘛。
樓衛東合上筆記本,雙手在封面撫摸了一番。盡管與王副縣長只是一面之交,因為有班公柳的托付,覺得走得很近,已經是知心朋友了,現在他音訊全無,怕是兇多吉少,這筆記本或許就是遺物呢。
嘆息中,翻開扉頁,滑落一張照片,介于一寸與兩寸之間,黑白照,泛著淡淡的黃,顯得古舊典雅。一對年輕夫婦抱著一個男孩,女人頭發蓬松蜷曲,碎花衣領微微立起,像旗袍,又不像旗袍。男人穿著西服,系一條暗色領帶,面容與王副縣長有幾分神似。男孩三四歲的樣子,白白胖胖,一臉嬰兒肥,倒是看不出像誰。背面有幾個鋼筆字,已經模糊不清,感覺像是涂抹過的。
小伙子也看見了,指著照片上的男人問:阿爸啦?阿波啦?
樓衛東明白他問的是父親還是爺爺,心想自己都與家庭斷絕了關系,這般洋氣高端的照片會不會藏著王副縣長的身世隱私?單看衣著氣質,不是解放前的富家子弟也是留過洋的知識分子。
揣摩的同時,搖了搖頭。
將照片小心翼翼放回原處,匆匆向后翻去,翻著翻著,幾頁灑脫的字跡引起他的注意,便細細閱讀起來。
青藏高原草原病發生與防治
青藏高原地域遼闊,植被多樣豐富,從溫熱濕潤的墨脫察隅,到地形復雜的三江流域,從富饒的江河農區,到氣候惡劣的藏北草原,均有病害發生。
以藏北羌塘草原為例,雪災、風災、旱災、冰雹,等自然災害頻發,就目前技術來看,有的災害能夠預報,做到提前防災,降低災害損失,有的還需要先進技術支援和普及。
自然災害之外,直接威脅草場,影響牲畜存欄的有幾大病害,醉馬草、草原毛蟲、蝗蟲、草原鼠等。
醉馬草:藏語俗稱通扎,植物學名冰川棘豆,生長在海拔較高的草地、礫石山坡、河灘礫石地,砂質地。家畜誤食鮮草,兩三個月以后出現慢性中毒,口吐白沫,精神沉郁,食欲減退,四肢僵硬,體溫升高,形同醉酒,有時倒地不能起立,呈昏睡狀態,嚴重者出現氣喘腹痛,直至死亡。通過多年走訪調研,發現干枯后的醉馬草幾乎沒有毒性,牲畜食后體肥長膘,從保護草原生態,防止草原沙化考慮,不能因為醉馬草有毒而大量燒毀鏟除,應該研究合理用途,變廢為寶,用作造紙或藥物。
草原毛蟲:又名紅頭黑毛蟲,草原毒蛾。大量取食牧草幼嫩莖葉,嚴重影響牧草生長,造成草原缺草,妨礙畜牧業生產。目前消滅毛蟲的方法主要是噴灑農藥,藏族老百姓忌諱殺生,有的把農藥噴灑在沙石灘上,而不噴灑在生有毛蟲的牧草上,怕殺死毛蟲,消減功德。草原一旦發生毛蟲,面積會逐漸擴大,應該使用車輛噴灑農藥,如有飛機噴灑最好,這只是愿望,不知道我這一代援藏工作者能不能實現。
蝗蟲:藏北草原目前還沒有發生蝗蟲災害,但防蝗治蝗不能懈怠。就青藏高原其他地區蝗災情況分析,以西藏飛蝗和西藏土蝗為主。草原地廣人稀,藥物噴灑人力有限,應該改善小氣候,把蝗蛹消滅在萌芽狀態。目前只是想法和建議,尚無實踐數據支撐。
草原鼠:草原鼠兔是藏北草原重要害蟲,身材渾圓,尾巴較短,分布廣,數量龐大,以家族形式生活在一起,成年鼠兔一年能產三窩仔,一窩三四只、五六只不等,繁殖不但迅速,食量還大,喜歡啃食新鮮牧草,打洞時連草根一起破壞,嚴重者會導致草場沙化,影響牧業發展。每年天氣轉暖,大量鼠兔侵害草場,牧民心急,政府也無可奈何。棕熊、雪雀、烏鴉、蒼鷹、香鼠等等動物算是鼠兔的天敵,撲食量畢竟有限……
樓衛東看得津津有味,心里頓時生出敬意,王副縣長并非單純的林業專家,還是藏北草原的大門巴,對草原病患了如指掌。
小伙子顯然著急起來,一個勁地催促:有辦法嗎?能管住毛蟲嗎?
樓衛東眨巴著眼睛,急急地又看草原毛蟲那一節,生怕聲音大了傷害到小伙子,只好低聲說:沒有具體辦法,只說噴灑農藥,最好的辦法是動用車輛和飛機噴藥。
小伙子更加迷茫,忐忑地說:飛機,飛機,電影里下炸彈的飛機嗎?不要,飛機的不要。
小伙子搖著頭,一溜煙跑開了。
日子在經意和不經意間流淌,如同天上的白云,飄走了,游來了,仿佛遠去了,一會兒還在身邊。有時候低矮得伸手能觸,卻總是夠不著,有時候遠在天邊,與烏云雄鷹蹁躚。有時候扳著指頭數日子,有時候又激情四射,對未來信心滿滿。
郭漢山終于來信了。
匆忙又急切地撕開信封,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情才算平靜。這才想起關注郵票和郵戳,從模糊的郵戳看出,這封信在路上整整走了一年時間。信不長,兩頁紙,但透露出大量信息,有的是他知道的,更多的是前所未聞令他震驚的。
……你大概已經知道,劉少奇被開除出黨,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中共九大把林彪是毛澤東同志的親密戰友和接班人寫進了黨章。珍寶島事件以后,我們參與了聲討蘇修入侵的示威活動,個個踴躍報名,恨不得扛起鋼槍上戰場,把蘇聯老賊打個落花流水。南京長江大橋通車以后,天塹變通途,大江南北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還發行了幾枚大橋勝利建成的紀念郵票,郵票太搶手,排隊都買不上,如果買到下次給你郵寄幾張。
大學停止招生以后,中小學倒還正常,咱們系一部分同學分配到中學當了教師,也有上山下鄉到農村插隊落戶的,聽說有的大學可能招收少量工農兵學員,具體情況還不清楚。走上工作崗位的同學聯系不多,偶有書信往來總會提到你,大家一致認為,你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杰出代表,母校的驕傲,同學的楷模,造福邊疆人民的有志青年……
樓衛東把信折起來又展開,展開又折起,心慌慌的,喘氣有些凌亂。
自從記事起,就知道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是毛主席,最敬愛的人是毛主席,最想說的話是毛主席萬歲,最熟悉的畫是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的彩色畫像。盡管知道人肯定會死,但偉大領袖毛主席不一樣,他老人家一定會萬壽無疆,永遠神采奕奕。毛主席多偉大呀,危難時刻挽救了中國共產黨,挽救了革命,還救過他的命——各派斗爭中,死傷過多少人,因為響應他老人家的號召,來到西藏,這里沒有派系斗爭,沒有唇槍舌劍,這樣算來,自然保護了自己。上次學生家長拔出藏刀對準他,扎西校長如果不說自己是毛主席派來的,恐怕早變成了刀下鬼。如果沒有那枚毛主席像章,那個調皮搗蛋隨地大小便的男孩可能還在草場放牧。
毛主席呀毛主席,你不愧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紅太陽,也是我本人最敬仰的人。千條江河歸大海,萬顆紅心向北京,最最偉大最最正確的毛主席怎么會有接班人呢?這樣偉大神圣的事都會發生變化,世間還有什么不能變呢?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沒有毛主席領導,億萬人民怎樣生活呀?
如果自己留在內地,起碼也會像郭漢山一樣成為一名中學教師,與學生交流比較容易。在這里只能從漢語拼音教起,從認字說話開始,最痛心的是付出與收效不成比例,一句漢語教三天,還有學生傻傻地盯著自己,眼神一塵不染,如同頭頂的天空,說得好聽點叫純潔無瑕,不好聽就叫白癡。常常的,感到憋屈,大有秀才遇到兵,璞玉掉進沙灘的感覺,這樣比喻或許不合適,應該是羚羊進了羊群,牦牛吃了盤羊的草,雞肚子鉆了只鴨。但這一切,他不后悔,因為心中有個信念,做一輩子毛主席的好學生,聽一輩子毛主席的話。毛主席有了接班人,以后是聽毛主席的話,還是聽接班人的話呢?
珍寶島打仗的消息,已經聽說過,當時還嚇了一跳。上小學就知道蘇聯是中國人民的老大哥,援助中國建起了許多重大工程,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萬里長江第一橋武漢長江大橋,蘭州煉油化工廠等,為新中國建立了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基礎,每建成一個重大工程,舉國上下齊歡慶,大人開會慶祝,小學生戴著紅領巾唱歌跳舞。后來蘇聯專家撤離,兩個國家打起了口水仗,現在竟然真槍實彈地動了武,噢呀,親兄弟也會打仗,自己與家庭決裂也很正常嘛。
抖抖地,拿著信,從門口走到床前,繞開班公柳,再到門口,周而復始。
忽然,“噗”的一聲,聲音細微低緩,如同布谷鳥騰空展翅的聲音,如同蒲公英綻放的聲音,如同漣漪碰漣漪的聲音,如同雪花落在牦牛身上的聲音。班公柳齊根折斷,瞬間變成了粉末。
他以為看花了眼,愣怔了一會,確信千真萬確,三步并作兩步跨出房門,心臟怦怦作響。變化太劇烈了,只見過樹枝斷成小節小棍,還沒見過直接變成粉末的,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質變?
他吼了一聲,緩過氣以后,又長長地吼了一嗓子。
雙手緊緊捂住胸口,壓住心臟,慢慢彎下腰去。
他想找人說話,扎西校長算是最好的朋友和同事,也只停留在說話的層面,無法談得更深,更不能理解他的痛楚。是的,他有了傷痛。
望一望四周,幾個學生在玩耍,土丹卓瑪正給羊擠奶,奇怪,平時羊子都在牧場,今天怎么攆了回來?女人看見他,憨憨地笑了笑。
掠過女人和羊子,匆匆而去。
王副縣長,對了,他應該回來了,在強大的壓抑面前,樹算不了什么。他向縣委縣政府的土坯房走去,房前屋后光禿禿的,除過荒砂礫石和刮也刮不盡的風,什么也沒有。
他不甘心,繞著房屋轉圈,轉了一圈又一圈,轉著轉著,幾只野狗出現了,尾隨著他。他快,狗也快;他慢,狗也慢。狗越來越多,跟在他后面,像一支隊伍。他仰天長嘯,大聲吼叫,狗也仰起脖子,效仿一般,嗷嗷大叫。頭有點發暈,渾渾噩噩,模糊混沌,似乎有人走近,張望一陣,遠遠躲開,仿佛他是瘟神。想起了巴松二胡和口琴,如果三樣寶貝還在,把大狗小狗組織起來,成立一個樂隊,教它們唱歌跳舞吹拉彈唱。可惜,巴松被冰河吞噬,二胡被土丹卓瑪當了引火柴,口琴,喔,好久不曾吹口琴了,怎么忘記自己還有一只口琴呢?也難怪忘記,曾經傾城出動,前呼后擁看熱鬧,欣賞二胡口琴演奏的場景早已消失,如同古老的傳說和去年的彩虹。
他倒下了,倒在礫石地上,有東西簇擁著,撕咬著,疼痛得厲害,意識飄忽不定,一會兒附著軀體,一會兒不知去向。瑟瑟地,蜷縮著,麻木控制了他。
他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倒斃的馱羊,皮肉模糊,鮮血噴涌,在白的雪與紅的雪之間,抽搐,掙扎。轉瞬又變成了被醉馬草毒死的馬匹,剝了皮子,血跡斑斑。還變成了班公柳,無風無雨,倒地成灰。
感覺被扶起,搖搖晃晃,走在飄雪中。七月草綠,八月草黃,九月下雪,以前聽說過的,誰說過的呢,不記得了。
按照月份推算,正是內地盛夏季節,還不到九月嘛,怎么又下雪了?
躺進破洞漸大的羊毛被里時,他看清了那張同齡人的臉龐,是請他幫助查看王副縣長工作筆記的藏族小伙子。
精神一點以后,想起那封信,尋來尋去,只找到破損的信封,信箋卻不見了。
指肚久久撫摸郵票,郵戳的墨汁浸染在紅色圖案上,依然能辨清小小郵票上每個人物的神態、構圖的筆畫深淺、顏色濃淡。郵票正中是工農兵手持《毛主席語錄》和戰士手持鋼槍,“革命委員會”的紅旗匯成紅色海洋。下方為工農兵群眾熱烈歡呼的場面。上方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除臺灣省以外全部繪成大紅色,并印有“全國山河一片紅”的金色字體。
看著,看著,覺得畫面好熟悉,仿佛在哪里見過,或者身臨其境。但又不確定,不真實,場景有些拼湊,笑臉有些陌生。
木木地坐著,撫摸信封。
風過時,吹走房間所有能游離的東西,信封首當其沖,接著是軍裝、口琴、筆記本,連同班公柳的金色葉片。
他沒有追趕,沒有撿拾,而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塑,指點間,可能也是一撮塵埃。
一種聲音由遠及近,斷斷續續,悠悠揚揚,那是鷹笛的聲音。
樓衛東聽見了,依然坐著,似乎習慣了這種姿勢,不想有任何更改。稍許,聲音變得沙啞,停滯,生澀,不用細聽,就知道是口琴的聲音。廣袤的羌塘無人區,一座荒漠小城,就像大海中的一葉扁舟,天宇間的一只云雀,難道還有同道人,與他一樣吹奏口琴,喜歡音樂?
冷風撲來,呼呼作響,歐珠久美蹦蹦跳跳跑了進來,肩上搭著他的軍裝,一只手揮舞著鷹笛,一只手揚著口琴,嘴里一個勁兒地呼叫:老師,格根啦,老師,格根啦。
小家伙一邊打招呼,一邊把軍裝扔到床上,將口琴遞到他手里。樓衛東一眼就認出這是自己的口琴,漆皮有些脫落,顯得更加陳舊。他撫了撫口琴,稍稍遲疑了一下,就把口琴放進歐珠手中,大手還握了握小手。
歐珠說:格根啦,我的?口琴。
樓衛東又握了握歐珠的小手,輕聲說:你的,普,口琴。
歐珠旋轉著身子,鉆進樓衛東懷里。在樓衛東的記憶里,很少有肌膚之親的經歷,他很少投進柳政委和小鬼的懷抱,柳政委和小鬼也很少攬他入懷,全家人就像沙地的白楊,岸邊的水杉,彼此聽見對方沙沙作響,卻相互獨立,永不相依。偶爾全家人坐在一起說事,也像召開政治局縮小會議。
樓衛東輕輕摟住歐珠久美,他無法用漢語也無法用藏語教授吹奏口琴的常規知識,吸氣換氣,指法口型,顫音,回音,短調,休止符等等。歐珠也無法聽懂長句子漢語,干脆直接吹奏,熟能生巧,久而久之,或許小家伙能摸索出規律。《鳳陽花鼓》屬于安徽民歌,《漁舟唱晚》由古曲改編,《小夜曲》則出自歌曲之王舒伯特的套曲《天鵝之死》中的一曲。相比之下,他更喜歡《小夜曲》,盡管不知道天鵝臨將死亡時有多悲傷,但能想象夜色中的男子渴望愛情,深情傾訴衷腸的癡態。對這首生命絕唱的鐘情,或許也滲透著對英年早逝的舒伯特的悲憫情懷。
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逐漸對生命的消失,特別是對年輕生命的逝去,產生了巨大悲傷,無論是冰湖里凍僵的牧民,還是晝夜不息、日月不停、馱鹽不止的羊子,或者是被香鼠三口兩口連皮帶肉一并吞下的鼠兔,甚至被他燙死凍死的眾多虱子,都感到難受、心疼、憂郁。這種情緒如同寺廟的桑煙,羊肉的余香,藏香的味道,繚繞依依,久久不去。
曾經閃現過一個念頭,在金碧輝煌的演奏大廳,用巴松還原這首曲子。現在想來,純屬癡人說夢。《小夜曲》的安靜、凝重、深情、溫婉、熾烈,蘊含了人間最深最豐富的情感,是浪漫主義愛情大百科。以前,怎么就沒有這樣細膩地解讀《小夜曲》呢?單單用優美比喻,真的是屈狹了。
如此想來,覺得身處的環境也不錯,起碼可以信馬由韁,隨意想象,還可以根據喜好傳道授業。在人海茫茫的內地,這種愛情樂曲早被視為毒草,哪怕是世界名曲,也無人問津,沒人敢碰,這里則無人關注,更沒人聽懂。看來藏北羌塘,是一個和平安寧的福地,沒有仇恨,沒有爭斗,最大的敵人,大概就是惡劣的氣候,物資的匱乏。
樓衛東把歐珠推到對面,兩人相對而坐。自己吹一段,歐珠學著他的樣子,甩甩口琴,再吹一段。口琴在大手小手間變換傳遞,到后來,在小手停留的時間長了起來。兩人還試著吹鷹笛,嘰嘰哇哇,總也吹不成一首連貫的曲子。
吹奏累了,歐珠就問:格根啦,樓衛東是什么?
他知道歐珠想問他為什么叫樓衛東,就說:誓死保衛毛主席,保衛毛澤東思想。
歐珠說:毛主席是牛羊還是草場?
樓衛東想一想,又說:毛主席是牛羊,也是草場,還是口琴和鷹笛。
歐珠說:菩薩毛主席。
樓衛東說:毛主席是菩薩,可是我不想叫樓衛東了,還是柳渡江好。
歐珠說:柳渡江,柳渡江好。
樓衛東嘆口氣,悠悠地說:回不去了,只能是樓衛東。
歐珠咯咯笑著,對他的嘆息置之不理。
他知道無人理解自己,但又無處傾訴,歐珠在他面前,只是增加人氣,顯得熱鬧,身體不至于太寂寞,并不能減輕心理的壓抑和郁悶。
從此以后,樓衛東經常給歐珠上小課,覺得小家伙比其他學生接受能力強,思維活躍。首先教他辨別方向,口里念念有詞,手足一起比畫,比畫的時候,新買的羊皮帽子總會掉下。
——早晨起來面向太陽,前面是東,后面是西,左面是北,右面是南。
倆人站在門外,向著太陽指指點點,幾天時間,歐珠就學會了。
還教他好聽的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墻。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當然,他還教那首自己創作的歌曲:一個美麗圣潔的地方,藍藍的天上雄鷹翱翔,牛羊悠悠雪蓮花綻放,那是自由幸福的天堂。
每當唱起這首歌曲,就想起白頭發漢族人,老白留洋蘇聯的過程中,一定有太多故事,夜宿唐古拉山下的那個夜晚,老白與那位睡眼朦朧的女人經歷了什么?難道他們以前認識?呵呵,老白可真神秘噢。
樓衛東發現,教唱歌曲并不難,難的是回答不完歐珠的提問,幾乎每個詞語都得費一番口舌,有時候連自己都糊涂,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雙槳、白塔、小船、涼爽,怎么就解釋不清楚呢?
無計可施,干脆直接灌輸,不作任何解釋,沒過多長時間,小家伙還真學會了一首完整的歌曲: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愛憎分明不忘本,立場堅定斗志強……
顯然,歐珠已經變成了小老師,漢話說得越來越流利,還能用漢語教學生唱歌、朗誦課文,教大家向左轉向右轉,經常也會鬧出笑話,轉著轉著,轉成了臉對臉,背靠背,嘻嘻哈哈一陣,重新開始。
一天,樓衛東正在打盹,聽見操場鬧哄哄的,走出房門,發現學生正在打架。兩個男生騎在歐珠久美背上爭奪著什么。歐珠嗷嗷大哭,極力躲閃,看熱鬧的學生指手畫腳,喊聲陣陣。見他走近,嬉笑停止,人卻不散,有的還笑模笑樣地朝他扮鬼臉。
他喊了一嗓子,兩個男生吐吐舌頭,快速跑開,歐珠久美翻身起來的同時,舉著一塊巴掌大的風干肉,一邊大笑一邊擦拭眼淚,伸手把肉干遞向樓衛東。樓衛東沒有接,幫他拍打塵土扶正帽子,本想攬住他肩膀的,當著眾多同學的面,不能失去為人師表的威嚴,推一推歐珠,將他推到一邊。
歐珠家的羊子一只只在減少,樓衛東并沒有在意。直到有一天,歐珠跟著母親土丹卓瑪去往很遠的牧場,他才知道草原毛蟲蠶食了連片草場,牛羊生存受到威脅,載畜量急劇減少,眾多牧民陷入恐慌之中。
夜里,他夢見自己吃了一碗小白菜炒米飯,激動得大呼小叫。驚醒以后,摸一摸嘴唇,有些黏稠,帶著腥味。細細想來,自從來到這里,就沒有吃過大米白面青菜水果,每天重復一樣的飯食,肉干,酥油茶,糌粑,現在連糌粑也吃得少了。怪不得學生無法理解桃花、蘋果花、海棠花,無法理解春天開花秋天結果的自然規律。連他都想不起蘋果的味道,筍干的味道,鯽魚的味道。想不起從河谷一直翠綠到山巔的江南山水,想不起喜鵲荊棘青蛙的模樣,想不起人間還有四月天,春夏秋冬,四季更迭。
而此前的所有日子,從懂事到進藏以前,夏季穿單衣,冬季穿棉衣,餓了吃飯,飽了上課打球拉二胡,即便是自然災害困難時期,部隊食堂也有窩窩頭供應,只是肉片少見,豆角茄子南瓜絲瓜土豆番薯還是有的。一次父親的警衛員提來一筐大閘蟹,說一些農民沒有飯吃,到湖泊河灣打撈大閘蟹魚蝦,采馬蘭頭水芹菜挖鞭筍充饑,有的偷偷拿到集市兜售,司務長見他們可憐,買了許多大閘蟹,食堂留一部分,其余的分給各位首長,柳政委家孩子多,又在長身體階段,分得就多一些。
此時此刻,月色清輝,星辰點點,稻花的熱息,蘋果的清香,大閘蟹的金色外殼,毛竹的搖曳風姿,香榧子的黏香汁液,香樟樹的濃密翠綠,勢不可當,陣陣襲來,電影一樣,一幕一幕上演。前所未有的,為一碗小白菜炒米飯動容,為夢中的一餐飯食欣喜若狂。空前絕后的,想要吃到哪怕一個橙子、一截甘蔗、一碟青菜、一碗白米飯。
喉結滑動,咽一咽口水,知道是妄想,望著窗戶發呆,一顆流星閃閃爍爍,滑翔而去,靠在床頭,心往下沉,百無聊賴,不覺輕輕哼唱。
多少次我問我自己
為何我降生于世長大成人
為何云層流動天空下雨
在這世上別為自己期盼什么
我想飛上云際但卻沒有翅膀
這是老白唱過的歌曲,樓衛東頓時生出后悔,當初如果留在拉薩,這樣的夜晚,孤單得能聽見自己心跳的時刻,還能與他暢飲聊天,說說心里話。老白,怎么會想念你呢?老白,什么時候再能相見?
《小夜曲》翩然而至,寂靜月色中,男子在深情告白,期待是具體的,真實存在的,而自己卻滿腹惆悵空對月,更與誰人說?
一陣慌亂,他把自己脫了個精光,赤條條躺在床上,躺在月光星辰間,想象著有位姑娘,與他一樣孤單,渴望溫柔與愛情,向往纏綿與傾訴。緊閉雙眼,神情迷離,雙手游移至每一寸肌膚,久久愛撫生命出發的地方,呻吟,喘息,大聲呼喊。有了沉醉,有了高潮,有了一瀉千里。
瘋狂過后,是長久的安寧與疲憊。然后,是厭惡,自己惡心自己,鄙視自己的所作所為。這是一種多么下流、見不得陽光的行為,只有流氓、反動派才干得出這種不齒之事。
人死萬事休,一死百了。以前覺得這些詞與自己毫不搭界,現在卻無比喜歡,萬分親近。感覺不到夜有多長,不想知道夜有多長,只想讓自己毀滅,消失,快快失去思維,能夠死掉更好。
灼熱的陽光照在身上,才明白死亡離自己有些遠,想死就能死的想法顯然是滑稽的。還沒來得及細想,疼痛就侵襲而來,雙手用力壓住腹部,痛得牙齒咯吱作響。居然,還冒出了細汗,他清楚,在藏北,汗水同蘋果青菜一樣稀缺珍貴。
掙扎,呼喊,皆無回應,只好在清醒中疼痛,疼痛中昏厥。
扎西校長把他送進醫院。酥油燈和手電筒在四周晃來晃去,一個男人手持手術刀,向他腹部切割,一陣沁涼,接著是更加劇烈的疼痛。他驚叫起來,卻無法動彈,扭頭去看,手腳被毛繩捆綁在土臺子上。
他不停地重復:不,不,不能殺我,我沒有罪。
有人說:闌尾炎,小手術,沒有麻醉藥,忍一會兒就好了。
聽見“麻醉”二字,精力陡增,一頭躥起,掙脫毛繩,就往外跑。磕絆中,撞到一個小伙子身上,小伙子背著一位老人艱難地走著。
一溜煙跑向曠野,幾只野狗巴望著,似乎專門在等他。他在前面走,大狗小狗公狗母狗跟在后面,浩浩蕩蕩,優哉游哉,傷口流著血,卻感覺不到痛。
后來聽扎西說,被他撞著的小伙子從拉薩分配到這里工作,父親不放心他獨自一人出行,就來送他,一到這里就患上了感冒,沒有及時打針吃藥,背到醫院就死了。
感冒發燒竟然會死人,闌尾炎切除手術沒有麻醉藥,只能五花大綁在臺子上硬割,手術室還沒有電燈照明。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打破頭都想不出來。自己沒有死,還好好地活著,被手術刀嚇唬活了,既然沒有死,是不是可以做點事?忙碌可以讓人忘記痛苦。
假如自己懂醫,不但能保護自己,還能治病救人。魯迅當年棄醫從文,自己也可以嘗試,學點真本事,做點切實可行的事,保護好自己,不給別人添麻煩,就是對社會有益的人。
他果真去了醫院,醫生是上次把他嚇跑的藏族男人,漢語詞匯還算豐富,笑著向他攤開手:氧氣,氧氣的沒有。輸血,血庫的沒有。手術,麻醉的沒有。藥品,過期的有。
醫生一邊說,順手遞來一盒阿司匹林,湊近窗戶,借著陽光看那漢字標注,過期已經五年了。
樓衛東請教他怎樣防治便血。
結果發現交流起來難度相當大,只能連蒙帶猜,慢慢梳理。大致意思是,便血、嘴唇干裂、皮膚皸裂、鼻孔流血都是小毛病,調理飲食就能痊愈。痛風比較麻煩,如果一直在高海拔地區生活,治愈周期比較長,還會出現反復。只要氧氣充足,多吃蔬菜水果,加大維生素攝取量,注意保暖,口服一段時間降尿酸的藥物,便血就會停止,痛風也會逐漸好轉。
正想咨詢痛風癥狀,就感到膝蓋一陣酸痛。兩個男人扶著一個女人進來,后面還跟著一個背包的男人。女人肚子滾圓,一臉惶恐,臉龐暗黑得如同鍋底。醫生招呼女人坐下,女人雙手托著肚子,坐不下去,只好站在原地接受醫生詢問。問完以后,讓孕婦家屬在醫囑單子上簽字,三個男人同時湊近醫生。樓衛東覺得稀奇,生怕漏掉一個環節,盡管他們說的是藏語,還是能辨別二三。
醫生說:丈夫簽字就行了。
三個男人同時說:我們都是她丈夫。
醫生隨口說:大丈夫簽字,其他丈夫先準備毛繩和小毯子,生完孩子順便結扎。一連生了十個孩子,才活了三個,照這樣不停歇地懷孕生子,牦牛都吃不消,你們這些丈夫,一點都不心疼妻子。
說完后推開一扇門,門楣上沒有“手術室”的字樣,但那的確就是手術室,不久以前,他就是從這扇門逃出去的。
幾個人魚貫而入,不大一會兒,就聽見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喊,想必也是沒有麻醉藥,自然生產或剖腹產。他想沖進去,救出那女人,讓女人回到廣袤草場上,擠奶,曬太陽,捉虱子,攆狼,撿拾牛羊糞,看牛羊打架。一個女人與其這般痛苦地生孩子,還不如壓根兒就不懷孕,一個男人如果讓女人遭受這種磨難,還不如遠離女人,讓女人永遠閃耀著鉆石般的光芒,星星般的清輝。
女人的哭喊弱了下去,嬰兒的啼哭一聲聲高漲,哦,一個新生命誕生了。他卻沒有喜悅,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想著女人正被五花大綁,痛得死去活來,醫生一定也很痛苦,誰愿意目睹苦難的場景?而這苦難又是他無法逃避無可奈何的,丈夫們一定也心疼不已。
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母親。多年以前,小鬼生他的時候,是不是也這般艱難?盡管沒有母子情深舔犢難舍的記憶,還是要感謝她的生育之恩。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海深河深不如階級友愛深。隨著歲月的流逝,經歷的增加,愈加覺得歌詞的深邃含義。父母養育了他,但毛主席給了他廣闊的生活空間,讓他來去自由,安全溫飽地行走在祖國的大地上,況且還有同學郭漢山的友情。或許,他不該那樣決絕,家庭親情,階級友情,與對毛主席的恩情可能并不矛盾。
轉瞬,又憂心忡忡,如今身心自由了,但常常受罪,生活的艱難,身體的不適,心情的壓抑,使他舉步維艱,苦不堪言。
最近一段時間,總是丟三落四,思緒紊亂,顛來倒去,剪不斷理還亂,難道心理和身體都患上了高原疾病?
嬰兒的啼哭漸漸微弱,女人的啼哭再次高漲。高漲一會,猛然止住,就像急剎車的汽車,停得有些急促。停住就停住了,再也沒有哭聲,既沒有女人的哭聲,也沒有嬰兒的哭聲。
寂靜,恰似曠野無人的寂靜,東張西望,想要發現點什么。“咣當”一聲,手術室的門被撞開,一個丈夫抱著頭出來,站在樓衛東身邊跺腳。又一個丈夫沖出來,蹲下身子撕扯頭發。緊隨其后的是醫生,醫生像一截木頭,向走廊盡頭移去。
樓衛東一搖一晃走出醫院,走在冷風翻卷的礫石路上,自言自語地喚了一聲:媽。
天邊越來越黑暗,烏云排著隊向縣城方向逼近,天下起了冰雹。
他已經熟悉,冰雹過后,就會降雪,幾場大雪過后,整個藏北地區就會改變顏色,變成約定俗成的白色,真正意義上的雪域高原。出入這座小城的所有道路就會被封死,一直要到來年草綠的時節才會開山,出去的人才能出去,進來的人才能進來。
學校又放寒假了,四周再次安靜,飛鳥少了許多,連野狗都尋找稍稍暖和的地方去了。
一天醒來,膝蓋紅腫得像兩只金瓜,小腿肚子如發酵的面團,一按一個小坑,除了疼痛還是疼痛,雙腿失去了站起的力氣,邁出一步都非常困難。后來,只能像一只爬蟲,從床上爬到存放風干肉和青稞面的地方,狼吞虎咽以后,再爬到門跟前,抱住門框撒尿。剛扭頭,撒出的尿液就變成了冰柱子,吐出的口水直愣愣立在地上,一陣風來,冰凌打在臉上,尿腥味散漫。
沒過多久,便吃掉了所有能吃的東西,明知道歐珠久美和母親土丹卓瑪去了遠處的牧場,也不好意思爬到他家的土坯房偷吃風干肉或糌粑。
餓得實在忍受不住,就向羊圈馬廄爬去。記得王副縣長的調研報告中說,干枯后的醉馬草幾乎沒有毒性,牲畜食后體肥長膘,馬廄里還真有一堆醉馬草。每嚼一次,腸胃就灼熱難耐,吞下冰溜子和積雪,會好受一些。
更加洶涌的便血開始了,他奇怪身體怎么會像一眼泉,流也流不盡,淌也淌不完。他記得醫生的話,只要多食水果蔬菜,病情就會減輕,沒有水果蔬菜,可以增加房間濕度,呼吸順暢,或許便血能夠停止。匍匐到門外,撿拾來更多的冰凌積雪,第二天眼睛睜開,水跡全無。又懷疑,是不是蒸發的水分變成了體內的血液,然后以便血的方式回歸自然。
他把原本塞到腋窩的兩團羊絨也墊到襠部,自然碰到了睪丸,稍稍吃了一驚,睪丸怎么變成了鐵疙瘩?捏一捏,不痛不癢,除了堅硬還是堅硬,仿佛河畔的鵝卵石,與他本人毫無瓜葛,井水不犯河水。
沒過多久,連爬行的力氣都沒有了,好在枕邊存有一抱醉馬草。腹部憋得難受,卻尿不出來。只能睡一睡,醒一醒;醒一醒,睡一睡。清醒的時候,會對心說,死了也好,死了膝蓋就不痛了,腿肚子就不腫了,睪丸也不堅硬了,膀胱也不憋屈了,便血也會停止,更不會像爬蟲,吃著連馬匹牛羊都不愿碰的醉馬草。過得連牲畜都不如,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還是死了好,思維停止,內心安寧,沒有生不如死的想法和難堪,菩薩保佑,快快死去吧。死去心就不疼了,死者為大,死者為仙,死者得清閑,也會顯得尊嚴。
剝奪尊嚴是人世間最重的懲罰,但他似乎根本沒有尊嚴。
支撐著,挪騰著,坐起來,費了好大力氣,才穿上那套早已褪色的草綠色軍裝。把羊皮帽子放在枕邊,用手捋一捋頭發,摸一摸臉頰、嘴唇、鼻子,盡量抹去所有塵埃。
然后,平穩躺下,有意不蓋那床破爛不堪、腥臭濃烈的羊毛被子。
努力讓自己麻木,無牽無掛,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躺到生命盡頭,躺到另一個世界,躺在通往仙境的路上。
彼岸,有健康,溫暖,人的聲音,畫眉的聲音,梅雨落在楊梅上的聲音,蜻蜓停在蘭草葉上的聲音,茉莉開花的聲音,小鴨戲水的聲音,香榧破殼的聲音,竹葉婆娑的聲音。
隱約間,有人在呼喚:渡江,渡江,我的兒呀。
喔,渡江是誰?渡江是誰的兒?渡江是什么東西?兒是什么東西……
迷蒙中,有人喂給他湯藥,苦澀,難聞,他搖著頭,想吐出來,卻無力掙扎。
湯藥一次次喝下,又吞服一種腥味濃郁的暗紅色糊糊。意識漸漸恢復,認出是土丹卓瑪,他沒有動,無喜無憂,雪山般寧靜,荒漠般坦然。
能下床了,能走路了,能蹲著撒尿了,盡管走得搖搖晃晃、蹣跚不穩,千真萬確,能重新站立起來,扶著門框看遠處的雪山、近處的雪原,倍感陌生。
不遠處,土丹卓瑪正一手持刀,一手撫摸牦牛的脖頸,牦牛脖頸下放著一只黃色銅盆。他驚得目瞪口呆:難道她要屠宰牦牛?卻不敢出聲,更不敢往前挪步,怕走不穩摔倒,麻煩卓瑪忙碌。
女人把藏刀往牦牛脖頸上輕輕一點,棗紅色的血液流出來,流成一條血線,落進銅盆里,流一會就不流了。女人把藏刀插進腰間的刀鞘,舉手就把一小團黃色酥油涂抹到牦牛的血口上,順手摸摸肩胛骨。牦牛一如既往地搖頭晃腦,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土丹卓瑪端起銅盆就走,一直端進土坯房子,放到鐵皮爐子上,向銅盆里加上酥油,添上雪團,咕嘟咕嘟煮起來。腥味飄散中,暗紅色的糊糊煮成了,他一直盯著,目不轉睛地追隨女人的一舉一動。喂給他吃的原來是牦牛血,給他能量的是活著的牦牛。
舉目四望,空空如也,羊圈里沒有羊,馬廄里沒有馬匹,歐珠久美也不見蹤影,這頭牦牛大概是她家唯一的牲畜。小小的草原毛蟲殺傷力如此嚴重,侵害了牧場,造成牛羊銳減,土丹卓瑪家也到了斷糧斷炊的地步,只能飲血度日。
女人看見他,紅里泛黑的臉龐也波瀾起伏,慌亂,驚喜,微笑。
他向她點點頭,望向曠野。
又一年,雪山開山草原泛綠,縣政府那位衣著整齊,與他年齡相仿,請他幫忙查閱王副縣長工作筆記的藏族小伙子失蹤了。
有人來找樓衛東,問他有沒有小伙子的消息,他想一想,說頭一年見過的。對方說,大雪封山以前辦了休假手續,大半年過去了,還沒有返崗,給家里發去電報,回復說根本沒有回家。
樓衛東覺得蹊蹺,王副縣長回內地出差探親,一去不復返;小伙子休假,有去無回。他便跟著大家一起尋找,撬開小伙子的房門,房間落滿灰塵。
一行人向縣城外找去,在河邊,發現了小伙子的尸體和行李,說尸體其實有點勉強,只是一副骷髏架子。不用想,就知道被狼或野狗撕扯過,被鳥雀鼠兔旱獺挑揀過。
颶風肆虐,雪山巍峨,雄鷹翱翔,移步間,樓衛東的眼睛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