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格格
他們會漸漸變老的,我想,我也是。那些當時無論多么哭笑不得的話語,都成了彌足珍貴的記憶,它們漸行漸遠,變成無數牽扯著微笑與眼淚的節點,當時還以為是多么沉悶而普通的一天。
“……我也想要一束花。”許老師看著情人節的路邊堆滿了鮮花,一束一束,一捧一捧的,又巴巴地望著身邊的邴老師說道。兩個人一邊慢悠悠地走,一邊相視而笑,我被晾在一邊頑強地跟著他們,像一盞浴霸一樣。
“要不我去給你買兩頭蒜吧,實用還省錢——”也許是感受到許老師的殺氣,邴老師立刻話鋒一轉,很寵溺地看著我們倆,“家里有兩朵花呢,還買什么花。”
許老師美滋滋地轉過頭來,還假裝很深刻很嚴肅地教育我:“以后找男朋友可要找一個對你好的,不要像你爸這樣,除了長得帥智商高會說話,就沒有別的優點了。”
我一口涼風嗆進嗓子里,心想只這三樣就很難找了吧?您這是在教育我還是陷入了愛情的漩渦啊。剛想吐槽,看見邴老師手握一支花顛顛兒地跑回來,凍得直抽鼻子。
說好的母愛如海父愛如山,怎么畫風不對呢?!他們真的忘記了自己是一個花季少女的父母?
于是在接下來兩個人屏蔽一切的偶像劇日常中,我帶著一顆支離破碎的心很識趣地與他們倆保持距離。對待這種情人節出來“虐狗”的人應該怎么辦來著?我想起朋友圈里傳過的“護身大法”,看著許老師傲嬌地大聲說道:“我是小仙女,小仙女不需要愛情。”
自我麻痹之后有一種很自豪的感覺,阿Q精神勝利法還是有用的。
許老師幽幽飄過:“我是老仙女,老仙女可得需要愛情。”
前幾天我倚在床邊孜孜不倦地看娛樂新聞,許老師盤腿坐在床上寫教案,邴老師在一邊打電腦,一家人共享天倫之樂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可是許老師突然來了一句:“小寶小寶,你在干什么?”一般她開始用這么親切的昵稱叫我時,是要小心的。
“……玩手機。”
“我一點都不好奇,就是問問。”
“哦——嗯?!”
第二秒反應過來不對勁,我抬頭看許老師,像只小貓似的溫柔地直勾勾盯著我,“你在看什么,我一點兒都不好奇,也不搶你手機。”
還有比這更明顯的暗示嗎?我乖乖地把手機遞過去,正停留在本人被圈粉的某“小鮮肉”的一篇報道上。
“呀,追星?”
“我男朋友。”說完我就覺得自己今天肯定腦子抽筋了。
果然,兩位老師同時向我投來堪比激光掃射的眼神,我一個激靈,好像進了教導處一樣。
“那你這是網戀啊!”
“媽,我都奔二的人了,不能早戀,還不能做夢呀?想想總是可以的吧。”
“呀呀呀才剛上了兩位數就奔二,你過得挺前衛啊。”
“……媽,我都十七了。”
許老師晴天霹靂般僵了幾秒鐘,嘀嘀咕咕算了好一會兒,隨即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瞪著驚恐的小眼睛問我:“那我今年過了四十啦?!”我無語地撇著嘴,她又像小孩子賴皮一樣在空中一陣亂踢腿,“我不想變老啊!”
我和邴老師像精神病院的大夫,在一邊靜靜地等待她冷靜下來。過一會她哭喪著臉問:“小寶小寶兒,我想等我到七十歲的時候還活成現在的樣子,不想變老,怎么辦哪!”
我沉思了一會,鄭重其事地攥著她的手回答:“那你就只能從現在開始就活成七十歲的樣子了——哎哎哎骨肉情深血濃于水你不能大打出手啊!”
于是幾天來許老師懷揣著一顆蒼老包容的心,默許了我的“網戀”,以至于今天我心血來潮將屏保換成《歌手》里的迪瑪希時,她一本正經地問我:“你換新男朋友啦?”
“你彈一首那個什么吧——那個,‘送給托馬斯。”許老師認真道。
我遲鈍了一秒,驚慌地看著一旁的她,腦海里閃過了萬千思緒。雖說一個學期在外,久違了彈琴的感覺,但是總不至于連曲子都毫無印象吧,可她在說什么?托馬斯不是那個長著人臉的小火車?難道是那個動畫片的新主題曲?……
“哎呀,就是我們學校上課鈴的那個。”
恍然大悟笑到變形,我顫抖著手給她彈了一曲《獻給愛麗絲》,還免不了對她大肆嘲笑一番。
小時候去學琴,印象里許老師原是每次必陪的。當時琴行有規定,家長陪同要多交學費,因為大人旁聽過后回家還可以教導小孩子呀。可是后來老師把我媽“勸退”了。
“為什么?”當時許老師大失所望地問。
老師猶豫了半天,很客氣地說:“你們平時工作累……”
我很不懂事地笑了——其實是因為她每次都在一邊打盹,永遠都是要到下課時我叫醒她。而她本來又是一個唱歌不太著調樂理一竅不通的人,從那以后對音樂上的事情就似懂非懂一塌糊涂。
許老師睡覺的本領,在我看來簡直堪稱神話,她是那種睡意一上來就忘記時間地點不論躺著坐著照睡不誤的人。放假時,她的一天二十四小時里只能保持六個小時清醒的時間。
許老師雖然自己懶,但在教育我這方面勤快得不得了,她做的一天規劃,往往是看著我完成。終于有一天她催促我起來運動的時候,我決定跟她講道理。
“媽媽,你不是……也挺懶的,為啥我要這么勤快?”
許老師傲嬌地一扭頭:“可我已經嫁出去了呀!我還能賺錢呢,哪像你,除了吃就是睡,要不是長得像我這么好看,你就跟你姥爺家的豬一樣了。”
我委屈地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邴老師。他一邊打副本一邊義正詞嚴地回答:“我們倆都是從你那個年紀過來的,現在得休息,你挺過去就好了。”
你們人多,你們怎么說都有道理。
于是我仍舊回房間彈我的“送給托馬斯”,心想做一個教師子女真是生命不可承受之不易,講道理講不過,還永遠在受教育。
就在昨天,一向以智慧擔當自稱的本少女竟然經歷了智商危機。
昨晚突發奇想,發了一條放飛自我的“說說”——作為一個正值大好青春、充滿活力、情感豐富的美少女,我真是放飛到忘我。
萬萬沒想到,許老師點贊了。
我內心是萬馬奔騰啊啊啊!然而本著段子手的基本素養,我帶著一顆瑟瑟發抖楚楚可憐的心把這個贊截圖下來,配上一副絕望的表情又發了一條說說,這次小心翼翼地把許老師設置為不可見。
萬萬沒想到,邴老師帶著一個笑哭的表情轉發了。
他收到了很多贊。
從此我在他的朋友圈兒里火了起來。原來身為段子手就是不一樣,全家都在幫你創造段子。
我在臥室里似乎聽到兩人在客廳的笑聲,于是鼓起勇氣走進客廳,和他們對視著大笑,斗智斗勇,心力交瘁,心想他們套路深,讓我回農村吧。
仔仔很湊熱鬧地沖我搖尾巴,我干脆跟它一起坐在地上。
“你們倆真是一個德行,大眼瞪小眼的,都一身懶肉。”
“……可是媽你昨天還說我跟你長得一模一樣。”
有同學問我在家是不是特別搞笑,我說這種搞笑可能是家族遺傳的。許老師一人是單口相聲,加上邴老師是雙口相聲,再加上我,可能是群口相聲吧。
臨近開學,許老師開始洗各種衣服,突然邴老師一臉嚴肅地跑過來說:“我剛才看新聞,洗錢的嫌犯都坐牢了,你洗衣服要小心點兒。”
我一臉蒙圈,看著許老師好像生氣了一樣沖過去要打他。
邴老師很委屈地解釋:“你麻麻上次把我身份證都甩干了。”
這倆人不去演小品怪可惜的。
“跟你們講啊,我想今年把家里重新裝修一遍——要把女兒那屋裝得年輕朝氣一點兒,把客廳裝得現代一點兒……”中午吃飯時許老師自豪地宣布。
邴老師靈機一動,邊啃著餅邊回答:“這還不好辦!一會兒買兩張拼音表乘法表貼你那屋墻上(看著我說),夠年輕吧?我把電腦挪到客廳去,夠現代吧……”
許老師憤憤地瞪著他,筷子恨不得咬折了,“你是不是不愛我?”
“愛愛愛怎么不愛?”
“那你故意氣我?”
“我我我是在給你出主意。”
“你就是不愛我!”
“不不不,”邴老師嚇得餅都掉了,“我把消消樂都讓給你玩了,我多愛你呀!”
我才知道原來這種手機游戲可以穩住愛情的巨輪。
昨天許老師連拉帶拽把我趕下樓去,說要教我怎么辦銀行卡。“這么大的姑娘在外上學怎么能沒有卡?”
可是事實證明,許老師這樣的人不適合辦卡。
“您設置的密碼安全系數太低,建議您換一個。”銀行柜臺玻璃窗里的小哥哥溫柔地提示。
誰知許老師脫口而出,“6個0還低?”
小哥哥臉上大寫的無語,“我不知道您輸入的什么,您換一個。”
她思索了很久,“那123123行嗎?”
……
“媽,你這么天真是怎么教數學的?”哭笑不得添油加醋地給邴老師講了一遍后,我仍是毫不掩飾地嫌棄起來。
許老師一手舉著鍋鏟一手拿著我以前寫的一篇關于我爸的稿子,頗有爭風吃醋的味道:“長得帥就是好,‘邴老師整天玩游戲你都能感受到‘愛意,怎么不心疼我這個整天除了油煙就是粉筆灰的‘許老師?”然后撂下稿子扛著鍋鏟,撒腿跑回滋啦作響的廚房。
“那要等我開學了,在學校想你的時候才寫得出來啊。”我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邊嗑瓜子邊看電視。吐著瓜子皮算算日期,突然發自肺腑地悲痛欲絕:“媽媽!我后天就得走啦!”
“走就走了干嗎這么哭天號地的。要不是看見你期末有個成績,我都懷疑你上沒上學——每次打電話都是‘挺好的‘還行,一問啥都不知道。”
聽著許老師的責罵,竟然很安心地笑起來。在外上學除了“還行”與“挺好的”,其他總要有種種不適應,我從不在電話里說。她如果問到開心的事情就聊上兩句,問起不開心的事,我的回答是一概不知。自己過的是最普通的高中生的生活,沒有偌大的痛苦,也沒有掌聲花朵。有時我想,自己既然沒有讓父母光榮的本領,不讓他們憂慮可能是我做得最好的事情。
最后這個下午竟然出奇地有耐心,陪爸媽出去逛街。以往出來總是千萬個不愿意的,現在想想每次陪伴都不可多得,本仙女犧牲這一次也罷。
許老師和邴老師挽著手走在前邊,我又閃閃發光地跟在后邊。
抱抱她吧,我想,她長得那么小,像初中的學生一樣。跟她說什么呢?“媽媽我愛你”?不行不行,小仙女突然說這話太尷尬了。
于是,小時候犯錯誤時為了避免挨打都能脫口而出的話,如今卻遲遲不肯出口,仍舊是以互相嫌棄的方式最笨拙地表達著彼此的愛意。
最終什么也沒有做也沒有說。淡淡的晚風從四面八方悄悄涌起,夕陽在風里沉沉睡去。我抓緊了她的衣袖。我想,說不出的話,不如交給晚風吧。或許她在晚風里,聽得見我心底的余音。
不舍得結束這篇文章,總以為只要一直寫下去就可以永遠留在歡樂的日子里。
在家里像個閑置物品一樣被擱置保護了很久,如今又要重新振作起來獨自去面對喧囂的世界,竟然心慌意亂地想逃避。可我又很殘忍地知道時間如流水的道理,他們會漸漸變老的,我想我也是。
可是,我仍然想在他們的愛里撒潑打滾兒,在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互戧與嫌棄里,像小孩子一樣無所顧忌,享受最平淡的日子和最奢侈的甜蜜。這或許是我能想到的最愚蠢的方式,告訴你們我有多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