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西莉
這是一個外國人眼中上世紀60年代初的中國。
作為一名就讀于北京大學的留學生,1961-1962年的中國與她所生活的歐洲反差巨大。她的回憶稱得上津津樂道,充滿現場感和生活氣息,留學生活的反教條抗饑餓,古琴學習的溫馨激動,市集上生動的雜耍表演,觀者寥寥的文物古跡,上海、杭州、廣州、洛陽、西安等全國主要城市的獨特游歷……她對一磚一瓦、一事一餐都不放過,真切地寫出了自己的感受和看法。她從饑餓難耐地要逃離中國,變為深深地愛上了中國文化,從此一生無法自拔!書中的200多幅照片,大多首次發表,再現了上世紀60年代初的真實中國,比文字更直觀、更具沖擊力。
很多往事記憶猶新。我至今記得北京大學那凄涼的環境,我初來中國時在那里學習漢語。學校里有大堆大堆的爐灰。學生們在大操場上練習太極拳或站在周圍看板報,他們還在那里吃從大食堂打來的份兒飯。大教室寒氣逼人,我們都穿得鼓鼓囊囊的—穿著大衣,戴著帽子和手套,把雙腳盡量從冰冷的地面抬起來。一呼吸就從嘴里冒哈氣。
我至今還記得那種氣味,確切地說是大糞味兒。春耕開始時,農民往田里撒糞肥,臭味兒從校園圍墻上方飄進來—如今這個地區已經變成中國的“硅谷”,世界上最現代化和最先進的技術蓬勃發展。當春天總算姍姍到來時,學生們爬到樹上摘榆錢,把它們當美味佳肴吃。為了能把它們抓到手,很多嫩綠的枝杈被折斷。我滿頭霧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會沒有人管?他們在毀壞樹木。”我在我的老師面前抱怨說。“國家在鬧饑荒,”她謹慎地說。“從去年秋天到現在,我們誰也沒有吃到過任何新鮮蔬菜。”
情況到底有多嚴重,我問過的人當中沒有人能說清楚。
我站在南河沿附近的汽車站等車,背著那把有千年歷史的宋代古琴,古琴有厚厚的絲絨琴套,我要到古琴研究會去上課。我記得,我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擠上已經擠滿人的汽車,我當時多么擔心我的樂器被擠壞啊!在研究會我看到,為了美化那破爛不堪的墻壁,人們在上面糊了薄薄的白紙,掛上漂亮的書法和竹簾畫。
我還記得位于城西南宣武區的中央音樂學院,我在那里如饑似渴地學習有關中國古典音樂的各種知識。那里有著催人奮進的學習氛圍,在每一個角落里,都有積極進取的年輕學生在不停地練習演奏—樓梯上有人彈琵琶,大廳里有人拉二胡,衛生間外邊有人吹笛子。整個大樓在各種樂器演奏聲中顫抖。
我也記得洛克菲勒醫院(協和醫院)特殊營養科,在王府井商業大街以東幾步遠的地方,那里擺放著有山茶花和杜鵑花的美麗瓷花盆。為了醫治脫發,一連幾個月每到星期四我都要到那里注射B12 和BOC—包裝盒上是這么寫的—我的身體一下子很難適應這種新的增加蛋白質營養療法。
這些往事久久留在我的腦海里。從1973 年起,我每年都要回中國一兩次,這些往事又都鮮活起來。今日的王府井步行街,商廈林立,國際名牌產品琳瑯滿目,在它五光十色的背后,我似乎看到了它昔日的模樣—一條房屋低矮、破舊的街。
我記得,我經常去逛王府井百貨大樓,買一個暖瓶,一個洗臉盆,或者其他東西。然而有時被告知,過一兩周再來,因為國家嚴重經濟危機,庫里沒貨。我還記得大堆大堆的白菜,那是中國人過冬吃的主要蔬菜,秋天的時候農民用馬車把白菜運到城里,到處都可以看到晾曬白菜的景象—在樹上,在各家各戶院子里拉的繩子上,啊,甚至在胡同兩邊擺放的蜂窩煤上。
在20 世紀60 年代的中國,有私人相機的人少之又少—過了一代人以后已經很普遍—當年有相機的人主要為圖片社工作,制作的照片是為了支持社會主義建設。
1986年在斯德哥爾摩舉辦過一次蕭三夫人耶娃的攝影作品展,當時她已經在中國生活四十多年,工作單位是新華社。臨近結束采訪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問她,展出的照片怎么絕大部分都是官方人物和環境而很少反映中國的日常生活。“比如你為什么沒有拍攝任何一張你居住的市中心那條街道上人們從事的各種活動的照片?修鞋的,洗衣服的,坐在露天吃飯的,等等。”
“親愛的西莉,給那些人和環境照相與攝影藝術沒有關系!我對此絲毫不感興趣!”
在我去中國之前從未搞過攝影,也沒有相機,不過我借了一臺,拍了一部分照片,作為我經歷各種事物的某種日記。它們與真正的攝影藝術無關。但是我希望,這些照片和我寫的文字共同構成昔日我在中國真實生活的一瞥,那是一個已經消失的世界,但我們必須要理解它并且要知道它與現實的聯系。它可能顯得有些遙遠,但是它曾經存在過—就在一代人之前—它是幾億人的日常生活。
收入此書的大部分照片的環境來自北京城內及其周邊地區,因為我大部分時間在那里度過。自然還有其他原因。對于我們外國人來說,20 世紀60 年代初外出旅行很復雜,不僅僅是買火車票的問題,還要得到很多不同部門的許可。除此以外,全國絕大多數城市還處于“封閉”狀態,也就是說對我們不開放。盡管如此,我還是有幸參觀訪問了許多城市。
當年很多中國人認為照相是一件危險的事,特別是農村人,認為照相會吸血、會把魂兒勾走,因此很多人一聽說照相就馬上走開,也擔心變得引人矚目,與別人不一樣。
我有什么過錯? 為什么單給我照相?這會變得很危險!最好的辦法是盡快溜走!
在我小的時候,照相在瑞典也不是常有的事。很多人結婚的時候到照相館照一張結婚照片,爾后終生擺在大房間的柜子上。一般人(主要是男人)到五十歲才開始照相。
在這部作品里,我從另一個角度講述了1961—1962年在中國兩年的所見所聞,當時我還是一個沒有什么閱歷的青澀的西方青年人,處于對所有事情都似懂非懂的一個奇怪的中間狀態。經過幾十年艱苦卓絕的斗爭,1949 年革命成功了,一切都已經步入正軌,為什么人民還會挨餓?今后怎么辦?沒有人知道。
作為一個局外人,我以自己的經驗講述了我怎么樣從把中國視為洪水猛獸、在很多方面都厭惡它,到比較好地理解她,最后不顧一切地開始愛上她。這得益于我接觸了中國文化,特別是文字、音樂和結交了很多不同個性的人。
在我寫這本書時,那兩年寫的六大本厚厚的日記幫了我大忙,我把每天的所見所聞都寫進日記里—我的疑惑,我的問題,我的擔驚受怕—特別記下了我遇到的幾個人的情況。我還得益于寫的密密麻麻的七十九封家信,經常有好幾頁長,在信中我仔細講述了五十多年前我在中國的生活。我是與我當年的丈夫斯文一起去中國的,我們在那里一起度過兩年,不過我們的生活在很多方面都完全不同。
這就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