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眠
1.你在我窗前經過
我又看見你了。
你每天都要經過我家面前的馬路,每天早上八點準時出現,于是我的八點鐘練琴計劃變成了戀情與等你出現。
窗外有棵三層樓高的玉蘭樹,它似乎是知曉我的心事的。每當你要出現前,它總是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輕輕地呢喃:“嘿!快看!他來了!”
之后你就出現了,騎著自行車背著偌大的黑色背包,戴著耳機,如同自由歡愉的小鳥一路高歌著奔向前方。你唱周杰倫,也唱林憶蓮,有時你的聲音大些,過去后我還能聽到其他鄰居的埋怨:“又是那個臭小子,整天拉著嗓子唱些奇奇怪怪的歌!”
我聽到鄰居們說這些時總是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我這一笑,琴聲就停了,我這一停,母親便立馬闖進房間來,用一種哀怨和痛苦的神情望向我,一句話不說,也宛若說了萬千句。于是我又把手放在了黑白琴鍵上,她便默默退了出去。
陽光總是準時從窗子的那一段穿越到這一段,然后矜持地坐在琴鍵上,也坐在我放在琴鍵的手上。我總是忍不住順著陽光往外看,玉蘭樹一動不動地曬太陽,它的頂端泛著鵝黃色,陽光把它葉子原本的綠給舔盡了,繼而又心滿意足地鋪上光的色彩。
我突然想到了你黑白色的校服,它把你罩在里面,也送給你一個少年該有的青春與活力。很多時候我都在想,最初吸引我的到底是你的聲音,還是那件曾經也罩在我身上的校服?
我喜歡你經過我窗前的每個清晨,有漂亮的太陽,有安分的玉蘭樹,有伴著歌聲出場的穿著校服騎單車飛馳的你。
2.你在我的夢里唱歌
我又夢見你了。
夢里你還是那樣穿著寬大的校服,騎著車,經過有玉蘭樹的街道。我居然站在玉蘭樹下,你經過我身邊時停了下來,微笑著對我唱歌,唱周杰倫的唱林憶蓮的,一首接一首。突然,你停止了唱歌,臉色大變,慌張地爬上自行車,飛快地離開。我不知為何,就往前去追你,卻發現怎么也邁不開腿,我低頭看向自己,我的腿不見了!從胯部以下全都不見了!我就這樣半個身子懸在空中!如何都動彈不得!
我猛的一下睜開眼睛,嚇出一身冷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望著漆黑的天花板,眼淚一股股涌出來。我像個將死的人一樣躺在床上,這十九年來的一幕幕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中上演。
劇本非我執筆,可主角是我。或許是作者忘了給我加主角的光環,又或許這本身就是個悲劇吧。所以我很羨慕你呀,小少年,你的人生一定是部漂亮的喜劇,有歌聲,有風,有旋轉的自行車車輪,還有一點都不合身卻是青春象征的校服。
我已經不流淚了,只是在輾轉,無法入眠。另一個房間里的母親,我不知道這樣的不眠之夜,她是怎么挺過去的。
3.你在我的心底沉睡
我每天都在練琴,練琴,練琴。終于有一天,我的琴聲被路過的一名音樂老師聽見了。他循聲而來,他覺得我是個人才。當他在與母親聊天中了解到我家以及我的現狀時,更是對我贊賞有加,并極力推薦我參加一個月后的音樂比賽。據說這場比賽市領導格外重視,并且獎金豐厚,這對家庭拮據的我來說是巨大的吸引力。
我就在一個月后的比賽后臺中看到了你,盡管當時你穿著一身亮閃閃的衣服,還把頭發全部立了起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你。你快要上場了,卻還認真地與伙伴練著歌。你終于要上場了,主持人在念詞時,你站在后臺與舞臺的連接處,表情嚴肅得像個穿著鎧甲馬上要與千萬敵軍廝殺的戰士。你與伙伴共唱了一首周杰倫的《霍元甲》,可我總覺得你每天路過窗前唱的那些林憶蓮的歌更好聽。
輪到我上臺。我在工作人員的協助下,挪到鋼琴前這小小的一段時間里,我甚至能察覺到觀眾們屏住的呼吸。一曲畢,臺下掌聲雷動,我長長的紅色裙擺拖在地上,像一朵媚人而妖艷的花。
主持人上臺親切地握住我的手,聲情并茂并添油加醋地向觀眾敘說了我的情況——八歲父母離異,跟著母親生活。十歲車禍,花了巨額醫療費,撿回半條命,卻失去了雙腿,從此輟學在家學琴。母親省吃儉用,買了二手鋼琴,經過近十年的努力,終于重拾對生活的信心……我像個被人掀起裙擺,把傷口暴露在人前的可悲小丑,站在臺上,窘迫地迎接著人們一波接一波的掌聲。
不出意外,我獲得了第一名,拿到了高額獎金,也被推薦到了省里參加比賽;然后再聽主持人說我的故事,再拿獎,再去全國性的音樂節目參加比賽……
我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自己。我的家也在慢慢變大,然后搬離了那條種滿玉蘭樹的街道。后來再遇到那個音樂老師時,他聊起當初市里的那場比賽,也說起了你這個常路過我家的小男生,正巧你在他的班級里。這個老師是本市某大學音樂學院的老師,他說你不學無術,混到這三流大學,在班里也是經常曠掉音樂基礎課的學生。
我嘆了口氣,想到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玉蘭樹,想到每天在玉蘭樹下穿著校服騎車唱歌的你。也想到了每天坐在窗邊練琴的我,陽光總是把你抱在懷里,把我抱在懷里,把玉蘭樹和琴也抱在懷里,卻獨獨沒有顧及到你的歌聲。
玉蘭樹前再也沒有那個騎車高歌的少年。玉蘭樹后,也再無那個努力練琴的年輕殘疾女孩。
我們都是他人生命中的旁觀者,我躲在玉蘭樹后看見了你的整個青春,無所謂結果在外人看來是好還是壞。
我是你的旁觀者,你該在我的心里睡去了,連同那棵被太陽染成鵝黃色的玉蘭樹。
或許它才是所有人的旁觀者,它不說,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