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備用方案

在阿爾多斯·赫胥黎的小說《鉻黃色》中，有這樣一個角色：她“孩子般的臉上有著嚴肅的月亮般的天真無邪”，齊耳的短發“如一圈有彈性的金線掛在她的面頰邊”，大大的瓷藍色的“常常有率真的表情及迷惘的認真”。這就是英國一位不太重要的畫家——朵拉·凱靈頓。

這幾天想起凱靈頓，是因為英國的兩位王子，哈里和威廉，在上周相繼出來披露他們在黛安娜王妃去世之后如何不愿面對的心理創傷，如何在二十年之后還無法擺脫，如何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助。以此號召大家打破英國那種“不暴露情感”的傳統，不要再把精神上的疾病當成一個“不可談”的禁忌。還有Facebook的運營總裁Sheryl Sandberg最近出版的關于她在丈夫突然去世后如何面對悲哀走出陰影的新書《備用方案》。

1932年復活節前一周，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她日記中這樣寫道：“凱靈頓死了……我們是最后與她說了話的，自然要被審問員叫去回答問題，他們認為這是意外事故……據說她在射獵兔子時槍走了火。我們討論著自殺，仿佛有鬼魂在游移、變化。林頓對她的舉動肯定有影響……他耗盡了她的一切，最終竟使她自盡。”一周后，伍爾夫又寫道：“記不清楚今天是哪一日，應該是星期四，因為明天會是耶穌受難日。可愛輕柔的春日，鳥兒的叫聲撕破了天空藍色的薄紗，我還活著，這使我高興。同時，我也很為死去的人悲傷，還是弄不明白凱靈頓為什么自殺，為何要如此結束這一切。”

9年之后，同樣的3月，一個黃昏，伍爾夫匆匆離開家，穿了一件與季節不太相稱的大衣。她給丈夫和姐姐各留了一張字條，意志堅定地朝河邊走去。映入她視線的是起伏的山丘、教堂、三三兩兩的羊群，但是春日的景致沒有讓她停下，她細心挑選了幾塊大石頭，裝進大衣的口袋，慢慢走進河里。

伍爾夫在1925年的小說《達羅威夫人》中，就寫下了這句話：“人們覺得無能為力，找不到生活的中心，一切都不再神秘。人們漸漸疏遠，快樂消逝，只剩下孤獨。這時，死亡是一種抗議，死亡是一種交流的企圖。”

伍爾夫日記中提到的林頓，是英國傳記作家林頓·斯特來奇。1915年，凱靈頓認識林頓，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林頓瘦瘦高高、病病歪歪、大胡子，聲音輕細。林頓是著名的同性戀，不可能回報凱靈頓的愛情，卻接受了她的照顧。兩人同居，凱靈頓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林頓的生活，有一段時間，似乎可以用“幸福”來形容。他們在花園中種植蔬菜，林頓每天寫書，凱靈頓作畫。慵懶的林頓學會了坐在小板凳上除草，或是從花園里采集豌豆。凱靈頓畫過許多林頓的肖像，其中最著名的一幅完成于1916年，林頓半躺著，修長的雙手捧著書，整個畫面是松鼠紅的色調，充滿融融暖意。

林頓是布盧姆斯集團的中心人物之一，凱靈頓一直在外圍，伍爾夫在日記中，這樣描寫凱靈頓：“她總是那么急切地要取悅于人，滿懷善意，好動充滿活力。她對林頓及我們充滿仰慕，她吸取了林頓看人看事看藝術的價值觀。”

1932年年初，林頓去世前兩天，突然說道：“親愛的凱靈頓，我愛她。我一直想和她結婚，卻沒有做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這臨終的懺悔可能也是凱靈頓最終追隨他而去的原因之一。在林頓死前一天，凱靈頓已在車庫中企圖自殺，想以此換取林頓的生命。林頓死后的那幾周，她重讀舊信，整理遺物。她燒毀了許多東西，他的圓邊眼鏡也被她投入火中。對她來說，林頓已去，日子越來越難熬，她生不如死。3月11日，伍爾夫夫婦前來看她，臨別時，弗吉尼亞說：“下周你來看我們，或是不來，隨你的便。”凱靈頓答：“我會來的”，然后停頓一下，又說，“或不來”。她送他們上汽車，走回房子，與他們揮手道別。那天晚上，凱靈頓用一桿獵槍自殺，離她39歲生日只差幾天。

在對生命的選擇上，凱靈頓沒有備用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