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們看到了雪豹的美麗和珍稀,了解了它們高冷和孤獨的存在,知道了那些為研究和保護雪豹付出努力的組織和個人。可是,這就夠了嗎?保護雪豹,我們還能做些什么?應該怎么做?
劉大牛
本名劉炎林,動物學博士,2004年起參與青藏高原野生動物的研究和保護。
旁觀者?
全球雪豹保護中的中國角色
對于雪豹種群的保護,國際社會投入的力度相當大,從1986~2002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的歷次評估,都將雪豹列為瀕危物種,至今未變。
然而,令人尷尬的是,雖然中國擁有全球60%的雪豹棲息地,而只有三小片區域加入“全球雪豹及其生態系統保護計劃(GSLEP)”:新疆的塔什庫爾干保護區和托木爾保護區,甘肅的鹽池灣保護區。總面積約3.1萬平方公里,占已確認的雪豹景觀總面積的6%,在12個雪豹分布國中僅高于阿富汗(1.1萬平方公里)、不丹(1.2萬平方公里)和吉爾吉斯斯坦(1.3萬平方公里)。甚至巴基斯坦識別出來的雪豹景觀(4.1萬平方公里)都比中國大得多。廣袤的青藏高原,除了東北角的祁連山,一個雪豹景觀都沒有。
中國在雪豹保護全球議程上的存在感和參與度為什么如此之低?中國在全球雪豹保護計劃中扮演什么角色呢?雪豹在中國的研究和保護取得哪些進展,未來該如何推進?
中國雪豹的40年
學術論文和媒體報道的數量變化,大體反應了中國雪豹研究和保護的歷程。如今關于雪豹的媒體報道每年有兩百多篇;而在2000年之前,關于雪豹的中文報道一個都沒有。學術論文方面,20世紀80年代有一點點,90年代完全沒有,2004年之后逐漸涌現出許多研究論文。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西寧動物園在青海各地抓捕了70多頭雪豹。廖炎發老先生因此掌握了青海省的雪豹分布情況,并于1985年在《獸類學報》上發表了中國第一篇雪豹論文。
對中國雪豹開展科學調查的第一人,是美國動物學家喬治·夏勒博士。從1984~1986年,夏勒博士在青海和甘肅做了大量調查,描述了青海雪豹的分布,估計青海有650頭雪豹。夏勒博士還調查了西藏和新疆的雪豹狀況。近幾年夏勒博士回訪這些區域、評估變化,我有幸陪同了幾次。
整個90年代,中國沒有雪豹的調查和保護工作。新疆的馬鳴是中國本土科學家做雪豹研究的第一人。從2004年開始,他帶領學生調查了新疆的天山、帕米爾和昆侖山的雪豹狀況。2005年,當時在中科院動物所攻讀博士學位的徐愛春,在青海都蘭縣開展了小規模的紅外相機調查。
中國雪豹研究的轉折點是2008年,全球雪豹生存策略研討會在北京召開。2009年,中國有兩批人馬啟動雪豹的研究和保護,如今也是中國主要的雪豹團隊。一批是北京大學的呂植教授,在美國大貓基金會和國際雪豹基金會的支持下,北大和山水的聯合團隊在青海三江源開展雪豹的研究和保護工作。另一批是北京林業大學的時坤教授,和英國牛津大學合作,在甘肅祁連山開展雪豹研究。
北大/山水團隊的工作集中在三江源,調查和研究涉及雪豹的分布、人獸沖突、寺廟作用等話題。北林團隊的工作主要在祁連山的甘肅一側,涉及雪豹的棲息地選擇、人獸沖突等話題。通過在國際期刊上發表論文,參與拍攝雪豹紀錄片,這兩個團隊成功地引起國內外對中國雪豹的關注。
而在保護方面,兩個團隊采取了不同策略。2009年以來,中央和地方政府對三江源保護極其重視,相繼啟動了三江源保護工程、國家公園建設。北大/山水團隊跟當地社區合作開展雪豹的監測和保護,進而與基層政府合作、推動縣域雪豹保護,并于2015年發起主要由NGO參與的雪豹中國網絡。
在祁連山的甘肅一側,北京林業大學團隊主要與保護區合作,采取提高保護區能力、制定保護規劃的方式。早在2013年,北林團隊就受國家林業局委托,制定全國雪豹保護規劃。不過各方面的缺口尚大,進展緩慢。2016年10月,北林團隊受國家林業局委托,擬于2017~2019年對祁連山系開展調查,探討祁連山雪豹國家公園的可行性。
除了北大/山水和北林團隊,近年來陸續涌現出多個機構。四川西部多個保護區開展了雪豹的調查,如貢嘎山保護區、洛須保護區、臥龍保護區等。貓盟也跟川西的保護區和林業局合作,開展紅外相機調查。綠色江河在長江上游的煙瘴掛布設紅外相機,拍到很多雪豹,直接聲討下游規劃的水電站,并且取得了成功;去年調查工作擴展到長江的源頭格拉丹東。
在新疆,荒野新疆凝聚了一大批戶外和自然愛好者,在烏魯木齊周邊的天山山脈上做雪豹調查。西藏也有兩個團隊開展雪豹調查和保護工作,萬科公益基金會在珠峰,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在羌塘。世界自然基金會中國項目,也在2016年啟動了雪豹項目,關注祁連山和阿爾泰山區。
這些團隊的涌現,無疑是中國雪豹保護最大的希望。星星之火,如何燎原?分散的努力如何能整合起來,形成中國雪豹保護的合力?
中國雪豹保護的下一步
經過40年的起伏,如今的局面是:國際雪豹保護如火如荼,光是全球保護計劃就出了4個(參見后頁備注),但中國的參與度低;國內涌現出諸多研究和保護團隊,但溝通協作不夠。
繼續推進中國雪豹保護,“雪豹景觀”和“官民合作”可能是關鍵。
其實,中國的雪豹保護有兩個優勢。第一是后發優勢。中國的雪豹保護可以建立在非常好的國內外雪豹研究的基礎上。蒙古國、印度、尼泊爾、巴基斯坦等地對雪豹的了解很多,我們沒必要等到把中國的雪豹研究清楚之后再做保護,完全可以參考現有的研究結果和保護經驗,制定有效的保護對策。第二是關于話語權,這關系到政府的保護意愿。中國在全球老虎保護的話題上并不積極,因為老虎主要分布在印度和俄羅斯。但是雪豹不一樣,60%的雪豹分布區在中國。積極參與國際雪豹保護議程,受益的是中國自身。
缺少中國的積極參與,GSELP的雪豹景觀策略不免隔靴搔癢。然而,“雪豹景觀”的路徑,可能是中國雪豹保護的下一步。優先在重要的雪豹景觀開展工作,是從當前的分散局面到達全國一盤棋的中間步驟。不管是否參與GSLEP,這都是合理的步驟。北大/山水團隊在三江源,北林團隊在祁連山,都有可能取得關鍵的進展,為其他區域樹立模板。
然而,我們沒有登高一呼的英雄:既能團結各個雪豹團隊,又能擔當政府部門與民間機構的橋梁,共同推進雪豹保護事業。群龍無首、各自為戰,是對時間和機會的雙重浪費。只有通力合作、協同行動,才有可能跟中國巨大的雪豹棲息地相稱。不管是北大/山水團隊推動的“雪豹中國網絡”,還是北林團隊主持的“中國貓科動物保護與監測網絡”,都應該起到聯合的作用。
對于物種保護,中國自身有豐富的經驗可供借鑒。雪豹對于青藏高原山地生態系統,正如大熊貓之于西南山地,藏羚羊之于藏北高原。回顧大熊貓和藏羚羊的研究和保護歷史,我們或許能發現可供借鑒的經驗。
當然,大熊貓和藏羚羊的保護本身還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不過總體上確實在好轉。今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調整了這兩個物種的保護級別,都不再是瀕危物種了。在2008年,大熊貓和藏羚羊都成為奧運會的吉祥物。這從側面反映了政府和社會對它們的認知,以及保護的意志。
然而,藏羚羊和大熊貓都經歷過生存危機。大熊貓的棲息地曾經面臨嚴重的森林砍伐;藏羚羊遭受過嚴重的商業盜獵。生存危機極大動員了全國民眾的保護熱情,進而調動了政府的保護意志,陸續為保護這兩種動物建立了很多保護區。相比之下,雪豹似乎沒有生存危機。雪豹貌似生活得還不錯,分布很廣,數量不少。那么,雪豹還需要保護嗎?
這恰恰是目前雪豹保護的意義所在:做預防性的保護,不要像大熊貓和藏羚羊那樣,等到瀕臨滅絕再行動。近年來中國政府出大氣力來保護的大型貓科動物是東北虎。今年還成立了專門的國家公園,而整個東北只有27頭東北虎:這也是物種到了滅絕邊緣再做拯救的典型案例。但雪豹不需要拯救,需要的是共存:不需要建立專門的保護區,而是調動各種政策機會和社會資源,促進雪豹與老百姓的共存。
回到2017年初GSLEP的尼泊爾會議。GSLEP的設計原則是讓各個政府參與進來,因為政府擁有最多的資源,其作為影響最大。研究機構、保護團隊的努力固然可貴,但還不足夠。如果中國的科學家和保護者動員不了國家林業局,中國在全球雪豹保護進程中就只能是旁觀者。
文中提及的四項全球
雪豹保護計劃是指:
1. 全球雪豹及其生態系統保護計劃(Global Snow Leopard & Ecosystem Protection Plan,簡稱GSLEP)
2. 雪豹生存策略(Snow Leopard Survival Strategy)
3. 雪豹網絡(Snow Leopard Network)
4. 國際雪豹生存策略研討會(Snow Leopard Range-wide Assessment and Conservation Planning)
雪豹調查和救助方法
當我們談起公眾如何參與雪豹的調查和救助,有必要搞清楚誰是公眾,是生活在雪豹分布區中的農牧民,還是雪豹分布區之外的人群。
某種意義上講,有兩種雪豹。一種是自從人類進入青藏高原和中亞山地之后,當地農牧民所認識的雪豹。他們與雪豹共存了數千年。雪豹或者是當地信仰中的神獸,或者是捕殺家畜的惡魔。另一種是半個多世紀來,探險者、博物學者、科學家以及保護主義者所認識的雪豹。雪豹作為生態系統中的關鍵種,現在成為風靡全球的魅力物種,這不過是短短幾十年間的事情。
然而,正是后者所描述的雪豹面貌,逐漸把控了主流社會對雪豹的認知。考察這種面貌的形成,也可以看到雪豹的調查方法是如何進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