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生
袁世凱擔任民國臨時大總統后,參加過武昌起義的部分革命軍,奉命移師豫境。當時,駐扎在豫西彭縣城外就有五千余人,他們名義上受北洋政府轄制,實際上被視為異己受到排擠,連番號都沒有,百姓稱之為“民軍”。
袁世凱稱帝后,蔡鍔率先發難,護國討袁運動風起云涌。河南是袁氏老家,其表弟張鎮芳時任河南都督。他惟恐后院起火,不僅大肆捕殺革命黨人和進步青年,還計劃遣散境內的革命軍,以防變生不測。
民軍司令馬尚彪接到都督府命令,要其部徒手進入彭縣城內,接受都督巡視。北洋軍侯景寬師駐扎在縣城,彈丸之地涌進去這么多部隊,豈不兵滿為患?再說,接受巡視又為何不準攜帶槍械?馬尚彪一頭霧水,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便率隨從去拜訪侯景寬。
兩人雖結識時間不長,但意氣相投,一見如故。在侯宅客廳落座后,馬尚彪說明來意。侯景寬“嘿嘿”一笑,拿出一封密函。馬尚彪看罷臉色驟變,掏出腰間手槍“啪”地拍在桌子上,義正詞嚴道:“民國殺人要依法律,如此濫殺無辜與清廷有何兩樣?侯師長,我今天是自己送上門來,你拿我人頭領賞吧!”
原來,都督府令侯景寬師,利用民軍接受巡視的機會將其遣散,對馬尚彪就地正法。
侯景寬把桌子上的手槍又緩緩推到他面前,苦笑道:“馬司令,如今國難當頭,民不聊生,我侯某若貪圖高官厚祿背叛共和,豈不要落下千古罵名,成了歷史罪人!”
袁世凱稱帝不得人心,十三省都督聯名上書“吁請大總統停止帝制”,其中不乏是他北洋的門生故舊;部分思想進步的中下層北洋官兵,也認清了他假共和真專制的嘴臉。
二人一番傾心吐膽后,決定將計就計,發動兵變刺殺張鎮芳,在豫西舉起討袁大旗!還飲血酒義結金蘭,對天明誓:“今日起兵,誓滅國賊,有渝此盟,神明必殛!”
這讓在場的一個人聽得心驚肉跳。此人叫王北斗,侯景寬貼身副官,也是他的表弟,由于身份特殊,他可以隨便出入侯家內宅。這個眉清目秀的小白臉與二姨太眉來眼去,后來暗中私通。
接下來幾天,二姨太見王北斗愁眉不展,問其原因,他將兵變計劃和盤托出。
二姨太頓時驚得花容失色。她原是保定府倚門賣俏的名妓,接待過達官貴人,見過大世面,后來被駐防此地的侯景寬贖身納為小妾。這個人面桃花又心狠手辣的女子,沉吟片刻,竟眼睛一亮道:“這幾天我左眼皮老嘣嘣跳,果然好事到了!這是你升官發財的好機會,也成全咱們做花好月圓夜的長久夫妻,你快向都督府舉報!”
王北斗臉都嚇白了,禁不住雙腿打顫。二姨太目光里透出輕蔑,鼻子鄙夷地哼了一聲:“你干的那些好事,早晚會讓你表哥知道,非槍斃你不可!”王北斗經不住威逼利誘,最后一咬牙,穿長袍馬褂扮作商人模樣,騎快馬直奔省會開封都督府。
第二日黃昏時分,離開封城還有幾里地的官道上,王北斗見一個青年軍官在路旁招手,便勒住馬頭。那軍官劍眉如飛,目光炯炯,軍裝筆挺,馬靴锃亮,氣度不凡,一看就是有來頭的主兒。他上前抱拳一拱道:“敝人是張鎮芳都督的隨從副官趙吉虎。豫西駐軍圖謀兵變,都督大人知道你來送信。革命黨無孔不入,就連都督府也安插有耳目,大人惟恐走漏風聲,派我出城接洽,在此恭候王副官多時。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到寒舍一敘。”
王北斗翻身下馬,大為驚訝,心中暗道:“都督大人真是能掐會算,料事如神呀!”
二人下路來到趙家,這是個獨門獨戶的院落,茅屋草舍,空無一人。王北斗不由滿腹狐疑,在都督府做官的人,哪個不是深宅大院,妻妾成群?他不敢多問,便拿出藏在身上的密函,恭恭敬敬奉上:“豫西兵變計劃都寫在上面,請趙副官轉交給都督大人!”
“一定,一定!”趙吉虎接過密函后,暗中松了口氣,拿出一張萬元銀票,“這是都督大人給你的賞錢,說待平定兵變后,讓你官至團長。大人還吩咐,豫西兵變事關重大,你不可對任何人透漏半字。”
王北斗喏喏連聲,更受寵若驚,心花怒放,連夜返回豫西。
侯景寬和馬尚彪兵變計劃布置完畢,單等張鎮芳自投羅網,可左等右等不見大駕光臨。這天晚上,突然接到都督府命令,要他們次日去省城參加一個軍事會議。二人不禁一怔,坐在客廳商議半天,心里一塊石頭才算落地。兵變計劃僅限于幾個心腹、幕僚知道,只告訴下級軍官和士兵,今日會有軍事行動,做好戰斗準備,相信不會走漏風聲。
老奸巨猾的張鎮芳已經得到情報,侯景寬對袁大總統稱帝頗有微辭,與馬尚彪來往甚密,豫西部隊處在鞍不離馬、槍不離人的臨戰狀態,圖謀不軌。他頓覺不妙,暗中調動洛陽、許昌、南陽等地北洋軍向彭縣方向開進,待包圍圈形成之后,又擺下“鴻門宴”,欲擒賊先擒王。
侯景寬和馬尚彪這才如夢初醒,早已晚了三春,不由面面相覷。此時,若動必是一場惡戰,敵眾我寡,最后全軍覆沒,不動則坐以待斃,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人宰割。可謂左右為難,無計可施。
最后,二人為使部隊脫離險境,抱定赴死之決心,次日晨帶隨從去省城。
包圍豫西的北洋軍將領,見侯、馬兩部已是群龍無首,其長官又在都督府成為人質,諒其不敢輕舉妄動,放松了戒備。可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兩天后夜里,豫西部隊按照事先計劃發動兵變,乘其不備向西南方向突圍。存亡禍福在此一舉,將士用命,終于殺出一條血路,進入鄂境山高林密的大洪山,如虎奔高山龍歸大海,打出了討袁大旗!
豫西兵變好似閃電刺破烏云密布的中原夜空。
張鎮芳大驚失色,將侯、馬一行收監關押,又連夜奔赴南陽布置兵力追剿。王北斗也在扣押之列,大呼冤枉,稱自己是有功之臣,要面見都督大人!都督府的人不敢擅斷,把他單獨關押在一間客房,食宿優待。
軍法處監獄,崗哨林立,戒備森嚴。這天夜里,趙吉虎在看守眼皮底下,把牢中的人全放出來,對方竟毫無察覺,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開封府夜間戒嚴,執法隊無論軍民一律嚴格盤查。一行人大搖大擺走在大街上,如同一群隱形人,執法隊視而不見。出城后,早有十幾匹高頭大馬等候那里,他們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張鎮芳回到都督府,聽說關押的人犯不翼而飛,連怎么逃走的都沒人說得清楚,氣得兩眼一黑,差點兒背過氣去,下令槍斃幾個看守。他得知侯景寬副官還留在這里,一再嚷著要見他,便親自審問。
王北斗見到張鎮芳,雙膝一軟,跪地叩頭。真佛在眼前,奴才屈膝又何妨。張鎮芳微微頷首,假惺惺道:“王副官,如今是民國,不興舊禮制,站起來說吧。你口口聲聲稱自己是有功之臣,只要說出功在何處,我不僅免你一死,還高官任做,駿馬任騎!”
王北斗仍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臉諂笑道:“大人,豫西兵變的情報,我早已送到你手上……”
張鎮芳心頭一凜,瞪大了眼睛,竟有此事?
“半月前,我來送情報,大人派副官趙吉虎接洽。”王北斗敘述了在城外見面的經過。
張鎮芳聽罷,頓時火冒三丈,眼珠子瞪得全是眼白,怒不可遏地一掌擊在桌子上:“放你娘的屁!”
王北斗一臉委屈相,句句屬實,不知為什么大人竟不肯相信。萬般無奈,他苦著臉提出去指認趙家,以證實自己所說真實性。張鎮芳心中有數,笑笑,如貓戲鼠,說你帶我們去吧,只是別把我們帶到閻王爺那里。
他也覺得此事撲朔迷離,想查個水落石出。
王北斗在路上信心百倍,心想就是人跑了,那房屋總在吧。他帶著一干人來到趙家,發現這里竟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墳頭!不過,都督府衛隊的人陡然一驚,暗中吸了口冷氣。一年前,他們發現副官趙吉虎是個革命黨,秘密抓捕后,用盡酷刑追問其同黨。趙吉虎寧死不屈,堅不吐實,最后被悄悄活埋在這里。
舉目四望,荒野里根本沒有房屋的影子。王北斗傻眼了,真是百口莫辯,哭天無淚。他嚇得脊梁骨直冒冷汗,撲通跪在張鎮芳腳下,磕頭如搗蒜:“大人,那個趙副官還轉交大人送給我的一張萬元銀票,不信你們看—”
他撕破衣服夾層,取出的竟是張冥幣!在場的人不禁“啊”了一聲,驚得目瞪口呆;醒過神來后又忍俊不禁,掩嘴而笑,說人鬼陰陽兩界,形同陌路,死人怎么會截取情報?你這小子是拿我們當猴耍!
王北斗如炸雷擊頂,怔然如癡,喃喃自語:“這不可能,不可能!”
“你媽的,你這是找死!”張鎮芳一張大白臉氣得青青紅紅,發出一陣人的冷笑。都督府流傳著一句話:“不怕夜貓哭,就怕大人笑。”這是殺人的信號。刀斧手的鬼頭大刀白光一閃,王北斗的頭滾落到地上,一邊旋轉,一邊仍翕動著嘴唇:“這不可能!”
這時,響晴的天空突然烏云密布,狂風大作如鬼魂怒號,頓時飛沙走石,碗口大的石頭被刮得滿地骨碌。在場的人感到一種玄妙的恐怖,頭皮發麻,兩腿打顫;就連殺人不眨眼的張鎮芳,心里也“咯噔”一下,嚇得面色如土,趕緊上轎離去。
張鎮芳回府后,仍心有余悸,更覺得這事有些蹊蹺,便令人去挖開趙吉虎的墳察看。回來的人稟報,尸首至今仍栩栩如生,熟睡一般。他聽罷驚恐萬狀,頭上直冒冷汗,趕緊令人去焚尸揚灰……
后來,這事在民間傳開。老百姓們背地里說,袁世凱稱帝惹得天怒人怨,就連鬼魂都出來幫助討袁軍,“老鱉精”那洪憲皇帝當不成!此話不假,袁氏只當了83天皇帝,就在一片唾罵聲中下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