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青
[摘要]杜甫在《登岳陽樓》中融入了自己的人生遭際、國家命運,將詩歌境界描繪得有大有小。這種大與小對稱,絕不是物理意義上的,而是精神意義上的。
[關鍵詞]岳陽樓;大與??;精神世界
[中圖分類號]G633.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058(2017)10002901
大歷三年(768年),杜甫登上神往已久的岳陽樓。三十多年前詩人曾經登臨同樣著名的泰山,寫下“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那是一個光芒四射的年齡,詩人激情滿懷。“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是多么熱烈而又宏大的夢想。那時唐王朝尚在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杜甫《憶昔》)。三十多年過去了,不僅僅一位詩人逐漸老去,一個王朝也江河日下。因為這個日漸潰敗的時代,詩人的生命也歷經磨難。
當杜甫在風燭殘年之際登上這座無數詩人登臨過的名樓,遙望一望無際的洞庭湖時,百感交集。他肯定想起年輕時那次登臨的壯懷。轉瞬三十多年,時代變了,詩人也變了。但詩人的變化僅僅是年華老去,而年輕時那種家國情懷、天下夢想,“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生命憂患,非但沒有隨著歲月河山褪色,反而是老而彌堅。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昔聞”和“今上”之間,遙遠得仿佛就是詩人的整個一生,但不僅僅是一個生命的老去,也是一個國家的滄桑巨變。這是多么沉重的感喟。詩人舉目望去,“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這個世界該有多大,我們用所有能想到的大詞,描繪詩人筆下的這個巨大的世界時,發現都是無力的、蒼白的。因為這是一個吞吐天地的宇宙。
可是頸聯突然變“小”了,“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這條承載詩人的小舟,在“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洞庭湖中仿佛就是滄海一粟。一面是天地之無限大,一面是芥塵之無限微。詩人想表達什么?一條孤獨的小舟,一個瘦弱的軀體,面對的是一個巨大的世界。讓人覺得詩人是不是太微不足道了,太卑微了,太渺小了?這樣的大與小是完全不對稱的,在無限的大中無限的小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啊。
可是這種不對稱又會讓我們想起那古老民族的偉大傳說:夸父逐日、愚公移山、精衛填海。這三個故事都是無限大與無限小之間的不對稱。這樣的神話傳說是有意凸顯在巨大的自然面前人的渺小嗎?顯然不是。非但如此,我們反而覺得是對稱的。夸父堅定地以生命相搏的不屈的追逐,愚公世世代代不停地移山,精衛化身小鳥將一條條樹枝永不疲倦地扔向那茫茫的大海。在巨大的空間面前,他們用無限的時間、堅韌的毅力來對抗。古老的神話不是對人的否定,反而讓我們看到人的力量,正是用看似巨大的不對稱來張揚人的巨大的意志力,讓我們看到的不是人的渺小而是人的偉大。
而這首詩呢?我們知道此時杜甫57歲,距生命的終結僅有兩年,處境艱難,年老體衰,貧病交加。在“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絕望中,我們看到詩人孤獨的淚水了嗎,看到詩人顧影自憐了嗎?沒有。甚至我們希望詩人應該為自己留下淚水。可是沒有。
但我們還是看到了詩人的淚水?!叭竹R關山北,憑軒涕泗流?!边@是老淚縱橫啊。是什么觸動了年老的詩人,讓他淚不能禁?原來是邊關戰事又起,百姓蒙難。詩人的淚水一下子如江河決堤,泛濫了整個世界。這是一個怎樣的胸懷?這又是一個怎樣的精神世界?
這時我們突然明白了。巨大的洞庭湖和詩人孤獨的小舟、瘦弱的軀體是對稱的。因為這個瘦弱的軀體里裝的是整個世界,是家國情懷,是天下蒼生。現代詩人黃燦然說:“上天賦予他不起眼的軀殼, 裝著山川、風物、喪亂和愛, 讓他一個人活出一個時代?!保ā抖鸥Α罚┻@個衰老多病的軀體承載的是一個偉大的民族、一個苦難的時代。
這種大與小的對稱,絕不是物理意義上的,而是精神意義上的。這已經不是大自然的洞庭湖,也不是被無數文人歌吟過的洞庭湖,而是詩人自我精神構建的一個包羅萬象的宇宙。只有“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才能配得上詩人的精神世界。
唐人孟浩然也曾登臨岳陽樓,寫下“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這樣的千古名句。后人經常對比兩位詩人的異同。事實上孟浩然的洞庭湖不過是難以跨越的一段距離——橫亙在岳陽與長安之間、詩人與君王之間、一介布衣與最高權力之間,是個人的不遇而非天下的憂患。兩者在生命氣象與人生境界上高下立判。
在杜甫之前的一千多年前,詩人屈原在絕望中自沉于汨羅江。屈原的命運是一個悖論: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最后被徹底拋棄。同為儒家信徒,杜甫的一生都在無望中漂泊,他的遭遇比屈原更為艱難??墒撬m然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親朋無一字”,依然熱愛這個世界——“憑軒涕泗流”。 因此復旦大學教授陳尚君說“杜甫是一個內心很強大的人”。這從另外一個側面理解,詩人為什么在“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絕望中,還能寫下“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這樣的句子。
詩人西川說“在一個晦暗的時代,你是唯一的靈魂”。(《杜甫》)
(責任編輯陳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