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與法治

名家傳： 林語堂/中國作家。林語堂的散文半雅半俗，亦莊亦諧，深入淺出，入情入理。他往往以一種超脫與悠閑的心境來旁觀世情，用平淡的話語去贊揚美文，這樣便形成了一種莊諧并用、私房娓語式的閑適筆調。

中國人的臉，不但可以洗，可以刮，還可以丟，可以賞，可以爭，可以留，有時好像爭臉是人生的第一要義，甚至傾家蕩產而為之，也不為過。往好的方面講，這就是中國人之平等主義，無論何人總需替對方留一點臉面，莫為已甚。這雖然有幾分知道天道還好，帶點聰明的用意，到底是一種和平忠厚的精神。在不好的方面，就是臉太不平等，或有或無，有臉者固然極樂榮耀，可以超脫法律，特蒙優待，而無臉者則未免要處處感覺政府之威信與法律之尊嚴。所以據我們觀察，中國若要真正平等法治，不如大家丟臉。臉一丟，法治自會實現，中國自會富強。譬如坐汽車，按照市章，常人只許開到三十五英里的速度，貴人便需開到五六十英里，才算有臉。萬一軋死人，巡警走上來，貴人從腰包中掏出一張名片，優游而去，這時的臉便更漲大；倘若巡警不識好歹，硬不放走，貴人開口一罵，“不識你的老子”，喝叫車夫開行，于是臉更漲大；若有真傻的巡警，動手把車夫扣留，貴人憤憤回去，電話一打警察局局長，半小時內車夫即刻被放回，巡警即刻被免職，局長親詣府中道歉，這時貴人的臉，真大得不可形容了。

不過我有時覺得與有臉的人同車同舟，頗有危險，不如與無臉的人同車同舟方便。比如前年就有丘八的臉太大，不聽船中買辦吩咐，一定要享在滿載琉磺之廂房抽煙之榮耀。買辦怕丘八問他識得不識得“你的老子”，便屈服將臉賞給丘八。結果，這只長江輪船便付之一炬。丘八固然保全其臉面，卻不能保全其焦爛之尸身。又如某年上海市市長坐飛機，也是臉面太大，硬要載運磅量過重之行李。機師“礙”于市長之“臉面”，也賞給他，但是飛機開行，不大肯平穩而上，市長又要給送行的人看看他的大臉，叫飛機在空中旋轉幾周，再行進京。不幸飛機一歪一斜，一顛一顛，碰著船桅而跌下。聽說市長最后保全一副臉，卻失了一條腿。我想凡我國以為臉面足為乘飛機行李過重的抵保的同胞，都應該斷腿失足而認為上天特別賞臉的僥幸。

其實與有臉的貴人同國，也一樣如與他們同車同舟的危險，時覺有傾覆或沉沒之虞。我國人得臉的方法很多。在不許吐痰之車上吐痰，在“勿走草地”之草地走走，用海軍軍艦運鴉片，被禁煙局長請大煙，都有相當的榮耀，但是這種到底不是有益社會的東西，簡直可以不要。我國平民本來就沒有什么臉可講，還是請貴人自動丟丟罷，以促法治之實現，而躋國家于太平。

【寫作借鑒】

本文屬于時評文。針對當時權貴以權謀利、凌駕于規則之上的現狀，林語堂究其實質，認為是“爭臉”在作祟。“臉”在權貴眼里就是權力的表現形式，所以作者首段以一則形象化的事例將“臉”與權力聯系起來，這種將具體事物與抽象實質聯系起來形成表里關系的思路在時評文中非常典型，緊接著作者又以現實事例證明“爭臉”害人害己的事實，極具說服力，最后作者以諷刺口吻收尾，呼喚法治治國，形成首尾圓合的結構。（點評老師：丁長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