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木窗,嵌在老墻上,小小的一扇,中間細木為柱,一年四季不掛簾子,像小姑娘明亮的眼睛。
西山擠進窗里,微微向天邊傾斜,緩緩展開,沒有險石、溝壑,如宋詞里的畫屏,長些尋常樹木,飛些尋常鳥雀,一條飛流掛在一側,嗬嗬有聲,送來水汽、煙云氣。西山就以這樣一副素顏,成為我的一個擺件,裝飾我的窗。
早春,我在屋子里讀書,西山就在雨中看我讀書,互不相擾。一本書讀完,西山的雨也下完了。沒有了雨的西山,就空出了一塊地方,陽光緊跟著來了,把空的地方填滿,西山看起來又和初時一樣,滿滿當當的了。過幾天,杜鵑花開,先開一朵,接著第二朵、第三朵,然后一樹一樹地開,開了一樹,又開一樹,從山腳開到山頂,從東邊開到西邊。這時節,西山好像只剩下了杜鵑,其他的樹都在和西山玩捉迷藏,跑開了,躲起來了。一些鳥在上面亂飛,環環繞繞,遲遲不敢落下,怕嚇到一山的花朵。
我們這兒把杜鵑叫作燈籠柴,這名字真好,好記,好聽,土得有詩意。它名字的由來很簡單,就是因為開出的花像燈籠。那是西山的燈籠,拳頭大的一朵,嫣紅嫣紅的。一樹一樹的燈籠,照著整座西山,眉是眉、眼是眼,一笑一顰都看得清楚明白。花不光是西山的燈籠,更是春天的燈籠,只要一朵,就把春天點亮了。
春天的西山,到底還是熱鬧了一些,我在窗前,是一個看熱鬧的人。朝走夕至,夕去朝來,一場熱鬧,很快隨暑氣散去。我也散去,退回到屋子里讀書,秋天在我翻書的聲響中到來。大雁南飛長宵細雨之后,起了風,西山下起了一場葉子雨,滿山的葉子在風里飄呀飄,像一場沒完沒了的心事,飄進我的窗來,拂滿一身。
過些日子,西山上鋪了層厚厚的落葉,沒有花徑,沒有蓬門,沒有造訪的不速之客,也沒有人拿著掃把去掃,那就留給那些沒事的鳥雀吧,讓它們在上面來來回回地折騰,找一條蟲子,一枚果實,一片可以筑巢的葉子。折騰過后,落葉就丟在那里,沒人管了,任憑雨打風吹,慢慢腐朽,化作泥土、養分,從根到干,從干到枝,長成來年的葉子,開成來年的花朵,如此循環,西山不老。這是西山的道。
葉子落光了,枝條光禿禿的,樹影搖風,一望無垠。西山空寂了,袒露了,成為速寫版的西山。入夜,草蟲在西山上叫,聲音入窗,穿過一束燈火,冷冷落落,響在我的書頁上,每一個詞語里都像有了蟲聲。這暗合了我讀書的感覺,大凡書到好處,都是那種不緊不慢的冷,輕輕淡淡里煙氣流動,那一點朦朧,讓人幾欲抓住卻又倏忽遠去。這樣的境界,與熱鬧是沒有任何關系的,就像曲終人散后,江上數峰青。
這樣的夜里,我失去了說話的欲望,我要告訴生活和生活要告訴我的,都擺在那里,不想說了。大與小、遠與近的界限逐漸消失,屋子空曠了,如秋日的原野,小窗也好像突然大了,西山仿佛挪移了位置,悄悄貼近了我的窗欞。小小的西山,撐開了我心靈的維度,使它如夜一樣遼闊。
二十四年前,我在,西山在。西山和我隔著一個田壟,一方池塘,一扇窗。
二十四年后,我在,西山還在,田壟還在,窗不在了,只剩下斷壁頹垣。我和西山,隔了數不清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