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寧
海明威說,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相較之下,臺北就沒那么輝煌體面。到臺北第一晚,當地的朋友帶我去逛師大夜市,我站在一堆鹵味店和服裝店間,身側是冒著熱氣的烤魷魚和鼎沸的人群。這是臺北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溽熱的,躁動的,冗雜的,綿延不息的。
我最喜歡黃昏時,趿著拖鞋漫無目的地走。街上有年輕的母親推著育嬰車,一大一小的臉都笑嘻嘻的,有困倦的中年人提著一盒點心急匆匆地掠過我,有纏綿的情侶低頭私語,有穿著暗紅色花紋上衣的阿婆甩著手往回趕。和傍晚六點鐘的上海街頭不同,行人走得或快或慢,都不是為了什么大事。沒有人通過手機決定一樁大生意,也沒有人氣急敗壞地比畫手勢。他們活得特別細碎,格局小而穩定,仿佛情侶一路私語就能抵達白頭,下班者的家門口也必然有一盞亮起的燈。
臺北是一個煙火氣濃郁的城市。臺北的老房子就是枯燥的老,大多建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既和日式搭不上關系,又缺乏現代感。臺北的居民區,不像老上海的弄堂那樣,法式圓潤的房頂下曬著衣領處磨得薄薄的棉毛衫,它們大多灰撲撲的,它們的沉默不含任何心事的成分。你眺望臺北人家的窗口,不會聯想到窗簾背后有什么旖旎故事或香粉傳奇,你知道那層簾子背后,是一戶三代同堂在品評阿婆的手藝,是爸爸在考問姐姐今天的功課,或是媽媽在收拾碗筷時不經意瞥兩眼新聞。
他們把全副力氣都用在了經營生活上,所以他們的服裝店開滿了小巷;他們心甘情愿地為一杯陳三鼎奶茶排一個小時的隊;他們的咖啡廳永遠坐滿了人,服務生小心翼翼地問:這一餐合胃口嗎?
受公知們影響,臺灣人友好、禮貌、有教養的形象深入人心。我初到臺北那天問路,就有人載我去目的地,一路還指點哪家水煎包味道最好。街口處不時有炸響的機車聲音,卻在紅燈前齊齊停下,讓步行人先行。我捧著一大袋日用品,一路稀里嘩啦往外掉時,有50多歲的阿婆幫忙撿起來,還體貼地教我如何打結。
有時我覺得,這種友好很像一層薄紗,覆蓋在這個城市上,溫情是溫情,卻也悶氣。真正讓我對臺北生出親切感的,倒是一次不怎么愉快的經歷。我去郵局寄東西,一不小心碰翻了要寄的鳳梨酥盒子,那天我不方便彎腰,只能愣在原地,隔著玻璃和一臉別扭的工作人員面面相覷。
“你不撿嗎?”
“我彎不下腰,能不能麻煩你撿一下?”
她的嘴角迅速地往下撇了一下,然后繞出來。我也慢慢地蹲下身一同撿。
撿得差不多時,我們幾乎是同時地說了一聲“謝謝”,也是同步的,脫口而出了“不會”。這樣的客套有點落伍,它習慣用客氣的言辭包裹情緒,也熱衷用平和的口吻蕩平激烈。它像一個落破大戶的家長,知道好日子是一去不回頭了,能留給子孫的只有書香門第的修養和自矜,于是更加做足了姿態,更加教導小輩要遇事和氣,不與人爭意氣。
但臺北仍然是憨態可掬的,是適合居住的。隨處可見的便利店里提供各式服務,從ATM機到晾衣架,一應俱全。深夜十一點仍然有小販在賣割包,高熱量的食物總給人最踏實的慰藉;走在偏僻的巷子里,會有警察躥出來勸你不要走遠,甚至主動送你回鬧市區。
我再一次拎著牛奶、紙巾、羊角面包站在了街頭,再一次在窗臺上養起了多肉植物,再一次用一小杯葡萄酒哄自己入睡,再一次讓音樂充斥房間,再一次和自己的悲喜短兵相接……我迷戀這種狀態。
——沒什么茂盛的綠色,柏油馬路固執地裸露著,像是不設防的臺北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