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哲峰
或許在熱愛紅茶那些人的心中,都如我這般有一個夢想,期望有朝一日,去往那東南形勝碧水丹山的武夷山,深入到桐木,去探尋紅茶起源地的奧秘。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叵肫?011年春天,終于有機緣前往桐木一探紅茶究竟,每每回憶起來,總覺那是一場醒來了無痕跡的夢,唯有一遍遍翻看自己親手拍攝的照片,才確信桐木我真的來過。自此以后,每年春天,都會不由自主地前往桐木,去赴一場紅茶的邀約。
桐木,位于福建省武夷山市星村鎮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深處,閩贛交界地帶。去往桐木訪茶,并不是說走就可以走的行程。只有世代居住于此的山民的后裔,現在桐木各個自然村的村民,才擁有自然出入的權利?;蛟S是汲取了英國植物獵人羅伯特·福瓊從桐木盜走茶樹種苗和紅茶制作技術,從而導致紅茶的話語權旁落他國的慘痛歷史教訓,至今桐木仍然是外藉人士的禁區。桐木龍渡自然村的一個女孩朱凱云曾經就讀于天福茶學院,她的一位美藉老師多次央求同往桐木訪茶,但在進入桐木的皮坑關卡,還是被恪盡職守的檢查人員攔了下來,以致于這位老師都想出了鉆進汽車后備廂里的辦法,但終究還是未能成行。于國人來講,想要進入桐木也絕非易事,需要家在桐木里的人作擔保,提前申請報備才能進入。紅茶的發源地,外人難以涉足的禁區,從而使桐木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這反而愈使喜愛紅茶的人心生向往,哪怕只有一次,都擁有夢想成真的幸福。
每次前往桐木訪茶,都會忍不住地感嘆:造物主究竟對這片土地有多少鐘情?為何紅茶的鼻祖正山小種和金駿眉都誕生在這片土地上?我無數次地在心底追問自己,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夠揭開這謎底。
從武夷山市區前往桐木行程足有70多千米山路,過了星村鎮,一路沿著九曲溪邊的公路向峽谷深處奔去。遙想當年,桐木里世世代代以茶為生的茶農,辛辛苦苦做出來的茶,挑在肩上步行幾十里山路到星村鎮,售賣給遠道而來的茶商,裝上竹筏順流而下,抵達福州后裝船,飄洋過海香飄域外。
去過桐木這六年期間,卻僅有一次登上黃岡峰。2013年,在桐木茶廠傅登明陪同下,出桐木關前往黃岡峰。位于閩贛交界處的桐木關,是一個古老的關卡,既往兩省往來的必經之路。傅登明反復強調:“紅茶的源頭是桐木村,不是桐木關,桐木關就是這么一個關卡?!蔽湟纳絿壹壸匀槐Wo區,一邊隸屬于福建省,另一邊則隸屬于江西省。出了桐木關,就不再是福建省的地界,迎面就是江西的哨卡。據說當年武夷山當地的一位主政官員想要上黃岡,江西一方硬是不放行,也就只好作罷。雖說黃岡峰頂半數福建,可是上黃岡的路卻在江西省地界內。有了傅登明提前的申請,才被允許放行。無意中讀到百歲茶人張天福先生回復給當地茶農的書信,才揭開了困繞著自己多年的謎題,桐木高山峽谷的地貌特征,超過95%以上的森林覆蓋率,溪流縱橫、多雨潮濕的氣候,造就了最適宜紅茶加工的自然環境。真正登頂黃岡峰,大雨過后,云霧彌漫,車行緩慢如在云中游走,一陣風吹過,高山草甸的容貌若隱若現!
從桐木關往回走,路過江墩,這里是桐木的一個自然村,就在路旁溪流之畔,矗立著兩個巨大的石頭,一個上書“正山小種紅茶發源地”,另一塊鐫刻著:“金駿眉發源地”,落款都是百歲茶人張天福先生。為了探尋正山小種紅茶和金駿眉,趕往離此地不遠的廟灣去拜會梁駿德先生,聆聽先生口述半個多世紀以來正山小種紅茶的歷史和金駿眉的前世今生。
設若以金駿眉的誕生為坐標,2005年以前桐木的紅茶就是正山小種紅茶的歷史。數百年期間,一直香飄域外,卻是墻內開花墻外香,國人于紅茶是完全不知的,出了桐木,武夷山當地的人飲用的都是巖茶。覬覦紅茶的英國人,早在18世紀50年代就已經深入桐木,不僅盜取了茶樹種苗,還帶走了制茶技術,留在當地就有一座基督教堂作為歷史見證,經修復后就座落于桐木村委會行政所在地三港,迄今在當地仍然有眾多的信徒。1993年,桐木正山小種紅茶在出口不暢、內銷受阻的情況下行情跌落至谷底,梁駿德先生打聽到內蒙古有一家鋼鐵廠有十萬職工,抱著一絲絲希望千里迢迢前去推銷,沒想到廠門都進不去。回到住宿的旅店,想想還要付住宿費,于是跟招待所的人商量拿茶葉頂替住店的錢,招待所的人抓了一把去泡,馬上又跑了回來:“你這個是什么鬼東西,一股子煙味,白送都不要?!蹦┝肆合壬钟挠牡恼f:“背了二十斤茶,幾千里跑過去,一斤沒賣又背回來了。”聽得人笑出了眼淚。
早在2003年就有來自北京的兩位先生請梁駿德先生試制新品紅茶,直到2006年夏天,這事兒才正式付諸實施。請了兩位采茶的婦女,山上辛辛苦苦采了一天,就只采了兩斤多細嫩的芽頭。一算成本,相較傳統工藝的正山小種紅茶,這個茶的成本可算是貴到了天上。梁先生跟北京來的朋友半開玩笑:“這個鬼東西這么貴,賣給誰呀?難道賣給你不成?”孰料想,北京的朋友滿臉正色作答:“就是要賣給我呀!”眼見人家認準了真心想要,并且要求這點茶當晚就要做出來。粱先生只好應承下來,一系列的困難相伴而生。原料太少,只好用工地上的小太陽電暖器模仿日光萎凋,親自動手手工揉捻,利用自然條件發酵,最后用無煙炭火來烘干,堪堪勉為其難地交付到了買家的手上。任誰都沒有想到,這樣一件足堪載入茶葉史冊的紅茶就是這樣誕生的。頗具文化修養又有商業意識的北京買家給這款茶起了個名字:金駿眉。以金喻茶色,以眉描茶形,中間一個“駿”字,感念創制人梁先生的勞苦功高。2006年金駿眉開始小批量試產,2007年以后金駿眉開始批量定型生產,短短幾年間,在全國掀起了熱潮。我的理解,由金駿眉的帶動,國人開始接受并喜歡上飲用紅茶,從此后國內市場才有了紅茶份額的穩步增長。梁先生對此點頭稱是,并補充說:“現在,喜歡正山小種紅茶的人也多了?!?

聞聽過金駿眉的前世今生,愈是引發對這種茶的強烈好奇心。心下暗暗下定決心,來年的清明時節定要親眼目睹這金駿眉誕生的整個過程。2014年四月初,聞訊早早地趕赴桐木,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下榻的酒店就在三港,用罷晚飯,已經是華燈初上,就在我打算步行走回酒店的時候,卻被接我的朋友陳威攔下了,不忍拂了這個八零后精明強干的小伙子的好意,坐上了他的車,幾百米的路程轉眼就到了,待我要下車的時候,再次被他攔住,先是打開車燈,然后又用力按響了車喇叭。然后示意我跟在他后面,將酒店走廊里邊的燈全部打開,進到房間里面,翻箱倒柜,掀被子翻床墊,一通細細查看,完了才松口氣:“馬老師可以休息了。”或許是看到我一頭霧水,他笑著說:“我們這地方蛇多,我爸在家里樓梯口,我姑就在這酒店入口,都被咬過!”難怪桐木被譽為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人與自然核心保護區,有蛇的王國,鳥的天堂,昆蟲的世界之說,看來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有深刻的親身體會。
春日里的桐木,難得好天氣,清明前后正是采摘制作金駿眉的原料芽頭的大好時機。在整個福建省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桐木下轄的十多個自然村,茶農小聚居大分散在各處,祖上遺留下來的茶山零星分布,據說總共只有一萬多畝。沿著山間歡快奔騰的小溪流溯源而上,茶園就掩藏在大山深處,埋籽栽種的全都是有性系的群體種,學名叫作武夷菜茶,而今被作為珍貴的母本資料受到保護。這種半人多高一蓬蓬生長的茶樹,采摘起來頗不容易,與一位正在采茶的大姐攀談后得知,天亮上山、天黑下山,辛苦勞作一天,也就是采上兩斤左右的芽頭。大姐笑著說:“我都不愛采這小芽頭,還是五月初采大茶容易些。”大姐所說的大茶,是在農歷立夏前后開采的嫩梢,用來作傳統的正山小種紅茶的鮮葉原料。同一個春季,曾經在四月初和五月初兩次到桐木訪茶,一次為金駿眉,另一次則為正山小種紅而來。
同住在一條街上的茶農,不是親戚就是世交,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分工協作的態勢。只要有一家在收購金駿眉的原料芽頭,其他家自覺等待隔日再收,問及原因,陳威的爸爸笑瞇瞇的回答:“一個小隊(自然村)采一天下來頂多不過幾十斤的芽頭,至多分成兩家來做,大家都來收,原料不夠分,誰也做不成。”于是就成了大家自覺循環收料的作法。
收到手的芽頭,還要經歷手工揀剔的過程,眼見著茶農坐在自家門口,面前竹匾上的芽頭,一顆顆剝掉外殼的包衣,這種精細的程度,真真叫人嘆為觀止。五月份采摘的嫩梢,則不會有這般待遇,用來作小種的鮮葉原料,也不必如此。
金駿眉的鮮葉借助自然條件萎凋,傳統工藝的小種紅茶卻需要青樓。梁駿德先生談及過往計劃經濟時期,每個小隊(自然村)都有青樓,如今就只有廟灣還剩下一棟青樓保存完好,先生言及于此滿臉的惆悵,似乎憶往昔熱火朝天來做茶的歲月。為了一睹青樓的奧妙,跟隨梁先生前往。從外表來看,是一棟木結構三層瓦屋。地下一層設灶燒火,煙氣熱量通過煙道往上走,最好的燃料當屬松柴,現在燃料的來源愈發困難,禁止采伐的區域越來越多,這自然是一件好事,卻預示著傳統工藝正山小種紅茶的消失。青樓一層離熱源近、溫度高,作為干燥車間。松煙透過以木為格,竹席鋪就的天花板向上升騰并傳遞熱量,二層、三層就成了最好的萎凋車間,小種紅茶的鮮葉原料就是在這里喪失水分、沾染松煙香,完成了第一次升華。在松煙彌漫的青樓中人工翻青是一件極其辛苦的工作。梁先生打開青樓萎凋間的木門,才只伸頭向里面看了一眼,我就被熏得兩眼淚汪汪。舊日的青樓原本是在一層直接燒火,多少次釀成事故,使整棟青樓連同里面的茶在熊熊大火中化為烏有。“多虧了陳德華先生70年代在桐木駐隊時將其改造為從地下一層設灶生火?!绷合壬峒坝诖?,對陳德華先生的感念之情溢于言表。
歷經萎凋后的鮮葉需要經過揉捻才能進入發酵的程序。保護區放棄了旅游開發之后,早前建設好的自然博物館門庭冷落、少有人至。找來看守的工作人員,進去觀看關于桐木紅茶的文物陳列,一架由張天福先生設計的木制揉捻機赫然入目,70年代以前都還在使用,上推到民國時期,則完全依賴人力。而今家家戶都實現了電力驅動的盤式揉捻機。2016年清明剛過,一到桐木三港,正趕上有人在揉捻金駿眉萎凋葉,小小的15式揉捻機一次盛裝5斤左右的原料,揉捻完成之后,細心的主人用一把棕毛刷將粘在茶盤上的僅剩的幾顆芽頭也清掃下來,足見其愛物惜物之情和對金駿眉的珍視。一個注角也說明了金駿眉高昂的價值,村村通工程顧及不到的桐木掛墩自然村,村里為了修路號召每戶捐了一斤金駿眉,通往大路的幾千米水泥路就修了起來。量大的小種紅茶原料,采用的都是55、65式,甚至更大的揉捻機,熟悉之后,遠遠的瞅上一眼,就可以大致判斷情況。
走過了眾多國內名優紅茶的發源地,大都兩山夾一水,但全不若似桐木這般自然條件得天獨厚。高森林覆蓋率提供了充足的氧氣供應,茶季與雨季的重合導致濕度極大,溫度卻又剛剛好,清明時節猶著冬裝,搬把椅子坐在屋里覺得冷,坐在屋外的陽光下舒服得很。由此,桐木紅茶完全可以利用自然發酵,揉捻葉解塊后裝入竹筐,山泉水打濕白棉布,擰一下蓋在竹筐上,接下來就只用耐心去等待就好?;叵肫鹱约撼跞胪┠颈閷げ灰娂t茶發酵室,也不覺啞然失笑。
金駿眉的廣受追捧帶動了無煙工藝武夷紅茶的生產,小赤甘、大赤甘與金駿眉的工藝一脈相承,只是原料成熟度降至一芽二、三葉而已。干燥則普遍采用烘干機,無煙炭竹焙籠烘干的作法亦不多見。順應茶季多雨的氣候特點,智慧凝結的產物在青樓上體現得淋漓盡致。而在市場需求與自然氣候影響之間,桐木的茶農找到了完美的平衡點。天氣晴好就生產金駿眉、小赤甘、大赤甘等無煙工藝的紅茶。遭遇到連續陰雨天氣,則仰仗青樓萎凋、干燥,生產傳統工藝加煙熏制的正山小種紅茶。一次在福州邂逅從事了一輩子茶葉審評的陳金水先生,先生的評價擲地有聲:“紅茶,唯有桐木才是當之無愧的極品好茶?!?/p>
年復一年一次次的探尋桐木紅茶,有過意料之外的失落,也有喜出望外的收獲,如同這不邀而至的雨,大珠小珠落屋檐,聚成涓涓細流,匯入日夜流淌的九曲溪,出遠山奔赴遠方的閩江,百川歸流終入大海。在遙遠的海的那一邊,在典雅浪漫的英式下午茶的杯盞中,有著來自武夷山桐木正山小種紅茶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