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愛民++王小
獨立出來的輔助科室作為第三方機構,與醫院的關系是競爭,還是協同?取決于醫院營收、人才流動和病源三者的制衡
一系列醫療政策變化正接踵而來,尤其是醫學影像診斷中心、醫學檢驗實驗室、血液透析機構、病理診斷中心四類輔助科室,被鼓勵建成獨立性的、連鎖化機構,這意味著部分醫院特別是基層醫院,可能取消上述科室。
而患者如在第三方機構拍片、化驗血樣等,也可避免在不同醫院就診需要反復拍片、重復化驗的折磨。
患者與醫生這兩大資源目前主要聚集在公立醫院中,患者拍片、檢驗等下單權還是掌握在首診醫院的醫生手中。
不過,得知這一消息后,北京一所三級甲等醫院病理科的醫生有些失落,“本來病理科就不受待見,這下連科室都有可能要取消。”在公立醫院,病理科被稱為“清水衙門”。病理醫生看片子是不收費的,只有做切片才產生費用。以往,病理科的職位是事業編制,其穩定性“穩住”了醫生們的心。
“如果醫院將病理科、檢驗科等輔助診斷科室分割出去,醫院未來的發展是不完整的。”中國煤炭總醫院病理科主任楊連君對《財經》記者說。
鼓勵社會力量投入上述四類醫療服務,國家衛計委稱意在“實現區域醫療資源共享,提升基層醫療機構服務能力,推進分級診療”。但醫療界相關人員或擔心下崗,或等待轉機、脫離體制,討論甚囂塵上。而投資者們蠢蠢欲動,看到的卻是機會。
一些行業媒體分析,未來5年-10年內,公立醫院的檢驗科、影像科、病理科、康復科等輔助科室,將被分割出去,雖然衛計委下發的系列文件中,并沒有明確如何處置公立醫院現有的這些輔助科室。
今年1月11日,浙江桐廬縣三家醫院檢驗科的工作人員集體到縣政府維權,事件源自桐廬縣衛生計生局將縣人民醫院、縣中醫院、婦幼保健院三家的檢驗科,與第三方合作,共同組建縣域醫療檢驗中心。
三家醫院檢驗科的工作人員懷疑醫院將檢驗科賣給私企,自己的編制與待遇都會受到影響。一名參與這次維權活動的醫生告訴《財經》記者,醫生們有意見不只為了自身利益,也為患者合理就診考慮,“病理診斷出現不確定性時,需要臨床資料的支持,病理科獨立出去,病理醫生怎么跟臨床醫生進行溝通”?
2月8日,衛計委新聞發布會上,醫政醫管局副局長焦雅輝解釋稱,這四種輔助科室,一方面二級以上醫院要向基層開放,另一方面鼓勵設置獨立機構,這樣有助于解決基層專業技術人員不足的問題,同時集中檢查檢驗資源更便于質控。
政策的推行將面臨不少阻力。實行藥品采購兩票制之后,公立醫院營收下降,影像、檢驗等四科室如再剝離出醫院,將可能進一步壓縮醫院的收入。“影像的收入占醫院收入10%以上,如果我是院長,有什么動力把檢驗、病理、影像等剝離出來?”新里程醫院集團CEO林楊林對《財經》記者分析。
事實上,新的獨立醫療機構與傳統醫院可能會形成一種伙伴關系。
2017年1月份,衛計委在對獨立設置醫療機構政策進行解讀時強調,“獨立設置醫療機構應當與區域內二級以上綜合醫院建立協作關系”。這一表態試圖打消獨立醫療機構與醫院的“競爭”憂慮。
多省份的試點也驗證了這種關系。據衛生計生委初步統計,截至2016年5月底,北京、浙江、江西三地,共設置6家病理診斷中心,其中有四家為社會資本創辦,完成病理診斷205萬例次。這三個試點地區的醫院,并沒有出現病理、影像、化驗、血液透析等輔助診療科室被剝離,相關科室醫生被解除事業編制的現象。
“醫院編制有限,病理科進人難,活多人少,以后發給其他機構一部分活是不錯的。”北京一家三級醫院病理科主任告訴《財經》記者,“將來我還可以多點執業,幫著看片子。”
獨立出來的第三方機構,與醫院的關系到底是競爭還是協同,多地的試點結果還需觀察。雖然這些獨立醫療機構的存在更像是給公立醫院添加了一個“客戶”,而非競爭對手。然而對于整個醫療行業來說,畢竟患者與醫生這兩大資源還主要聚集在公立醫院中,患者拍片、檢驗等下單權還是掌握在首診醫院的醫生手中。
在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門口,來自廣東的患者劉明清,手里提著兩個CT影像袋,一個是在廣州市第一人民醫院拍的,一個是在廣東省人民醫院拍的。“拍出的片子是一樣的,卻多花了一份錢。”他向《財經》記者抱怨。
兩個小時后,劉明清再出來的時候,手里又多出來一個裝片子的袋子,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的醫生,在看完他帶來的兩張片子后,仍建議他再拍一張。
在國內,劉明清遭遇的重復檢查并不少見。
早在2010年,原衛生部就下發通知,要求各省區市全面推進同級醫療機構檢查結果互認工作。不少地方衛生行政部門發文要求,互認范圍及內容包括一級醫院對二級和三級醫院的醫學檢驗、醫學影像檢查結果等,這包括對谷丙轉氨酶、白蛋白、總膽固醇等抽血化驗,以及X光、CT、心臟彩超等項目檢查結果互認。
但“互認”政策在公立醫院體系內的推行一直不順利。由于醫檢費用占據醫院收入的比重較大,哪家醫院都不想放棄這塊利益,雖然不能公然反對,醫生們可以采取“軟抵制”。
這種“軟抵制”也可能成為獨立醫療機構全面鋪開的“攔路虎”。
此外,獨立運行的醫學檢驗中心要想獲得臨床醫生與病理醫生的認可也非易事。此次面臨改革的輔助科室,專業性很強,工作人員的專業技術水平和儀器設備的先進程度,直接決定了對患者的診斷與治療水平。
楊連君就直言,中國的第三方檢驗、病理還處于萌芽階段,“量大質低”。
為了不同地區間、不同機構間醫療質量“同質化”,衛生計生委明確了三項措施保障:制定獨立設置醫療機構技術標準、加強醫療質量監管、加強獨立設置醫療機構與二級以上醫院合作。
衛計委還提出基層檢查、上級診斷的就診原則:基層醫療機構擁有醫療設備,培養的一些技工或者技師可以做檢查檢驗,通過遠程系統把信息上傳到上一級醫院,由上一級醫院出具檢查檢驗結果報告,根據病情通過遠程方式進一步提出診斷和治療建議。
實現區域醫療資源共享,無疑是解決鄉鎮衛生院能力不足的一個有效手段。但現實的問題緊跟其后:檢查與診斷中產生的利潤該如何分配?
衛計委對此沒有明確的規定。整合幾家公立醫院的輔助診斷科室形成診斷、病理或者影像中心,所得的利潤如何在中心與醫院間分配,各地都在探索中。北京的第三方病理診斷中心,不管是政策推行之前就已經存在的,還是在試點中的,與醫院之間都沒有明確的利潤分配機制。
據了解,一般公司的做法是給醫生一定的提成,醫院級別越高,提成越多,由于此舉無法拿到臺面上,第三方公司與醫院很難簽訂正式的協議。
深圳市第二人民醫院一位負責人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醫院不會輕易放棄這部分利潤,如果將檢驗、影像等相關業務分流出去,考慮去除掉的人力與設備成本,所得的利潤還不如現行模式賺得多,即便是衛生管理部門強行推,很多醫院都會有抵觸情緒與抵制行為。
讓衛生系統管理部門頭痛的事還有如何讓公立醫院這些“親兒子”,充分信任獨立醫療機構這些“外來戶”?
“首先,保證獨立醫學檢驗機構這個孩子是合格的”,一家醫院的負責人接受采訪時建議,“衛生管理部門要嚴格準入機制,還要定期嚴格檢查,特別是醫療風險、診斷技術的檢查”;還要搭建醫療機構間的醫聯體體系,“市里的醫院與縣里的醫院建立了醫聯體,就很容易推進檢查、檢驗第三方中心的互聯互通”。
2016年10月起,京津冀132家醫療機構對首批27項臨床檢驗結果實施互認,不過,現今醫院的檢查多達數百項,這次結果互認僅僅是一個破冰之舉。
醫檢互認還將面臨人才大考。有好的設備、得出精準數據,如果沒有好的病理科醫生,談何準確診斷?
區域性獨立醫療機構建立起來后,最佳途徑是吸納一部分從公立醫院科室走出來的醫生。但從科室走出醫院,從體制內到獨立公司,對個人而言很難抉擇。
楊連君不止一次接到過公司的邀請去共同創業,他都拒絕了,原因是“放棄三級醫院主任的位置,回報率太低,風險大。到體制外,會失去很多東西。”楊連君告訴《財經》記者,如果體制沒有松動,體制內外的人才流動都是“畫餅充饑”“紙上談兵”。
在獨立設置醫療機構的政策中,反復強調兩個推進目的:一是推進分級診療、實現區域資源共享,另一個則是鼓勵社會力量進入醫療領域。
2016年底,國務院印發《“十三五”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規劃》,鼓勵社會力量舉辦醫學檢驗機構、病理診斷機構、醫學影像檢查機構、消毒供應機構和血液凈化機構;《2017年衛生計生工作要點》強調支持社會力量舉辦這幾類機構,保障同等待遇。
具體政策接連放出,引發了資本界的投資熱情。可復制、快速規模化、不過于依賴人工而更多依賴機器設備,以及能否納入醫保、有無患者,這是醫療投資的核心要素。
將要獨立運作的四類醫療機構,并非都能完美地契合這些要素,唯有血液透析中心最被投資者看好。
在醫院的產業鏈中,血液透析中心的工業化性質最為明顯。血液透析中心是給慢性腎功能衰竭患者進行血液透析治療的機構。“血液透析可以大規模采購試劑,可以從供應鏈獲得一定利潤,最容易做成獨立連鎖。”林楊林分析。
早在兩三年前,就有企業布局獨立血液透析中心。如今,一系列利好政策的出臺,更容易推進血液透析中心形成獨立的產業。
對于這些獨立機構而言,大城市并非能施展拳腳的好去處。以被譽為“查癌神器”的PET-CT來說,北京已經上馬20多臺,私立檢驗機構幾乎難尋空間。由于首都的公立醫院坐擁豐富的醫療資源,只有小醫院的檢驗與一些大醫院覺得有風險的檢驗,才會外包給公司來做。
北京已有超過30家檢驗所,苦于缺乏患者,有時不得不以“提成”游說公立醫院,讓醫生把患者的切片交來做。
在一線城市,獨立設置的醫療機構的價值,就在于公立醫院的特需溢出部分。比如,在公立醫院拍PET-CT有時需要排隊兩周以上,病理報告出得也很慢,獨立的檢驗與病理中心,便可以爭奪這一部分市場。
相比而言,三四線城市才可能是社會資本進入獨立檢驗、病理、血透、影像的主戰場。在三四線城市,縣級、區級的醫院缺乏好的設備、好的病理科與檢驗科醫生,患者難以留住。區域性的檢驗、診斷中心,可以讓患者在縣、區醫院做檢查,不用跑到大城市去費周折。
推動分級診療,讓優質醫療資源下沉,正符合衛計委一系列政策的初衷。
不過,傳統的看病、就診流程是三四線城市獨立醫療機構成長的隱憂。患者習慣于一次性在醫院把掛號、看醫生和做檢查都完成,這樣節省時間和精力;走出醫院,到院外的公司去做檢查、拍片子,來回奔波,顯然會給患者帶來更多的時間成本。
“我們有先進的設備,也能聘請到優質的醫師,可就是擔心缺病人。”一位投資者說。該投資者所在的機構,已經在國內一個三線城市進行相關的調研。“對于社會資本辦醫,病源是個大問題。純從投資的角度,我還不是很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