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的掌心優雅到老

吳玉琴

晚飯后，他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走了兩圈回來，見她在床上靜靜地躺著，很安詳的樣子。“這么早就睡了？”他坐到床邊去牽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沒有一絲溫度。他像個慌亂無助的孩子，拿起她的手放在唇邊，任憑淚水模糊了眼睛：“允和，你醒醒，你別嚇我啊！”她一襲紫衣，闔目安睡，卻已和他陰陽永隔，任他驚慌失措、撕心裂肺。

她是張允和，是語言學家、“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的結發妻子。那一年，她93歲，他96歲，風雨相伴70載后，她沒能實現自己與他相伴到老的誓言，帶著對他的無限牽掛，于2002年秋歿于北京家中。

她永遠地睡著了，他的世界頃刻間坍塌，人在一夜之間老去。他常在她的照片前默然靜坐，顫抖的手指輕撫照片，同她輕聲呢喃，回顧他們這一路走過的點點滴滴。

吳淞江邊，彼此牽手徐行，互通情愫;西子湖畔，二人賞花吟詩，流連在花前月下。初戀那么美，片刻的分離都如陰云來襲。那時因為思念而寫下詩句，終究有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她離去，再來讀，胸口充溢的卻是無法言說的痛苦。

彼時，她是端莊秀麗的大家閨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他，風度翩翩卻家道中落，總擔心自己給不了她幸福。她用纖弱白凈的掌心捧起他俊秀的臉，堅定地回道：“幸福不是你給的，是要我們自己去創造的。”那一刻起，愛從掌心蔓延開來，有情人終成眷屬，山一程，水一程，關山重重，情深意重。

婚后短暫的甜蜜之后，抗日戰爭爆發，在顛沛流離的逃亡中，他們痛失幼女。那時，他們以為這是他們人生中最難熬的日子。誰料想，苦日子接踵而至。解放后，夫唱婦隨，琴瑟和諧的日子沒過幾年，他被下放到寧夏平羅改造，兒子兒媳也下放到湖北。家里只留下她和小孫女，一家五口三地分居。曾經雙手不沾陽春水的她，用自己柔弱的雙手縫補漿洗，找各種零碎的小事情做。因為有她在，那個家在風雨飄搖中支撐了下來。

遙遙的距離，隔開的只是他們的人，兩顆相依相戀的心卻從未有一日放下對彼此的思念。那年春天，聽說丈夫患了嚴重的眼疾，她當即買了車票，幾天后滿面風塵地出現在他面前。那一年，她57歲，頭發幾乎全白。一雙手，被艱辛的生活磨礪得粗糙無光，不變的唯有她眼里對他的那份熱烈的愛。拉著她的手，他的眼淚就掉下來：“對不起，讓你受苦了。”她卻只管焦急地詢問他的眼疾狀況，從包里拿出一樣一樣的吃食和藥品。

回去后，一向溫文爾雅的她不卑不亢地和他單位的領導據理力爭，每月按時給丈夫寄她親手研磨的中藥，正是那些藥，讓他的眼疾得以治療，沒有進一步惡化。

85歲之后，他們的日子才真正活色生香起來。著書立說、琴棋書畫、鉆研昆劇、圍桌話詩、咖啡紅茶舉案齊眉。一個又一個靜靜的夜晚，他坐在電腦前敲擊著鍵盤，她不言不語地坐在一邊讀書看報。一杯熱牛奶，一件取暖的衣，一個溫暖又疼惜的眼神，就讓那些靜謐的夜晚變得溫情脈脈。在那幢蝸居里，她和他亦步亦趨，度過了一生中最平靜、最溫馨、最甜蜜的十幾年。小輩們笑他倆“兩老無猜”，老友們說他們是“神仙眷侶”。而他則牽起她的手，不乏幽默地詮釋：“在愛的掌心優雅變老，是我們共同的心愿。”

2017年1月14日，112歲的周有光溘然仙逝。朝夕相牽一輩子的二人在天堂再續前緣。但愿，天堂里沒有苦難重重。

從相戀到分離，周有光與張允和在一起相依相伴七十年。一輩子，他眼里再無其他的風景，她心里裝著的全是他。他們的愛，純凈地不摻任何雜質，又綿邈深情如藍天白云;他們的愛，是把彼此放在心上，捧在手心里優雅到老。如今，斯人已逝，重溫昨天的故事，那份愛，依舊能輕輕撥動世間紅男綠女的心弦。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