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中學
一
初見碧落,是在大一新生的女生宿舍里。那天,我正坐在自己的鋪位上整理東西,碧落跟著另兩個提著行李的女生走進了宿舍。一進門,那兩個女生看到我,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直不起腰來。唯有碧落冷若冰霜,將行李重重地往床鋪上一扔,又瞪了瞪那兩個女生。那兩個女生霎時面紅耳赤,止住了笑,相互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不再發出任何聲響。我感激地朝碧落笑了笑,碧落卻靦腆起來,紅紅的臉蛋越發嬌羞可愛,亮亮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真是一朵超凡脫俗的蓮!
我當然知道那兩個女生為何笑得那樣張狂,那樣肆無忌憚,我也屢見不鮮,亦習以為常。小時候,外婆家蓋樓房,調皮搗蛋的我天天跟在泥瓦匠的后面上躥下跳。一天,我不幸被一塊磚砸中,命雖撿回,但腦袋只能永遠地偏向左方。長大后,我自知即使擁有美麗的容貌,也無法抹去這點殘疾帶給我的毀滅性傷痛,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是嘲笑。
很自然地,我與碧落成了好朋友。有了她,我的心靈不再孤寂,她疾惡如仇的性格使我再面對異樣的眼光時不再畏縮恐懼。
碧落經常會說起她的父親,說她父親種的蓮藕最甜,養的魚又大又肥美。說她父親的夢想,也就是她的夢想,大學畢業后,找個好工作,在老家就可以出人頭地。
我笑著聽碧落講故事,笑著買她喜歡吃的東西,假裝自己吃不了,必須兩個人一起吃掉。有一次我買早就看好的連衣裙,一下子買了兩件,其中一件挑了碧落最喜歡的顏色,有著翠玉般的綠,有著碧落喜歡的荷葉邊兒。然后我說自己有點胖穿不了,退回去嫌麻煩,送給她了。碧落穿在身上特別好看。看著碧落高興,我也很高興。
二
江海來找我的時候,碧落正在洗衣服。我拉著臉上流著汗手上滴著水的碧落氣喘吁吁地趕到校門口,江海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碧落身上。我驕傲地對江海說,我有了個最好的姐妹,也是我長大以來交往的第一個真心朋友。江海不住地點頭,碧落靦腆地笑著,有點不知所措。
江海比我大兩歲,在本市的另一所大學讀書。我執意要上本市的大學,也是因為江海的緣故。江海是我舅媽的兒子,但不是舅舅的兒子。江海來到舅舅家時已經七八歲了,也只有他,從不跟著別人笑話我是歪脖子姑娘。他會為了我與那些嘲笑我的人打架。
江海提議國慶假期去爬山,我高興了好幾天。江海試探性地問我可不可以帶上碧落,我點點頭。爬山時,碧落跟在我們后面,一副心事重重又小心翼翼的樣子。我對碧落說,江海不是外人,慢慢就習慣了。我還自豪地對著大山喊:“我們三個是世上最好的朋友!”
江海與山間的回聲一起附和我,但江海的目光卻落在碧落身上,碧落笑了,笑得不那么拘謹了。隱隱地,我卻有點不安起來。
后來,我發現,江海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落在碧落的身上。碧落只要一觸碰到江海的目光,就慌忙挪開了。
江海來我們學校的次數多了起來。只要江海一來,我就快樂無比。有幾次,我小心地避開碧落,不讓江海再見到她。沒有見到碧落的江海顯得失魂落魄,他那左顧右盼的樣子讓我有些生氣,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日午休,我走到宿舍門口,聽到宿舍里兩個女生正在議論找碧落的那個男孩子是如何高大帥氣,如何英氣逼人。當她們發現我走進宿舍的時候,卻立馬住了嘴。我朝學校門口走去,遠遠的,看見碧落正在往回走,她的身后,江海正含情脈脈地看著她,那眼神,從未有過的溫柔與溫情……
碧落,江海;江海,碧落……我幽靈似的閃到了一旁,撕心裂肺般疼痛。瞬間,碧落那纖細瘦弱的身影在我的心里舞蹈成魔鬼。
碧落依然如往,而我心里卻早已是滄海桑田。
一轉眼,要放寒假了,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只要一放假,我就可以名正言順且有更多的時間去找江海。
碧落卻說,她要利用假期打一個月的工,然后為她父親買一套保暖內衣。
再去舅舅家,我又和江海打成一片。但江海明顯對我有幾分敷衍的意思,沒有以前那樣率性、自然。偶爾,他會對著一個地方出神。有幾次,他問我碧落的消息,我并沒有告訴他碧落還留在本市。
一日,我接到一個電話,是碧落打來的。碧落的聲音很壓抑很痛苦。直覺告訴我,碧落出事了。我掛掉電話,馬不停蹄地趕往學校。
空空的宿舍里,她一個人小雞似的縮在被窩里,目光呆滯,披頭散發,看見我,眼淚一波一波往外涌。
碧落告訴我,她接到一家公司的面試通知,高高興興地去了。等她按地址找到一幢舊樓并按響了門鈴,就進入了一個黑暗的世界,也是她噩夢的開始。不知道幾個男人,漫長的一天一夜,就像在暗無天日的地獄中。等她從昏迷中醒過來,屋內已空無一人。
我說,趕快報警。碧落搖搖頭,她說那樣她就沒法活了。我氣憤地捏緊了拳頭,就這樣讓歹徒逍遙法外?碧落無聲落淚。她說她連那些人的面貌都沒看清楚。
幾天后,碧落勉強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她決定不報警。我為她收拾好行李,送她回家。臨別,我告訴碧落,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三
再接到碧落電話的時候,碧落提前幾天返校了,說有十萬火急的事等我幫她處理。我匆匆趕到學校。才一個多月不見,碧落明顯瘦了,眼睛紅腫。看到我,碧落結結巴巴地對我說:“駝駝,怎么辦?我發現我、我懷孕了……”陪著碧落從醫院回校,已是傍晚時分。
開學上課的第一天,我陪著碧落一走進教室,全班同學的眼神像刀子一樣扔過來。同宿舍的兩個女生正幸災樂禍地對著我們笑。
一連幾天,全校所有的好事者都在議論碧落的事。
我相信,如果江海再來學校找碧落,一定很快就會知道碧落的事。
碧落請了好幾天的假,蓬頭垢面地窩在宿舍里。我遞給她水她不喝,給她買飯她也不吃。只要我一出現在宿舍里,她就冷冷地盯著我,盯得我心里直發毛。
我站在宿舍頂樓上,碧落款款地向我走來,穿著我送給她的也是她最喜歡的荷葉邊的綠裙子,黛眉粉唇,亭亭玉立,如她的名字一樣清爽,優雅動人。
可是,這個季節畢竟不是穿裙子的時候。我脫下身上剛買的披肩,走過去,邊給碧落披上邊對她說:“碧落,冷,你的身子還不太好,這裙子太薄,來,聽話,披上回去吧。”
碧落冷冷地推開了我,我碰觸到她的手,寒意瞬間入侵了我,冷得我不禁打了個寒戰。陽光下,我看到碧落一步一步走向樓頂的邊緣,我大聲地喊她,我拼命地要去拉住她,她卻像一只綠色的鳥兒一樣飛了出去……
淚眼蒙眬中,我看到了一柄斷枝的蓮葉,隨風飛舞,開成一朵綠色的花。
咚的一聲,我的世界轟然倒塌,所有的愛與怨潰不成軍。
我逃也似的回到了家,躲進了衣柜里。不知道過了多少天,衣柜的門被打開了,江海把我從衣柜里抱了出來,放到了床上。我緊緊地抓住了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碧落,碧落死了。”江海淡淡地說:“我知道了。”
看他無比輕松的樣子,我的心沉了下去,不斷地沉下去,然后,我幽幽地問他:“你不是很喜歡碧落嗎?”江海依然淡淡地說:“可是她一開始就拒絕了我,我還以為她有多高貴,多純潔,原來也不過如此。”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甩在了他的臉上,我的手也疼得麻木起來。我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向他吼:“都是因為你,你這個渾蛋。”
四
我很奇怪,為什么碧落一直都沒有問我,問我是如何出賣她的。其實,我只是故意將碧落做流產手術的繳費單掉在了地上,宿舍里的那兩個女生看過后我才撿起來。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循著碧落的足跡,我在網上瘋投簡歷。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通知我去面試。
我離市區越來越遠,好不容易才按對方提供的地址找到了一幢舊樓,然后按響了對方提供的門牌上的門鈴。
門開了,我根本沒看開門的是何人,長什么樣子,徑直走進屋去。屋里的燈一下子滅了。不知道走過來幾個男人,有的用東西堵我的嘴,有的剝我的衣服,有人把我按到了地板上,地板冰涼……
不過,門很快就被打開了,燈亮了,是警察。我迫不及待地對警察叔叔說:“就是他們,是他們害死了碧落,朱碧落!”
從此,我變成了饞嘴貓,喜歡吃最甜的蓮藕和肥美的魚。每次想吃了,我都會提著禮物去找碧落的父親。碧落的父親每次看到我都會笑,只是那笑有些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