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瑩
今年37歲的天津女白領林霜霜有過兩段婚姻。在第一段延續五年的婚姻里,年輕幼稚的她充滿戾氣,整日與同樣火氣旺盛的丈夫拌嘴吵架、爭吵不斷。可離了婚后,他們卻發現彼此殘留著最深的親情。可這種親情,卻再也無法回歸愛情,他們只能轉身離開,直到他們各自在合適的時刻遇到那個合適的人……
彼此傷害,不如海闊天空
2010年7月,我與消防員崔昊歷時5年的婚姻走到了盡頭。沒有外遇,沒有肢體傷害,我們的關系止于為人處世的大相徑庭。
領導親戚家的孩子參加消防員考試,作為主考官的他,給出了不高不低的分數,他的理由是:事先請教過領導,人家表示走正常程序。我大罵其愚蠢,難不成領導要低三下四地求你?他的理論卻是:既然人家說了走正常程序,那就別畫蛇添足。“你以為你活在真空里?沒見過像你這么白癡的書呆子。”“那也比你那么市儈強……”從工作中的一件事為由頭,我們開始了惡毒的人身攻擊。
生活里的每一個細節,都會成為我們激辯的導火索。從觀點對立到人身攻擊,再到歇斯底里,我們不像夫妻,更像兩只斗紅了眼的公雞——無掐不歡。身體雖無損,心靈卻幾乎每天都在傷筋動骨。
2010年6月,我意外懷孕,自作主張地流產后,才告知他。當時,他很有邏輯地給出了兩種可能:一、這孩子不是他的;二,你根本就不希望與我有這個孩子。他說:“無論是因為哪一點,我們的婚姻都沒有存活的必要了。”我說:“這一次,咱們終于不謀而和、觀點一致。”
離婚后,我歷經了幾次網戀。都是那種網上聊得特投機,見面就崩盤的結局。幾個回合下來,“喂馬劈柴”成為我陌生網友的最后一名,為了避免“見光死”,我們一直在網上保持不冷不熱的溫度。我們年齡相當,經歷相似。常常一句“今天天氣不好”就會判斷出彼此的心情。他曾問:“咱們生活在一起,應該能夠和平共處吧?”我回答:“時機成熟時,不是不可以考慮的。”
五一到了,“劈柴喂馬”在網上對我說:“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攜妻回哈爾濱看老爸老媽。去年一個人回去,送我時,老兩口哭得昏天黑地,仿佛離婚的我成了孤兒一樣,盼我再婚、再戀的消息盼得眼都綠了。”我回復:“同感。我爸媽就差上街舉牌子,替我招親了。”
提及父母,我們都很黯然,離婚傷害最大的是老人。“恕我冒昧。可否冒充一回新女友陪我回老家過五一?”問題來得太突然。我一時沒了主意,但想到如果一定要“見光死”,那也是遲早的事情,還不如做把好事,我便答應了。
我們的見面約在星巴克,推門而入時見到了前夫崔昊。這個城市不大,卻還是離婚一年半后,我第一次與他不期而遇。落座,聊了聊別后的生活,看得出來大家都乏善可陳。半個小時過去了,我們等的人都還沒有來,才想起問對方為何在這兒,彼此才恍然大悟,我們等的人原來就是對方!無法同在一個屋檐的離異夫妻,居然成了網上的知己,我倆都啞然失笑。
接下來,便是沉默。我說:“我得走了,媽媽最近血壓偏高,想帶著她去醫院看看。”他突然提出來:“我能不能一起去?挺想咱媽的。離婚后,再也沒吃過紅燒肉,沒誰能比她做得更好吃了。”我沒法拒絕崔昊,尤其是他依然喊我媽為“咱媽”,婚是離了,可是,我們無法離掉與彼此家庭成員的情意。
積累的親情,成了愛情的殺手
那場見面被我爸媽整得非常煽情。當我提到崔昊對媽媽的紅燒肉念念不忘時,我媽居然連醫院都不去了,扯著我爸就去買肉,還說:“崔昊都瘦了,媽給你多做點兒,吃不了,兜著走。”我們拗不過喜出望外的父母,只好由他們去。沒想到,剛出門,兩人又回來了,對崔昊說:“爸爸媽媽攢了一肚子話要跟你說,這一年半,爸爸媽媽是真的少了半個兒啊。”
這話一說完,我們四個人的眼睛都濕了。那頓飯吃得相當好,連我都有一種復婚的恍惚感。飯后,崔昊關心起媽媽的身體,老人乘機倚老賣老:“崔昊啊,我和你爸說不定哪天,說沒就沒。既然你還叫我媽,媽今天就拜托你,以后幫媽多照顧她。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你們還一起生活了五年……”我打斷了媽媽的話,讓她不要再說下去,崔昊卻十分認真地對爸媽承諾,無論怎樣,他都會好好照顧我的。
崔昊走時,爸媽讓我送他下樓,我也想跟他說爸媽的話別放在心上。夜深了,附近的出租車很少,我們就向前走去。崔昊回頭看了看我家陽臺的燈光——那是爸媽為他點的,其實小區的路燈已經足夠亮了——對我說:“小梅,能跟我回趟老家嗎?我真希望我爸媽也能像你爸媽今天這樣開心。”
我想不出可以拒絕的理由,于是點點頭,心里也開始惦念遠方的那兩位老人。因為婚后和公婆一直兩地生活,所以,所有的回憶里只有親情,沒有日常的磕絆。和崔昊在我家一樣,我們的一同回去讓兩個老人無法形容的高興,逢人便說:“我兒子和兒媳回來了。”
晚上,我和崔昊還像原來一樣,住在我們的房間。婆婆一邊幫我鋪被一邊對我說:“去年你沒回來,媽沒讓崔昊睡這個屋,就睡在客廳里。媽跟他說了。啥時把小霜給我哄回來,這臥室才啥時是你的。你都不知道,媽每次進這屋來打掃時,心里有多難受……”65歲的婆婆淚如雨下,我心疼不已,為她擦干淚水,哽咽著說:“媽,都是我不好。請你原諒。”
對于我和崔昊來說,這連續的親情攻勢,讓我們都有了回歸的渴望。那夜,我們躺在一個床上,卻什么都沒有發生。不是我們沒有想法,而是或許愛還在,但激情卻沒了……黑暗中,我們努力靜靜地保持一種安睡的狀態,可是心中卻充滿了再也回不去的悲涼,不是不愛,而是愛變成了一件濕棉襖——不穿,會冷;穿了,難受。
天好不容易亮了,崔昊起身上廁所時,我看到他的枕巾是濕的,應該是被淚打濕的。此時此刻,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親情,也成了愛情的殺手!
那頓早餐,我們一家四口吃得其樂融融,崔昊不停地給我夾菜。對于崔昊的爸爸媽媽來說,這樣的場景簡直就是老年病的靈丹妙藥。
最難過的還是離別的這天。我們要走了,去機場時,公婆孤獨地站在小區門口送我們,風來淚落,那被拂起的白發飄飄揚揚。一路上,我和崔昊都沒再說一句話,我們就像兩個吸滿了水的海綿,心里鼓漲著不堪擠壓的憂傷。
飛機落地大連,我堅持要自己打車回家。車來了,崔昊替我拉開車門,我坐下,門剛要關合那一瞬,他說:“等咱們老了,做一對相親相愛的老伴兒吧。”淚水,因他這句煽情至極的話決堤了。我走下車,把自己整個人送入他的懷抱,然后對他說:“崔昊,從現在到老,這中間還有漫長的歲月,我們可以等,可是咱們的父母不可以。所以,找一個愛得起來的人,好好過日子。”
最遙遠的距離,最貼近的關心
那次機場離別后,我和崔昊很少見面,只是在微信或電話上聯絡著,彼此遙遠地關懷著。不久,我認識了明濤。一個同我一樣有著一段失敗婚姻的中年男子,帶著一個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孩兒。可以想見,愛上這個男人,會遭到父母怎樣的反對。那段時間,我像一個不良少女一樣,被父母幾近軟禁,我與明濤的感情在這樣的捆綁之下,反而更加堅固。最后,我背著父母,偷出了家里的戶口本,與明濤登記結婚。我的第一次婚姻讓父母傷透了心,第二次婚姻則讓他們寒心。
我在結婚的前一天,給崔昊發了一個短信:“我這枝殘花已有歸宿,不知你這枝敗柳何時心有所屬?”崔昊給我打來了電話。除了祝賀,更像一個看著我長大的哥哥般說:“這下做媽媽了,不要任性。無論這個組合有多少困難,都要這樣想:這個小女孩兒將來會是你們孩子的姐姐。有一天。你們不在了,兩個孩子卻可以繼續彼此關照,相親相愛。還有,爸媽那里的工作,我來做,你不用擔心。”
崔昊的話,是我收到的最貼心的新婚禮物。婚后,他成了我與明濤女兒相處的幕后軍師。婚后的一天,明濤在給女兒講故事哄她入睡。我沖了一杯牛奶想送進去,走到門口,卻聽女兒對明濤說:“阿姨今天帶我去超市買東西時說她不喜歡我,也不會拿我當她自己的孩子,還說,一旦將來你們有了孩子。我的下場會很慘……”聽到這些謊言,我委屈的淚水怎么都止不住。那天晚上,明濤的臉色十分難看。
第二天,我一邊給崔昊留言一邊流淚。他很快回復:“不要揭穿,孩子一是考驗二是害怕,你要經得住時間的打磨,用心地去愛她,總有一天會有收獲。”晚上回到家里。我對孩子說:“昨天爸爸告訴我,你說了阿姨許多好話,我知道你希望我做得好一些。我會努力的,請給我這個新手一點兒時間。”至少有兩個小時,她對我表現得相當友好。
沒堅持多久,晚飯時,女兒看似無心地對我們說:“真想吃媽媽做的菜呀,又好看又好吃。還有,媽媽講的故事可動聽了,比鞠萍姐姐的聲音還要好聽。不吃了,給媽媽打電話去。”明濤看著我,一臉尷尬,怒吼著讓女兒回來把飯吃完。我想起崔昊跟我說的耐心與愛心,于是努力地擠出一個笑臉,對女兒說:“阿姨也聽說你媽媽做的飯極好吃,哪天咱們把她請到家里來,阿姨跟她好好學學。”
漸漸地,在女兒眼里,那層刻意的敵對越來越少了。我很有成就感。每周五晚女兒都要去媽媽家度周末。婚后,送她去媽媽家的工作被我承擔了下來。聽從了崔昊的建議,見到她媽媽,我會說:“孩子最近飲食、起居、學習越來越自律,非常讓人省心。說實話,每次她不在家,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然后,每次都會跟她媽媽學一樣菜的做法。
半年后,女兒驕傲把我介紹給她的朋友:“這是我的新媽媽。”還不忘再添一句,“她對我非常好,我很喜歡她”。我把她的話發給崔昊,他回道:“恭喜你已經可以做到愛屋及烏。想想,我們以前多么可笑,多么的自戀,連贊同一下對方的觀點這樣無關緊要的小行動都不肯。”我回道:“謝謝你,讓我重新找到幸福。”他回道:“如果不能給,幫你找到,也算是一種補償。我該退出了,也用心去尋找我的另一半了。”我回道:“祝你幸福!”
從此,很久沒有崔昊的消息。倒是經常能從彼此父母那里得知對方的消息。每周打一個電話給彼此的父母,是我與崔昊生活關系中最后的關聯。2015年8月12日,天津港爆炸驚動全中國,崔昊第一時間趕赴了現場。他出發時,給我發來一條微信:“如果我出事了,代我向父母盡孝。”
收到這條短信,我沒有哭喊著阻止他,心中洶涌著一份悲壯。我回道:“我會的,就像孝敬我自己的父母一樣。多保重!”回完微信,我給明濤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要去哈爾濱照顧崔昊的爸爸媽媽幾天,明濤很支持,并表示必要時,他也可以一起過去幫忙。
那些天,我和前公婆每天都守在電視機前,希望能夠看到崔昊的身影。8月17日,公婆把我攆了回來:“孩子,回家吧,我們沒事兒,不給你們年輕人添亂。”8月19日,崔昊回來了,瘦了一大圈。我看到,在他身邊跟著一個女孩。她是一個媒體的記者,在報道前線遇到崔昊之后,開始默默地關注他。
幾天后,崔昊要再出發了,我們四個人吃了一頓飯。他抱著女孩的肩膀對我說:“回來后請你們一家三口來吃我們的喜糖。”女孩兒一點兒不忸怩地說:“一定要來噢。”我笑:“祝你們幸福。”
這句話說了,許多遍,只有這一遍,最柔腸百結。
編輯/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