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強
摘要:在美國的華人學者王靖獻先生的《鐘與鼓》一書中,通過借用帕里——洛爾德的理論,分析了《詩經》中“套語”和“主題”的問題。這種研究古希臘史詩的“套語理論”對當代《詩經》研究帶來了一定的影響。本文主要從兩個方面入手,其一,通過對《毛傳》所涉及的一百多處 “興”的表述的統計與闡釋,弄清楚《詩經》之“興”的具體內涵及其文化外延。其二,結合王靖獻先生在《鐘與鼓》中所闡述的“主題”的理論,對“主題”與“興”的相似性和差異性進行界定。
關鍵詞:《詩經》;主題;興;詩學觀;闡釋
清代以前,先輩學者對《詩經》的闡釋與研究,大抵超不出經學的范疇。清末民初,受時代變革之聲的影響,傳統詩經學漸趨衰頹,出現了一些新的研究成果。尤其在研究方法上,聞一多可謂是打開了另一扇大門。上世紀八十年代,各種西方理論涌入中國,不少學者嘗試用多樣的研究視角和研究模式,對《詩經》加以再闡釋。華人學者王靖獻以比較文學的視角,并加之以理論化的研究,提出了《詩經》中存在大量“現成套語”或叫做“現成思路”的現象。并且將這種關于“主題”的現象與《毛傳》的“興”等同起來。對于王靖獻先生的闡釋,應該看到有其得,亦有其失。
一、《毛傳》之“興”詞與其詩學觀
在主題與興的關系的辨析問題上,王靖獻首先舉出了《詩經》中“習習谷風”的例子。這句詩,分別出現在《邶風·谷風》和《小雅·谷風》中,據此,王靖獻認為:“從其所占韻律位置極其基本意義的既定特征看,我們可將這一短語稱作“引語式套語”,這一套語尤其與《詩經》中的怨詩有關。”[1]關于“習習谷風”這句詩,《毛傳》釋為,興也。如果按照王靖獻的說法,凡“興也”之詞皆與“主題”有關。那么這一理論體系的建構必須是具有普遍性的,在此,筆者對《毛傳》中所有涉及“興”的詩句進行了統計。如下:
(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周南·關雎》)[2]
(二)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周南·葛覃》)
(三)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周南·樛木》)
(四)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周南·桃夭》)
(五)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召南·江有汜》
(六)匏有苦葉,濟有深涉。(《邶風·匏有苦葉》)
詳例之外的其他簡例:
“風”的部分(72例[3]):
周南:《卷耳》、《漢廣》、《麟之趾》/召南:《鵲巢》、《草蟲》、《行露》、《摽有梅》、《何彼襛矣》/邶風:《柏舟》、《綠衣》、《終風》、《凱風》、《雄雉》、《谷風》、《泉水》、《北門》、《旄丘》、《綠衣》、《凱風》/鄘風:《墻有茨》、《柏舟》/衛風:《有狐》、《芄蘭》、《淇奧》、《竹竿》/王風:《揚之水》、《葛藟》、《兔爰》、《中谷有蓷》、《采葛》/鄭風:《萚兮》、《野有蔓草》、《風雨》/齊風:《敝笱》、《東方之日》、《南山》、《莆田》/魏風:《園有桃》/唐風:《山有樞》、《杕杜》、《葛生》、《椒聊》、《揚之水》、《采苓》、《鴇羽》、《綢繆》/秦風:《車鄰》、《黃鳥》、《無衣》、《蒹葭》、《終南》、《晨風》/陳風:《月出》、《東門之楊》、《東門之池》、《防有鵲巢》、《澤陂》、《墓門》/檜風:《隰有萇楚》/曹風:《下泉》、《蜉蝣》、《蜉蝣》、《鳲鳩》/豳風:《鴟鸮》、《九罭》、《狼跋》
“雅”的部分(32例):
小雅:《鹿鳴》、《南山有臺》、《蓼蕭》、《南有嘉魚》、《菁菁者莪》、《黃鳥》、《蓼莪》、《巷伯》、《谷風》、《小宛》、《青蠅》、《采綠》、《黍苗》、《鴛鴦》、《裳裳者華》、《車舝》、《桑扈》、《瞻彼洛矣》、《頍弁》、《采菽》、《菀柳》、《白華》、《綿蠻》、《苕之華》、《鴻雁》、《沔水》、《鶴鳴》、《斯干》、《節南山》/大雅:《棫樸》、《桑柔》
“頌”的部分(1例)
周頌:《振鷺》/魯頌:無/商頌:無
《毛傳》中,凡被視為“興也”之詩,共105首。通過上表,可以清楚得看到,涉及“興”的詩的具體分布。“興”在國風中所占的比例是45.00%,在雅中所占的比例是30.48%(主要集中在小雅),在頌中所占的比例是2.50%,這樣的數字比例具有極強的說明性。如果按照王靖獻的說法,“興”就是主題,那么《魯頌》與《商頌》中無“興”,也就意味著,頌詩無主題,主題理論的適用性,就變得十分可疑了。主題理論在分析《詩經》時,是有范圍限制的。對于,這一點,王靖獻似乎一概而論,甚至以偏概全。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就是凡是被《毛傳》標為“興也”的詩句,無一例外都在每首詩的第一句。如果這些詩句都承擔著主題的功能,那就完全沒有必要將其統一放在詩首。對于《頌》和《大雅》幾乎無“興”,與詩的功用有關,《頌》多為祭祀儀禮之歌,而《大雅》主要頌周王功績。因此,這種較為嚴肅謹正的詩很少用“興”,往往是直陳其事。從這一點上來說,“興”似乎與主題無關,它成為一種功用選擇的需要。
在討論王靖獻的主題理論之前,我們有必要對“興”的詩學觀進行更深地探討與認識。對此,孔子曾有過較早地評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4]這里的“詩可以興”,是指詩對人能起到思想啟發和感情感染作用。可以說,孔子的“興、觀、群、怨說,一定程度上概括和反映了詩歌的本質特征。圍繞著“《詩》學六義”,不斷有經學家對此闡述。漢代的鄭玄說:“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六朝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興者,起也。‘興則環譬以諷,蓋隨時之義不一,故詩人之志有二也。”六朝的另一位文論家鐘嶸則認為:“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那么,關于興的說法,我們最熟悉的莫過于朱熹的“興者,先言它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綜合以上幾家的說法,“興”的含義有三種。其一是,諷勸。其二是,明志。其三是,發感。
以上的《詩經》中的“興”的探討仍然是在經學的范疇之內,這些含義也是有關“興”的具體內涵。隨著時代的發展,在《詩經》的研究過程中,“興”的文化外延越來越被當前的學者所討論。現代學者錢穆先生曾就“興”發表過見解,他認為,“興”就是“比類而相通,感發而興起”。“興”的意義已不在局限在《毛傳》中的諷喻和明志的教化,而是更多的轉向為一種文學的修辭。在詩境的表達中,“興”成為兩種內在情感的聯系,也就回到了情感意義上的詩學體驗。那么,對《詩經》進行“主題”的闡釋,既沒有表現傳統意義上的“興”的具體內涵,也沒有體現“興”的文化外延。如此,“主題”和“興”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嗎?當然不是。
二、“主題”和“興”的相似性與差異性
在《鐘與鼓》中,王靖獻以“習習谷風”引出了對《邶風·谷風》和《小雅·谷風》這兩首詩的對比。他認為,“習習谷風”就是一個引語式套語,“這不過又是一首運用主題創作的婦女的怨詩而已……‘山谷這一主題也許來源于對女性的某一隱喻。”[5]隨后,他又對山谷的生兒育女的隱喻性做了一番闡釋,并且對有關這類主題的詩進行了特點式的說明。隱喻成了主題的一大特點。在王靖獻先生看來,《詩經》的創作方法是套語模式,而解讀方法就是主題模式。最重要的是,他的主題理論與《毛傳》的105處“興”聯系起來。
通過上一小節,對《毛傳》興的詩學觀的內涵和外延的界定,可以看出王靖獻的主題理論與《毛傳》的“興也”說,在闡述的程式化上具有某種一致性。帕里——洛爾德的理論,明顯受到了20世紀初結構主義語言學和俄國形式主義的影響。比如,王靖獻曾說:“主題即是在口述套語的創作過程中能夠引向更大的結構——故事的情節——的指標作用的一組概念。套語則作為詞組,形成較小的結構,即詩行。而在詩行中,主題的一系列相關成分也具體化了。”[6]無論是“套語說”還是“主題論”,都是從闡述對象的結構出發,動用程式化、邏輯化的理論框架,對研究對象進行肢解。而《毛傳》對《詩經》的解釋也是在一個預先設定的解釋框架內,即諷勸的教化功能論,在這個框架內,所有的解釋都不免偏離原詩的本義。因此,在這一點上,王靖獻的“主題論”與《毛傳》的“興也說”具有相似性,都是一種既定的程式化的理論。
原本帕里——洛爾德理論是用來闡釋荷馬史詩的,史詩屬于敘事詩的范疇。這里,王靖獻將它用于分析作為抒情詩的《詩經》,明顯存在著任意性和概念轉換的模糊性。作為人類早期的史詩,篇幅極大,無論是印度史詩還是古希臘史詩,都是由歌者代代口傳,并且不斷的口頭創作,最后由詩人進行整理成書。由于這種創作特點,所以,史詩中存在大量的重復,并且對某一意象的固定使用,也就形成了所謂的“套語”或“主題”。但是,《詩經》不同,它的篇幅本身很小,它的流傳不是靠口傳,而是由樂官整理并傳唱。因此,《詩經》的表達不需要套語,反而追求的更是一種簡約。對此,王靖獻又認為《詩經》從采集到成詩,這中間有一個過程,原先民間語言的重疊很可能被改寫。同時《史記》記載的孔子刪詩,只留下原來的十分之一。這種觀點,只是猜測,雖有“孔子刪詩”一說,但是通常認為,孔子只是將不符禮教的詩刪去,而不是重復詠唱的“套語”。關于這一點,夏傳才先生認為:“王靖獻將《詩經》與歐洲古詩對比,論斷《周頌》、二《雅》都是口頭詞組詩——口頭文學創作……這不符合《詩經》的實際和中國詩史。”[7]從這一點上來說,主題理論的適用對象與作為對象分析的《詩經》是存在巨大差異的。
另一個差異,體現在詩學體驗上。王靖獻認為:“主題并不是如某些學者所認為的那樣,只是作為記憶手段出現在長篇敘事詩中,而是作為需要從聽眾那里得到本能的、固定的反應的套語創作的普遍方式而出現在長詩或短詩中。主題創作即是引導聽眾認可的最方便也最合適的方式。”[8]這是典型的“讀者接受理論”,這一理論興起于上世紀60年代的德國,隨后在歐美國家風行。在這一理論體系中,讀者不是一個自足的主體,而是一個作為接受文本對象的一環。換言之,讀者處在結構中。因此,即使王靖獻強調了讀者,但是他的“讀者”依然是沒有自我體驗的讀者。而盡管傳統《詩經》研究走不出教化的窠臼,但是它還是強調了一種體驗方式。作為《詩經》的文本,它指向的應該是人,而不是所謂的冰冷的結構和僵死的框架。這也是“主題”研究與“興”的最本質的區別。
盡管王靖獻先生的《詩經》闡釋理論存在著種種問題,但是,它啟發了我們的思考。主題理論雖然和“興”存在著差異,但也具有一些相似性。那么,也就是說傳統的《詩經》研究中的“賦比興”存在著和理論對話的可能性。顯然,王靖獻為此邁出了嘗試性的一步。這樣的話,也為當代的《詩經》研究注入了活力,這是其得。有得亦有失。在王靖獻的研究中,有著一個既定學術規則:理論先行,文本迎合。也就是說,研究者首先面對的不是《詩經》文本,而是一大堆關于“套語”和“主題”的理論,還有學術研究史上的既成范例(帕里、洛爾德等人對荷馬史詩的研究)。這樣的研究往往帶來一個問題,就是緊緊抓住其中一點,最終走向了過度闡釋。
三、結語
通過對《毛傳》中“興”的探討,然后反觀王靖獻在《鐘與鼓》中提出的關于“主題”的理論,在此,基本否定了王靖獻先生的“主題與興的同一論”。《詩經》作為“六經”之首,兩千多年來對其闡釋的著作可謂汗牛充棟。中國傳統的詩學觀以及短小的詩話研究,無法建立一個有系統的理論體系。《鐘與鼓》試圖在這個方面為傳統的《詩經》研究注入理論的框架和概念的邏輯。這種研究思路難以和詩經本身的文化內涵以及文本形式相融合,但是為傳統詩學闡釋提供了一個轉換視角的范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套語理論”對當前的《詩經》研究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1]全稱為《鐘與鼓〈詩經〉的套語及其創作方式》
[2]王靖獻,謝謙譯.鐘與鼓〈詩經〉的套語及其創作方式[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126
[3]王先謙 撰.詩三家義集疏[M].長沙:岳麓書社,2011:24
[4]共列舉66例,加上已列舉的6個詳細例子,凡72例
[5]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三聯書店,2002:407
[6]王靖獻,謝謙譯.鐘與鼓〈詩經〉的套語及其創作方式[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128
[7]同上,121
[8]夏傳才.二十世紀詩經學[M].北京:學苑出版社,2005:388
[9]王靖獻,謝謙譯.鐘與鼓〈詩經〉的套語及其創作方式[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