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楹聯淺梳

●呂可夫

我國清代尤其是晚清，楹聯興盛一時，發展蓬勃，達到了歷史的頂峰。聯家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大多出手不凡。就文學性與藝術性論，彭玉麟當屬其中佼佼者。

彭玉麟，字雪琴，號退省庵主人、吟香外史，祖籍衡永郴桂道衡州府衡陽縣（今湖南省衡陽市衡陽縣渣江鎮），一八一七年出生于安徽省安慶府。彭玉麟是清朝著名政治家、軍事家、書畫家，清末湘軍水師創建者和統帥，湘軍首領，人稱雪帥，與曾國藩、左宗棠并稱大清三杰，加胡林翼并稱晚清『中興四大名臣』，中國近代海軍奠基人，官至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兵部尚書。一八九零年病卒于衡州湘江東岸退省庵。逝后清廷御賜太子太保，謚剛直，并敕建專祠供奉。

與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許多湘軍首領一樣，彭玉麟身逢亂世，以書生從戎，秀才將兵，馳騁沙場，建功立業，一代英雄。然作為儒將，其文人本色不改，雖軍務冗雜繁忙，卻常于軍事之暇，作書繪畫，吟詩撰聯，風流倜儻，頗有建樹。

彭玉麟一生戎馬倥傯，楹聯創作數量不多，存世僅七十余副，但因其才華橫溢，性情率真，性格曠達，閱歷深廣，雖只是秀才出身，楹聯卻唾玉咳珠，多上乘之作，文學性和藝術水平極高，堪稱一代名家，在近代中國楹聯史上有相當地位。略加梳理，便見一斑。

一、造境唯美，造語出奇

文如看山不喜平。彭玉麟的山水景物聯，多能不落窠臼，不用熟語，其造境之美，造語之奇，往往出人意料，拍案叫絕，讀之每能耳目一新。如：題濟南千佛山極樂洞：

石壓筍斜出；巖垂花倒生。

一『壓』一『垂』，一『斜出』一『倒生』，化腐朽為神奇，盡顯古樸奇崛，寥寥幾字，境界全出。

題江西石鐘山船廳：

禪門深閉月；秋水凈浮天。

閉月只著一『深』字，浮天只著一『凈』字，禪門之幽靜，秋水之洌澄，便呼之欲出，如在眼前。

題揚州史可法祠：

公去社已屋；我來梅正花。

巧妙地將名詞『屋』和『花』轉類作動詞，并將之置于句尾，產生一種欲言又止，言而不盡的語言效果，實乃奇思。

題江西石鐘山且閑亭：小池波皺風三面；亂石崖圍月一彎。

小池之雅，亂石之野，皺之生動、圍之嚴實，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尤其三面風和一彎月，只是將字序稍作顛倒，則語感迥異，意境殊佳。

題江西石鐘山蕓芍齋：

春來小苑鳥聲碎；雨過回廊花氣流。

春風春雨，小苑回廊，鳥聲若『碎』，花氣如『流』，將蕓枝之茂，芍藥之香描繪得動感十足，使人如身臨其境，耳濡目染。

題江西石鐘山梅塢亭：

露葉霜枝剪寒碧；小亭曲檻倚深紅。

梅塢亭一派秋景，只用『剪寒碧』與倚深紅』三字，便將蒼老梅枝凌寒之品，孤傲梅花怒放之姿，描述得淋漓盡致，言約意豐。尤其『剪』、『倚』二字，可謂意蘊無窮，別出機杼。

題西湖三潭印月：

兩岸涼生菰葉雨；一亭香透藕花風。

將生涼與透香稍作倒裝，變成『涼生』與『香透』，意境便大不相同，似乎煙水蒼茫，菰雨碧涼，蓮荷搖曳，月白風清之景象如在眼前。

題鎮江焦山松寥閣：

商船夜泊江月白；海門日出山濤紅。

『江月白』三字雖只平常，卻恰到好處地刻畫了長江夜泊之淡泊寧靜。而『山濤紅』三字則于平淡中偏出奇峰，似見焦山松風漫吼，松濤遍翻，沐浴著朝霞滾滾不息，其景象何其壯觀。

題吳縣枕流閣：

閣外泉聲鳴斷壑；月中竹影掃空階。

動詞『鳴』、『掃』，形容詞『斷』、『空』，煉字幾絕，流泉畫閣，其幽其靜，只四字盡得風流。

題南京華嚴寺：

山色慣迎逃世客；水聲常送渡湖僧。

『慣迎』、『常送』于句中不但起連接作用，而且將風光寫動，將山水寫活，并寫得富有禪意，極合寺廟身份。

題鎮江東來閣：

鷹島白浮空，月涌江流閑鶴夢；象山青入座，潮來窗外有龍吟。

『白浮空』、『青入座』，煉字之奇巧，可謂神來之筆。『浮』『入』，有聲有色，有遠有近，有實有虛，不禁使人浮想聯翩。

題江西石鐘山浣香別墅：

好花香膩錦囊肥，碧翻芍圃；芳草情綿書帶瘦，紅鎖蕓欄。

膩、肥、綿、瘦、翻、鎖等字，皆平常字眼，然一經組合鋪排，竟字字跳脫新鮮，盡見奇僻神異，使眼前一片綠肥紅瘦，姹紫嫣紅。

二、寓情于景，借景抒情

無情未必真豪杰，一切景語皆情語。彭玉麟本性情中人，大到家國，小到兒女，無不情感沛溢，波濤洶涌。體現在楹聯中，往往是觸景生情，寓情于景，借景抒情，情從景出，景在情中。

題江西石鐘山梅花廳：

長嘯一聲秋日白；寄懷千古遠峰青。

題江西石鐘山太平樓：

敢向煙霞供嘯傲；不妨談笑覓封侯。

對秋日煙霞而嘯傲，望遠山青峰而寄懷，視王侯富貴如糞土，一派豪情壯志，直欲沖天。

題江西石鐘山蕓芍齋：

呼酒捻花談舊事；曲欄小閣賞新晴。

自題：

水得閑情，山多畫意；門無俗客，樓有賜書。

題西湖平湖秋月：

憑欄看云影波光，最好是紅蓼花疏、白蘋秋老；

把酒對瓊樓玉宇，莫辜負天心月到、水面風來。

捻花酹酒，憑欄賞晴，閑對山水，樂娛雅友，靜讀好書，花疏紅蓼，秋老白蘋，瓊樓玉宇，明月清風，寄身其中，此景此情，何等恬淡，何其愜意。

題吳縣枕流閣：

古香自有梅花在；雪色時看野鶴來。

題江西石鐘山鎖江亭：

江上波平，遠看漁舟歸夕照；山中雪霽，好攜樽酒訪梅花。

從中可以看到他對戀人梅姑的深深思念和眷顧，對野鶴閑云生涯的自由向往，對漁歌晚唱、踏雪尋梅生活的淡泊追求。

題南京半山寺：

鐘阜割秀，清溪分源，咫尺接層城，嘆禁苑金虛，尚留此寺；

謝傅棋枰，荊公第宅，去來皆幻跡，問孤墩終古，究屬何人。

對景懷古，吊古思今，念天地之悠悠，從中可見其對『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英雄』之感慨，對『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之唏噓。

題江西吳城鎮望湖亭：

地以人傳，溯自周郎習戰，蘇子題詞，仙吏將才，千古各成奇跡；

天留我住，故叫彭蠡風帆，匡廬瀑布，水光山色，一時都入壯觀。

可見其一腔雄心壯志、滿懷報國抱負，英雄美景，相得益彰。

題衡陽船山書院：

一瓢草堂遙，愿諸君景仰先型，對門外岳峻湘清，想見高深氣象；

三篙桃浪渡，就此地宏開講舍，看眼前鳶飛魚躍，無非活潑天機。

借書院之美景，抒發對其老鄉與先賢船山先生高山仰止之情，對學問之感悟。

題江西石鐘山昭忠祠：

忠臣魂，烈士魄，英雄氣，名賢手筆，菩薩心腸，合古今天地之精靈，同此一山結束；

蠡水煙，湓浦月，潯陽濤，匡廬瀑布，馬當斜陽，極南北東西之勝景，全憑兩眼收來。

將烈士壯舉與清嘉風物結合起來，而表其來之不易，從而深深抒發對與之一起出生入死、壯烈犧牲的將士們的深切懷念之情。

題武漢黃鶴樓：我從千里而來，看江上梅花，直開到紅羊劫后；

誰云一去不返，聽樓中玉笛，又喚回黃鶴飛高。

心遠天地寬，把酒憑欄，聽玉笛梅花，此時落否；

我辭江漢去，推窗寄慨，問仙人黃鶴，何日歸來。

星斗摘寒芒，古今誰具摩天手；乾坤留浩氣，霄漢常懸捧日心。

題宿州啟秀寺：

飛閣自凌虛，我步云梯來上界；狂瀾誰說倒，天生砥柱峙中流。

題泰山望仙樓：

我本楚狂人，五岳尋仙不辭遠；地猶鄒氏邑，萬方多難此登臨。

無不是觸景生情，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情從景出，景在情中。其憂國憂民之心，力挽狂瀾之志，英邁豪雄之慨，情景交融，躍然紙上。

三、雅中涵俗，俗中見雅

雅到俗時更見雅。風格瀟灑散淡，文字流暢優美，亦雅亦俗，雅俗并兼，大雅大俗，大俗大雅，亦是彭玉麟聯一大特色。

古雅比較典型的如題南京劉園：

大地少閑人，誰能作風月佳賓，湖山勝友；

六朝多古跡，我愛此荷花世界，鷗鳥家鄉。

題南京莫愁湖：

勝地足流傳，直博得一代芳名，千秋艷說；

賞心多樂事，且看此半湖煙水，十頃荷花。

題株州觀音巖：

洞口開自哪年？吞不盡瀟湘奇氣；巖腹藏些何物？怕莫是今古牢騷。

題南京莫愁湖勝棋樓：

王者五百年，湖山俱有英雄氣；春光二三月，鶯花合是美人魂。

題鎮江東來閣：

鷹島白浮空，月涌江流閑鶴夢；象山青入座，潮來窗外有龍吟。

題馬鞍山采石磯太白樓：

到此莫題詩，誰個敢為學士敵；偶然去捉月，我來甘拜酒仙狂。

題西湖退省庵：

盡此一寸心，與點綴湖光山色；收拾數間屋，盡勾留墨客騷人。

題揚州平山堂：

大江南北，亦有湖山，來自衡岳洞庭，休道故鄉無此好；

近水樓臺，盡收煙雨，論到梅花明月，須知東閣占春多。

通俗比較典型的如題江西石鐘山且閑亭：過客來游，到此何妨少坐；浮生若夢，勸君不必空忙。

題西湖三潭印月小瀛洲牌坊：

來往游人，須知愛惜花柳；春秋佳日，切莫辜負湖山。

題杭州鳳林寺：

百八杵鐘聲撞醒癡夢；五千言慧典參破禪機。

與吳坤合題合肥城隍廟：

任憑爾無法無天，到此間孽鏡臺前，還有膽否；

須知我能寬能恕，何不把屠刀放下，回轉頭來。

題湖口報慈禪林慈蔭閣：

世路本艱行，嘆迷人縱轡登山，到懸崖悔遲勒馬；

慈航原普渡，愿眾生回頭是岸，向急流趁早收帆。

挽子：

怎能夠踏破天門，直到三千界請南斗星北斗星，益壽延年將簿改；

恨不得踢翻地獄，闖入十八重問東岳廟西岳廟，舍生拼死要兒回。

然不管是雅致，或是通俗，彭玉麟皆能雅中涵俗，俗中蘊雅，雅不倔牙，俗不油滑，讀起來既清雅古樸，又毫不晦澀，賞心悅目，心曠神怡。

四、集句如恰，用典無痕

信手拈來見功夫。集（摘）句和用典是楹聯的常用手法，然頗有講究。集句須切，能恰到好處。化典無痕，如淡水著鹽。彭玉麟于此道，既熟得其法，更深得其妙，許多集句和典故有如信手拈來。如：

題江西石鐘山梅花廳：

群賢畢至；小住為佳。

出幅集自晉王羲之《蘭亭集序》，對幅集自宋劉克莊《木蘭花慢·丁未中秋》，于石鐘山梅花廳甚是恰切。

題江西石鐘山歸去亭：

心將客星隱；身與浮云閑。

則直接摘自李白《古風·松柏本孤直》，以明不愿浮生宦海之心跡，亦是恰到好處。

題江西石鐘山江天一覽亭：楓葉荻花秋瑟瑟；

閑云潭影日悠悠。

出幅集自唐白居易《琵琶行》，對幅集自唐王勃《滕王閣詩》，渾然一體，幾若天成。

題浙江學署：

天地自成文，湖山有美；國家期得士，桃李無言。

『湖山有美』化自宋蘇軾《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之『湖山信是東南美』，『桃李無言』集自司馬遷《史記·李將軍列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出幅切浙江東南之地，對幅切學署桃李之庠，大氣端莊，恰如其分。

題鎮江東升樓：

風露滿江秋，萬頃晴波濯星斗；云霞出海曙，九霄云靄曜乾坤。

對幅中『云霞出海曙』，集自唐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與『風露滿江秋』相對，不僅工穩，且將秋夜之晴明，春曉之溫潤表現得非常有層次、有質感。

挽甥：

定論蓋棺，總系才名辜馬謖；滅親執法，自揮老淚哭羊曇。

彭玉麟有個外甥曾任知府之職，因貽誤軍機被他所殺。外甥死后，彭玉麟不勝其悲，撰此聯以挽。出幅用三國時蜀國丞相諸葛亮因馬謖失街亭而殺馬之典，以表其執法無私之舉。對幅用東晉名士謝安之甥羊曇哭舅之典，而訴其興悲悼亡之情。兩典之用，于彭當時之水軍統帥身份，以及與其外甥之甥舅關系，皆稱非常妥切。

題江西石鐘山船廳：

擊筑且高歌，舉杯狂醉澎湖月；推窗聊寄傲，橫槊閑吟廬阜煙。

『擊筑』用戰國末年荊軻刺秦臨行前，高漸離擊筑，荊軻和拍唱《易水歌》之典，表慷慨悲歌之志。『橫槊』出自宋蘇軾《前赤壁賦》，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聯中彭玉麟以古代勇士高漸離與政治家、軍事家、詩人曹操自況，以其志向、胸襟、才華、戰績論，亦算允當。

題江西石鐘山昭忠祠：

古來征戰幾人回，想當年城覆金甌，洲橫鐵鎖，江流石不轉，實疚我心，只今劫滿紅羊，極目滄桑馀感慨；

日暮鄉關何處是，聽此地鐘聲鏜鞳，浪激噌鋐，鳥鳴山更幽，欣瞻廟貌，特愿靈屯白馬，永懷蘭芷奠馨香。

該聯集句與用典交互使用，使聯意更為深刻厚重。『古來征戰幾人回』，集自唐王翰《涼州詞》。『日暮鄉關何處是』集自唐崔顥《黃鶴樓》。『江流石不轉』集自唐杜甫《八陣圖》。『鳥鳴山更幽』集自南朝梁王籍《入若邪溪》。『劫滿紅羊』，化歷史讖緯之說，以喻國難深重。『靈屯白馬』，用玄奘白馬馱經之典，以寄哀思不盡。

此外，題鎮江金山寺藏經樓、題杭州西湖岳飛墓、題江西石鐘山昭忠祠（二）、題鄱陽湖望湖亭、題安慶大觀亭等聯中，均有多處典故或集句。由于集句和典故運用得當，不牽強，不晦澀，增強了聯語的表現張力，使之更加凝練厚重，可讀可思。亦由此可見，彭玉麟讀書之博與運用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