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立峰[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廣西 玉林 537000]
中國當代文學編寫與教學問題——從孟繁華、程光煒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說起
⊙鄭立峰[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廣西 玉林 537000]
中國當代文學的書寫決定教學的走向,文學史關注的內容和文學現象是教學的重點。孟繁華、程光煒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是目前學術觀點和文學史編寫結合較為完善的一部具有啟蒙性的教材,該本教材努力把文學發生、文學組織融合歷史現象與文本結合來書寫,以歷史視域來論述文學史中特殊文本的特殊意義,在便捷于文學教學的同時體現學術前沿性,是目前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佳作之一。
歷史化 當代文學 編寫 教學
21世紀,隨著人文學科研究的深入,人文學科內部的各種歷史現象和細節被精細化呈現,人文學科研究邁向了新世紀。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作為漢語言文學專業重要的學科,對文學歷史、文學現象、文學文本的精細紋理和多元層次肌理的深入研究,已經走在其他學科的前面,要把前沿的學術成果融入文學史的寫作,實然是一個難題。
然而,孟繁華和程光煒兩位資深的文學史研究者把這個難題處理得很到位。他們共同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2004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2009年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從2011年開始,此書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是至今為止,把當前學術研究內容和文學史寫作、教學內容結合最好的成果之一。這本教材,以文學歷史化的觀點來編寫,拋棄傳統的審美“現代性”的說理,轉向文學現代性發生和發展內在的動因,不提供“進步”的審美性,以歷史現實和文學實現來說話,構成了《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的編寫特色。
一
就中國當代文學發生來看,孟繁華、程光煒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以下簡稱“孟程本”),提供了新的文學史寫作范例。該書省去“文學史思潮”等字眼兒,取而代之的是文學外部資源和內部制度。這與美國文學理論家、新方法文學批評家勒內·韋勒克的文學研究理念是一致的。勒內·韋勒克在《文學理論》里把文本結構、文本形式、文本內容歸結為“內部研究”,把社會學、心理分析等歸結為“外部研究”。“孟程本”把外來思想,特別是1.蘇俄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的淵源關系;2.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革命的現實主義——蘇俄社會主義文學主要形態之一);3.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制度化(中國當代文學,特別是“十七年文學”時期尤其強調社會主義政治功利性),以及“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在中國新文學上轉化的討論,當作中國當代文學外部資源來處理。這樣的好處,是把社會思潮歷史化,是文學研究的一次轉向,具有文學研究的啟蒙意義。
在文學的外部研究中,“孟程本”把“當代文學內部制度”當作一個重要的問題來處理。首先是中國當代文學發生的特殊化。在孟繁華、程光煒看來,中國當代文化領導權的建立,是首要的話題,這就說明當代文學的核心話題是具有特殊性的。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初,文化環境與政治環境的密不可分,是文學創作的風向標。中國當代社會是一個“新文化”時代,對于社會的領導者們來說也是“全新的文化”語境:“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是‘新文化’,這個文化的提出者和權威闡釋者是毛澤東。”“新文化”可以解釋為“革命的民族文化”,它要具有“民族的形式”和“新民主主義的內容”,它是“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的文化。這是文學實行的方針,今天回顧“十七年”時期的文學,《紅旗譜》《紅日》《紅巖》《創業史》《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等“紅色經典”都是在這個原則上創作出來的,這樣的文學作品具有“民族性”和“中國氣派”的品格。這為中國當代文學在意識形態上找到了依據。其次是當代文學的組織。文學作為一種政治工具,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特殊時期的特殊現象,文學的第一要義是為政治服務,為工農兵服務,文學承擔的作用是宣傳,而不是審美。那么,應運而生的專門的文學研究機構和文學藝術團體,就承擔了這個作用。中國當代文學組織的產生,是較有創建性的。再次,最富有歷史物化形態意義的是,文學史的編寫加入了現代傳媒的影響。現代傳媒對文學產生,具有“引導方向”的作用。“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文藝刊物所負載的使命要遠遠大于它的傳播功能,尤其是重要的文學刊物,不僅是時代政治風云變幻的晴雨表、觀測臺,同時也肩負著引導方向,宣傳、闡釋中共的文藝方針、政策,討論重大理論問題的重要陣地等功能。”特別是由中國作協所承辦的國字號刊物,例如,《文藝報》《人民文學》《人民日報》,以及重點高校“北京大學學報”“清華大學學報”等文學評論專號,對文學的評價,往往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十七年文學”時期,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對“胡風”事件的批判,《文藝報》評論成為“事件”最終定案或者影響案件走向的重要陣地,“雙百方針”的提出,“文學革命論”的提出,也都是由《文藝報》首先發聲的。在文學環境的研究中,“孟程本”把“會議”和“文學講習所”(文學培訓)當作是當代文學產生的重要機制來探討,這在文學史的編寫上是首次出現。雖然其他文學史的編寫,也有關于“會議”的書寫,但是作為“會議”影響文學產生的重要依據來重申,“孟程本”則是第一次。該本教材,關于“第一次文代會”的書寫,就用了兩節的篇幅來說明:其一,1949年7月在北平召開的“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在當代文學史上具有標志性的意義;其二,“會議”在當代文學的機制里是不可缺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文學“會議”,是傳達貫徹黨的文藝方針、統一思想步調、布置當前任務、指定長遠規劃、矯枉糾偏等的主要形式。這是一個學術性的話題,而不是把這個“會議”當作文學史的“知識”來介紹,“第一次文代會”是具有動態推動作用的,把“會議”影響文學推動力呈現出來,使“會議”的積極意義更為巨大。關于“文學講習所”的誕生,這也是中國當代文學語境的特殊現象。眾所周知,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心作家’,則大多學歷不高,在文學寫作上準備普遍不足”,作家的成長離不開“培養”,“文學講習所”對“中心作家”的培養功不可沒。如徐光耀的《小兵張嘎》、馬烽的《結婚》、董曉華的《董存瑞》、梁斌的《紅旗譜》、邢野的《游擊隊長》(《平原槍聲》)、羅廣斌和楊益言的《紅巖》等都是在經過“文學講習所”學習后創作的,“文學講習所”的學習是作家文學作品藝術水平獲得提高的原因之一。1984年后,“文學講習所”改為“魯迅文學院”,如今,“魯迅文學院”對作家的培養的作用越來越明顯,這是不爭的事實。
“孟程本”中,對“‘十七年文學’的新時期文學”思潮的編寫方式,做了很好的示范,這是其他當代文學史編寫中不曾涉及的內容。但是關于“文革”時期的文學,“孟程本”沒有深入書寫,這是該本文學史存在的問題,也是其他文學史書寫存在的問題。
二
在文學研究的內部,即是文本選擇的問題上,“孟程本”是按照文學發展的歷史特征來選擇的。中國當代文學是以“頌歌”狂歡式為肇始的,以往的教材基本都是選擇“頌歌經典”文本來闡述,例如,《時間開始了》《我們偉大的節日》《中國的十月》等作品,“孟程本”并沒有選擇這些作品,而是選擇了蕭也牧的《我們夫妻之間》、何其芳的《回答》、路翎的《洼地上的“戰役”》等具有爭議的作品來分析。編寫者的用意是闡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文學生態問題——藝術家們的“個性”藝術化追求與“國家”為主體的政治抒情之兩難。該書用了一個章節闡述何其芳《回答》的藝術困境,來說明當代文學的開端充滿藝術的矛盾。從《我們最偉大的節日》到《回答》是詩人何其芳精神上的蛻變和自我苦斗的結果。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典型的濃縮了現代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1949年1月,北平宣告和平解放,中國進入全新的時代,歌頌的作品也逢時出現。而蕭也牧短篇小說《我們夫妻之間》的出現,則不太適宜,作品討論的是在“全新文化體系”里“中國知識分子”如何改造和“中國農民進城”的問題。這個問題至今還在困擾著我們。在《我們夫妻之間》里,“知識分子”張克同志,是資產階級的“代名詞”,他懺悔式的自我療救,是“十七年文學”的縮影。關于這個問題的解決,在楊沫的《青春之歌》里獲得展開,林道靜成功轉型,成為所有“右派”要踐行的典范。路翎小說《洼地上的“戰役”》中的這個“戰役”不是真正的戰役,而是志愿軍面對“愛情”與軍紀之間的“戰役”,這與“頌歌”是有一定距離的。文本的選擇,顯示了編寫者試圖接近歷史的真實,表明作家對文學藝術的追求,對藝術思考的真實“想象”。這種探索精神是可貴的。
在這部文學史中,有24部作品的書名為目錄的章節,分別是《我們夫妻之間》《回答》《洼地上的“戰役”》《保衛延安》《青春之歌》《上海的早晨》《紅旗譜》《紅日》《紅巖》《創業史》《李自成》《歐陽海之歌》《千萬不要忘記》《班主任》《你別無選擇》《無主題變奏》《山上的小屋》《虛構》《訪問夢境》《一地雞毛》《煩惱人生》、《風景》《頑主》《白鹿原》。我們發現,這些作品的藝術性不是最高的,卻與歷史時節發生了“共鳴”,選擇這些有“爭議性”作品,雖然在文化主題上找不到共同的話語,但是試圖在建構一種“整體性”視野,這和編寫者所設定的“不確定性”思路是暗合的。
我們以最后提及的作品為例。“《頑主》和《白鹿原》”,這是“孟程本”第十七章第四節的標題。從作品的主題和內容來看,都是不相同的,把這兩者放在一起,也是有矛盾的。正如編寫者所說:“不是因為它寫得好”,“放在一起介紹難免會遭人非議”,但它們“都是暢銷書”,“都具有后現代主義文化某種精神的淵源”。其實將這兩部作品放一起,是依照時代歷史思潮來確定的。中國的20世紀90年代是改革開放高速發展時期,各種思潮涌入國內,它們是思想現代化和后現代化的寫照。《頑主》用調侃的方式嘲諷保守主義,無業游民“頑主”“老炮”式的做派表達了對舊秩序、舊道德觀的反叛。《白鹿原》是后現代思潮的表現。作者對白嘉軒這個人物的塑造,非常具有歷史文化感,而把女性田小娥塑造成因“性”走入絕境的形象,就形成了傳統與現代的碰撞,兩極書寫帶有“虛無”的后現代思想特征。
三

從最近二十年來看,這四種中國當代文學史教材,分別是洪子誠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陳思和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朱棟霖編寫的《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2000》,孟繁華和程光煒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這四種教材各具特色,洪子誠編寫的教材學術化濃郁,語言凝練,精干,能啟發和產生新的文學史學術話題,是碩士研究生層次閱讀的經典教材;陳思和編寫的教材則從“民間”話語來建構當代文學史,“潛在寫作”“民間寫作”成為其鮮明的特色,該教材選取“以作品為主型”的文學史視角,舍棄、壓縮大量枯燥、乏味的文學運動思潮和文學史背景,把重點放在分析解讀各種文學作品上,讓接受者直接進入文本,由自身的親歷體驗構成對文學史中深蘊的精神傳統之理解和感悟。使作品從重重疊疊的文學運動、文學思潮的包裹下解放出來,獲得文學的本體地位。朱棟霖編寫的教材是在“中國現代文學史”框架下來建構當代文學史,是用“現代性”為核心來書寫文學審美的進步性,對于“現代史”和“當代史”區分不是十分明顯,或者對編者來說,就不存在“當代史”,他只承認中國新文學史就是“現代史”。所以從教材的書名《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2000》,可以知道其文學史觀。該書突出的優點是對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基礎知識,進行了最為客觀,最為全面的呈現,是本科教育首選的教材。孟繁華和程光煒編寫的教材,則是學術和教學結合較成功的范例。
“孟程本”是對歷史思潮發展與文學發展相結合默契程度較高的書寫。在共二十章的編寫中,章節設計奇巧,中國當代文學史發展的思路非常清晰。例如,第十章:“80年代的文學轉型”,共四節,第一節“出自‘十七年文學’的新時期文學”;第二節“中國作協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第三節“文學運動的衰落”;第四節“文學翻譯與先鋒文學的興起”。從章節的標題上看,這四節之間沒有邏輯的關系,深入研究之后,我們就會發現,這些章節呈現了80年代初期文學思潮的發展和國家意識政策的變化。“80年代的文學”是從文學繼承與發展的角度來闡述的,“80年代的文學”是從“十七年文學”時期發展而來的,很多人以為這是一個“異議”的話題,其實“80年代的文學”是發展了“十七年文學”時期的“雙百方針”這一脈文學,是對“斗爭路線”的文學產生的“裂變”。第二節“中國作協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看似沒有意義,其實說明了“80年代的文學”的轉變:中國當代文學產生和組織的構成,文學批評的書寫占了較大的篇幅,“中國作協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在文學批評中開始呈現“弱化”,中國當代文學發生了變化,這是“80年代的文學”的一個標志。第三節“文學運動的衰落”,也暗合第二節的書寫邏輯,證明“80年代的文學”的轉變問題,文學運動開始式微。第四節“文學翻譯與先鋒文學的興起”,說明“80年代的文學”是“重回五四”時代的文學,“翻譯作品”和外來思想對中國當代文學產生了影響,先鋒意識是在外來文化思想的啟發下發生的。這樣來梳理把“80年代的文學”環境,是非常明晰的。內在的邏輯性,是孟繁華和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的編寫特色。
該教材編寫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發展,不是按照傳統的文學現象命名,而是以真實的歷史事件來命名,闡明了文學參與歷史敘述的多樣性。例如,第十二章:“文學對歷史的敘述”,共五節,第一節“第四次文代會”;第二節“知青文學的差異”;第三節“‘歸來者’作家的多層性”;第四節“汪曾祺的出現”;第五節“80年代的評獎制度”。在這里,編寫者展示了當代文學參與歷史的多種形式:“會議”“知青”“歸來者”“評獎制度”,都是文學參與歷史敘述的事件。在20世紀80年代的其他文學史編寫者,往往是以“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現代派”“先鋒文學”等來書寫的。在教學中,如果教師不能把握文學史的內在邏輯,是無法厘清“孟程本”的編寫意圖的。那么,“孟程本”內在的邏輯是什么?第一節,在說明“改革開放”的思想對文學轉變的作用,是“80年代的文學”劃時代的轉折點,思想“改革”的“神啟”之門。第二節,主要在“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意識等層面來闡述“知青文學”,說明“知青文學”在歸類上的復雜性,同時也說明這個群體的文學歷時性意義。第三節是“反思文學”的主體作家群,他們的“回歸”使“反思文學”主題呈深化的結構。第四節“汪曾祺的出現”,是“80年代的文學”的另類。汪曾祺是一個文體自覺的小說家,他的文學傳統源于沈從文散化小說的浪漫主義一派,文學書寫傾向自然神性和美好的人性,這是80年代“改革文學”表現最明顯的一個現象。“改革文學”不僅是行政、企事業單位體制上的改革,也是在文學體裁上改革,“汪曾祺的出現”,恰恰說明了“改革文學”樣式。當然,汪曾祺又是“文化尋根”的最早探索者,他的“大淖紀事”系類小說,開啟了“文化尋根”之風。第五節“評獎制度”的出現,在一定的程度上,也是“改革文學”的助推器,評獎思想的轉變,催使文學創作的轉變。編寫者通過五個互不相關的歷史真實事件的內在邏輯性,來表明“文學對歷史的敘述”的重要性。我們在運用《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這一教材時,應該注意到它在編寫上和教學上采用的是暗合的關系。
中國當代文學史(教材)的書寫,決定了中國現當代文學教學的內容,我們在統籌梳理文學史的時候,要注意教材編寫者在書寫上的用意,把編寫者的邏輯盡量呈現出來,讓學生知道,這樣才能使學生在學習的過程中,有一個清晰思路。這才是作為教師的作用。
① [美]勒內·韋勒克、奧斯丁·沃倫:《文學理論》,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92頁。
②③④⑥⑦⑧ 孟繁華、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北京大學出版2011年版,第35頁,第36頁,第43頁,第53頁,第87頁,第341頁。
⑤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頁。
作 者:鄭立峰,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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