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洪菲[濟南大學文學院,濟南 250022]
罪與罰——論張悅然的長篇新作《繭》
⊙孫洪菲[濟南大學文學院,濟南 250022]
在長篇新作《繭》中,張悅然通過男女主人公回憶式的對話交織進行敘述,繼而還原出家族歷史真相,從而展現出家庭環境、社會環境以及歷史環境對當下一代青年的精神影響。張悅然逃出了以往的敘述習慣,扎根現實與生活,以青春成長小說的角度切入對更深層次的家族與歷史、原罪與拯救文學母題的思考,從中透露出作者多方位的思索以及其人文關懷。
歷史 家族 個人
1976年“文革”結束后,對于“文革”這場災難有著切身體驗和感受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一批作家,在文壇上掀起了訴諸揭露、譴責和控訴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等新時期文學,其文本始終籠罩著殘酷歷史的濃厚暗影。馮驥才曾說:“從歷史學角度看,‘文革’已經成為上個世紀的過去;從文化學角度看,‘文革’依然活著……究其根本,是因為我們一直沒有對這塊土壤徹底清除。”盡管新世紀以來書寫“文革”的文學作品不可避免地出現了階段化、代際化的現象,但是歷史并未走遠,其慣性對當下一代青年的影響依然深重且久遠,并成為他們青春成長路上揮之不去的傷痛與陰影。
2016年8月,張悅然推出了自己暌違近十年的長篇小說《繭》,在這個“文革”結束四十周年的特殊年份里,張悅然由“現實”回溯“歷史”,通過對個體生命的言說,呈現出“歷史”之外的永恒人生,她讓那些已被官方話語固化的鉛字歷史,摘下一幅幅冰冷的面具走向我們,從而與有著歷史現場經驗的前輩作家們呈現出一種斷裂中的延續。
一

任何事件的發生都是具體的、歷史的,但不能因為“文革”這場人類歷史上罕見的“革命”而放縱自己,趁機作惡而不承擔相應的懲罰與制裁。躺著植物人程守義的317病房,就像一個無形且巨大的空洞,它吸納掉現世的所有安定與祥和,使每一個牽涉其中的人不得安寧。故事的主人公李佳棲與程恭作為“犯罪者”與“受害人”的后代,無意間知曉了事實真相,但他們并不急于將自己剝離出這個罪惡的陣營,反倒自虐般地吞噬、掩蓋了這個秘密。“80后”一代人與他們的祖輩、父輩相比,生活在一個相對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的年代,與其說是時代的建設者、參與者,不如說是順應時代潮流的旁觀者。文化大革命、知識分子上山下鄉、改革開放等歷史事件仿佛只是他人的宏大歷史,因而“80后”一代人對于自我的身份認同存在一種神經質的焦慮與緊張。故事中李佳棲冒著成為灰燼的危險,也要飛蛾撲火般地投向父輩們的歷史火焰,似乎追尋其中的自己也隨之增加了身份重量,重建了當下自我存在的意義。精神上的漂流與孤獨就像是人類共同的一種精神疾患,追尋也一直是文學永恒的母題。男女主人公在現實與歷史間徘徊輾轉的身影,是超越了時代與民族,屬于當代與世界的一種現代性感受,從中透露出悲劇性的哲學意味。
《繭》的故事并不龐大復雜,作者正是于山崩地裂的“歷史”縫隙中,重新審視與打撈那些風暴中的個體生命、那些意蘊深厚的生活細節。在李牧原與汪露寒、李佳棲與程恭的成長經歷中,父輩并非是施予保護和拯救的一方,而往往是年輕一代悲劇命運的根源,父輩的罪過與傷害,給下一代人留下了不可挽回的心靈創傷。當他們得不到父母給予的精神慰藉,甚至對于最親近的人產生信任和認同危機時,壓抑于當代都市青年內心深處的欲望、孤獨與虛無便得以肆無忌憚地蔓延滋生,男女主人公便不約而同地選擇以“嗜虐”的方式來逃離或對抗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這不只是書中人物的問題,也不只是幾個人的困境,而是一代人所要面臨的歷史與家族羈絆。
“越美麗的東西越容易被摧毀,越完整的東西破綻越多,越宏大美好的東西背后就隱藏著越大的漏洞……人的內心總是隱匿著欠缺的一面,把這種東西挖掘出來,就填滿了這個洞。”張悅然雖然給了這個故事一個相對廣闊的背景,但書寫的依舊是一代人青春成長路上特有的質疑、追尋與迷茫,讓我們尤其是“80后”一代人再次感觸到已逝去的青春歲月和那份埋藏在心底的憂傷。個體生命猶如滾滾向前的歷史巨輪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但對于一個家庭、一個個體來說卻是舉足輕重的深切重要。張悅然的文學是真正的弱小者的文學,她筆下的人物從不是時代或歷史中心的弄潮兒,而是處于時代的夾縫中,在生活的裹挾下接受現實的男男女女,作者記錄的是大時代或正史遺漏掉的那些微不足道卻不失其悲壯的苦難、掙扎與悲歡。
泰戈爾曾寫道:“有一個夜晚我燒毀了所有的記憶,從此我的夢就透明了;有一個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從此我的腳步就輕盈了。”我們果真能如此詩意地丟掉人類的昨天與歷史嗎?當我們如一葉扁舟隨波逐流于時代,成為了在歷史廢墟上漂流的孤魂,那么人類的存在也許就失去了意義。張悅然選擇為筆下的主人公背負上沉重的歷史枷鎖,一個存在于歷史黑洞中的罪惡、隱秘的事件,卻因為這些在歷史甬道里默默彳亍的背影,這些青春生命的掙扎、痛苦與煎熬,顯露出了人性的灼灼微光,從而照亮了回溯歷史的一角天空。
二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常以看似不存在的方式存在著,個人也從不是“孤島”,每一個人都濃縮著人類與家族的全部歷史。那些黑暗的過去、罪惡的行徑,鬼魅般地始終潛伏于子孫后代的內心,無論他們如何掙扎、如何逃離,仍不自覺地重蹈父輩們的覆轍。在他們的眼中,歷史不是冰冷的鉛字書本,也不是遙遠的輝煌史詩,而是一段追索的青春,一個疼痛的傷疤。書中的人物就像被一張看不見的網所籠罩與束縛,這網既是歷史陰影的投射,又來自于人物的內心編織。歷史的創口與陰影比我們想象得更為深重、更難愈合,而人物自己鑄就的心靈高墻,更是隱秘且難以逾越。
程恭和佳棲就像兩條被歷史的洪流沖到岸邊的魚,在探尋歷史真相的路途中,漸漸丟棄了自我,既無法隨波逐流,亦無力掙脫。程恭作為“受害者”的后代,在父親暴力入獄,母親遠走等事件后,心靈于一次次受挫中變得固化與冷漠,在侵犯攻擊他人中,在同仇恨的纏斗中,自己也如一頭困獸般傷痕累累;有著過度“戀父情結”的佳棲對父親有著盲目的依賴和崇拜,然而父親的冷漠使得佳棲失去了愛人的能力,她深陷家族記憶的泥淖,試圖去探求自己不曾經歷過的往事,掙扎著在歷史洪流中找尋自己的位置,執拗地在父親的人生中扮演一個角色。他們有如被卷入歷史狂暴旋渦中的兩片嫩葉,在負罪與仇恨的宿命面前既張揚肆虐又脆弱無助,渴望著被救贖。張悅然通過對作品中人物心理的細膩描述,揭露出“80后”一代人的“病態心理”,從而展現出家庭環境、社會環境以及歷史環境對當下一代年輕人的精神可能產生的危害。
程恭與佳棲是不幸的,被拋的偶然性與性格造就的必然性,使得他們頹唐恣睢、無從選擇;幸運的是他們不只是踽踽獨行的孤獨者,周圍人的愛與善意及時拉住了正在墜入罪惡深淵的主人公們。陳莎莎義無反顧的愛、大斌對于友情的堅守、殷正的溫存體恤、唐暉的一再寬容……讓程恭與佳棲獲得了自我拯救的力量,在了解到祖輩的罪孽與父輩贖罪的苦痛之后,他們也漸漸剝開了自己的內心之“繭”,試著寬恕自我,寬恕他人,寬恕過往。史鐵生說過“從個人出發去追問普遍的人類困境”,《繭》探討了年輕一代人如何面對家族與歷史遺留下來的精神創傷的問題。我們作為蕓蕓眾生中的一員,都有著相同的命運與歸宿,作者試圖尋找一條精神的歸家之路,承擔起屬于自己一代人的歷史職責,從而使人類能夠坦然面對歷史罪行,從而達到精神康復的目的。
此外,書中還有一對張悅然筆下常出現的“雙生花”人物關系——佳棲和沛萱,在佳棲同父愛的缺失、家族的罪行糾葛時,沛萱卻無視殘酷、罪惡的真相,始終視爺爺李冀生為家族的榮耀,甚至生活習慣也始終與爺爺保持一致。作者沒有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去指責任何一種選擇,因為時空與身份所帶來的局限使得每個人都無法客觀地看待歷史真相,可以說其立場與態度既是自我的主動選擇,也是歷史的必然選擇。小說既非出于強烈的歷史批判,也不是來自對緘默者的質詢,其張力在于表現了每個人物對歷史的不同立場與態度,以及作者飽含同情心的筆墨。
《繭》從“文革”發生的當時一直延續到二十多年后的當下,牽涉了當事人其后數十年間的命運起伏,然而直至故事的結尾,秘密并沒有被公開。其實緘默、消逝和遺忘才是我們生活的真相,我們只能等待,等待所有的罪惡與苦難被時間的雪掩埋,被日常的瑣碎所善后。張悅然并非以客觀再現歷史真相和全貌為旨歸,而是通過人物的復雜心理呈現出人對歷史的態度以及如何活著這個永恒而重大的文學母題,進而反映出了歷史的龐雜、豐富與不可捉摸。
三
《繭》中的故事以男女主人公回憶式的對話交織進行敘述,通過時間的記憶長廊,由近及遠,最終又回到現實世界中來。當程恭無心之失地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盒子中躺著的那顆釘子便如一枚不知何時會引爆的炸彈,懸而未決地埋藏在每個人的心里,不論人物是選擇遺忘或銘記,被動接受還是主動探尋,都無一例外地被席卷其中……李佳棲、程恭的回憶與講述共同拼貼出一段完整的歷史真相,每一個小小的懸念,作者都耐心地慢慢向外釋放,當我們一路曲折抵達事件的核心時,那種迷霧般始終縈繞于書本間的情緒與氛圍彌散開來,命運與歷史所帶來的悲愴與蒼涼壓至心頭:歷史的荒誕與罪孽并沒有結束,只是換了一副面貌繼續存活于人世。
《繭》的語言是非理性的、陌生化與影像化的,在程恭和佳棲各自夢囈般的敘述中,虛構與真實、主觀與客觀、意象與具象相互滲透重合,從而構建出了一個幽深復雜、影影綽綽的獨特小說世界。這種交叉敘述就像電影中分鏡頭的切換,使得讀者借助多重視角對人物形象有更為立體、全面的了解。而作者作為統籌者,可以自由地出入小說的人物之間,在敘述人稱和敘述視角的巧妙轉化中,兼具距離感與切身性。張悅然逃出了以往的敘述習慣,扎根現實與生活,那些歷史事件和細節、地標式的建筑與道路恰如其分地融于故事之中,就像脊柱般地撐起了這部小說的內部空間。
《繭》寫到了我們不曾注意到的歷史背面,作者在繼承文學傳統的同時加入了自己一代人的思考,以青春小說的角度切入更深層次的關于家族與歷史、原罪與拯救母題的思考,即年輕一代該如何正視隱秘的真相,如何消弭遺留在家族間的仇恨,如何填補過去與未來間的巨大空隙,這一聲聲質疑與追問,既意味著作者的精神覺醒,也是其陷入精神困境的開始。在以第一人稱進行心靈獨白的敘述方式中,張悅然準確地把握住“80后”一代青年內心的深層欲望與恐懼,那些冷酷乖戾的細節,赤裸裸地展現出人性的幽暗與不堪,然而當你揭開鮮血淋漓的表面,也許會窺見世界的真相,會發現作者為實現人類救贖所做出的種種努力。張悅然突破虛假的迷幻,為我們提供一條超越現實困境的道路與途徑,在家國同構的概念下,國家與個人從歷史的災難中逐漸得以療愈,身心康復。
莫言曾說:“張悅然小說的價值在于記錄了敏感而憂傷的少年們的心理成長軌跡,透射出與這個年齡的心力極為相稱的真實。這種真實來自這代人的心靈深處,其實并不便于隨意示人。”由于成長背景和時代環境的變化、發展,每一個時代都有屬于每一個時代的青春敘述者;與眾多前輩作家的成長小說相比,以張悅然為代表的“80后”一代作家的不同之處在于與大時代、社會以及群體的主流政治文化的疏離關系,《繭》的故事不再是群體的鏡像,而是對于個體精神困境的探究與挖掘。張悅然以“親歷性”的優勢,極為精準地捕捉到了自己同時代人隱秘的心理疾患與特征,記錄了一代人的青春陣痛與精神成長。可以說,張悅然的文本給我們提供了理解“80后”一代人激憤迷茫的精神危機的范本。
通過審閱中國當代的文學創作,我們發現,極端政治化或是極端商業化都會給文學帶來災難。所幸的是經過一番內外交困的煎熬,張悅然在對歷史與人性的理解中,堅守住了作為知識分子的底線。德里達說:“喚起記憶即喚起責任。”作者主要表述的不是外在客觀世界,而是主人公內在世界的悲愴與波動。作者并非要書寫宏大的歷史,而是跳出了意識形態的窠臼,在歷史背景的幕布下,想象一種可能。把對復雜人性的考察和對人類救贖的探索放置于一種更為寬泛的文化范疇中,這在實用主義當道的當代確實具有發人猛醒、引人深思的作用。
① 馮驥才:《〈一百個人的十年〉新版序言》,時代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② 厚虹斌、張悅然:《我杜絕以經歷來寫作》,《南方都市報》2005年4月9日。
③ 莫言:《飛揚的想象與透明的憂傷》,載《葵花走失在1890》,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
作 者:孫洪菲,濟南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學2015級碩士。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