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蕊
作為一個耐心不足的人,我一向對追劇很不感冒:每天按時守著屏幕,跟著激動緊張也許還要擦擦眼淚,看完一兩集后心里默默地嘆息著等明天,這種情緒太不符合我高冷的氣質。所以不管多想看的劇,都要等全部播出之后,“養肥了”一口氣看完。但近期熱播的《人民的名義》,讓我破了例,不光天天追,還非要拽著別人一起討論。
倒不是情節有多么欲罷不能。畢竟藝術來源于生活,很多橋段都是近幾年被披露的真實案件,其中不少咱們耳熟能詳。我感興趣的,是劇中表現的復雜的關系網,或者說人與人、組織與組織之間愛恨交加、錯綜復雜的依賴關系。
做事要靠關系,這在中國由來已久,早已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理所當然到不值得去探討。不光中國人沒有對此進行研究,外國學者(受到他們所處社會環境的限制)的分析,也長期停留在對于現象的描述,而非對于因果邏輯關系的探討。把依賴關系真正發展成理論的標志性著作,出現在大約四十年前的1978年,當時兩位年輕的學者,斯坦福大學32歲的杰富瑞· 菲佛(Jeffrey Pfeffer)和卡耐基梅隆大學35歲的杰拉爾德· 薩蘭齊克(Gerald Salancik)出版了《組織的外部控制》一書,整合前人的發現,提出了“資源依賴理論 ”,這兩個人和這個理論自此一炮而紅,紅到今天,資源依賴依然是管理學博士生的必修理論、必讀書目之一。
資源依賴理論(resource dependence theory),縮寫為RDT,講的是組織之間的互相依賴。和大多數管理學而非經濟理論相似,菲佛和薩蘭奇克認為,組織是有政治性的行動者,而不僅僅是完成任務的工作組織或生產函數。他們提出了四個依序層層遞進的假設:首先,組織最重要的是關心生存;第二,為了生存,組織需要資源,而組織自己通常不能生產這些資源;因此第三,組織必須與它所依賴的環境中的因素互動,這些因素通常包含其它組織,既包括各種相關企業,也包括高校、政府、協會等機構;最后,由以上三點可知,組織生存建立在一個控制它與其它組織關系的能力基礎之上。
這四個假設,無需希臘字母和數學符號,就非常漂亮地構建了RDT的外圍框架:每個組織——我認為也包括每個與組織的行為相關的個體——都需要通過獲取環境中的資源來維持生存,沒有組織是自給的,都要與環境進行資源和關系的交換。給定以上框架,RDT的核心觀念就呼之欲出了:對于任一組織,它對于資源的依賴造成了外部組織可以在不同程度上控制它,這些控制影響了其內部的權力安排;通常一個組織的運行需要多種不同的資源,這些不同資源很可能來自不同的外部組織。在存在外部控制的情況下,外部限制和內部的權力構造構成了組織行為的條件,促使組織為了擺脫依賴而付出努力去維持自治度。資源依賴理論認為,組織應該被視為一種“連結”,是具備大量權力和能量的社會能動者,其中心問題是誰將控制這些能量以及實現什么樣的目的。
理論說起來總是枯燥,那么用反腐劇來舉例好了:檢察院的尚方寶劍再鋒利,要完成“打老虎拍蒼蠅”的任務,也需要依賴外部的政府官員、公安系統、民營企業、乃至廣場舞大媽和網絡輿情。這些外部組織為他們提供信息和人力支持,在不同程度上“控制”著檢察院的工作。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耗著出軌丈夫就是不離婚的奇葩阿姨,在查山水集團時那真情流露的控訴,簡直為案情起到了定海神針的作用。這些外部機構在“控制”檢察工作的同時,也從不斷的(但不一定是高效的)信息交換中獲益,在交換信息的過程中達成著自己的目標——把前夫的老底和盤托出好趕快去跳廣場舞,也是一個有效地達成了的小目標嘛。
說回資源依賴理論。它強調了組織因為試圖控制外部依賴關系而采取的策略行為,充分給予組織以能動性。但是,權力依賴必須與組織成員或組織行動者的價值期待聯系在一起,才可以發生組織的變遷。也就是說,檢察院要通過什么樣的行動來完成任務,必須依賴于內部人員之間、內部人員與外部機構之間的關系來決定。侯局長有了沙書記的堅定支持,才能采取一系列果斷的行動;陸亦可因為案情逐漸和趙東來接近,才確立了檢察院和市公安局之間徹底的信任關系;即使大家都不愛看的鄭氏父子橋段,也體現出鄭西坡在大風集團的行動,很大程度上受到與兒子交流的影響。

資源依賴理論揭示了組織與環境的依賴關系,使人們看到了組織采用各種策略來改變自己、選擇環境和適應環境。特別值得注意的是,RDT所說的組織環境并不僅是一個客觀、實際存在的東西,而是組織及其管理者通過自己的選擇、理解、參與、設定而產生出來的,是組織和環境交互作用的結果。面對同一外部環境,不同的組織或者同一組織的不同管理者,會有不同的選擇、理解、參與、設定方式。因此,對環境的認識不同,會影響環境的實際作用。漢東省真正的政治生態環境如何是一回事,每個身在其中的人如何看待這一生態環境又是另一回事。祁廳長覺得侯亮平打破的政治平衡性命攸關,緊張到要干掉他;他的老師高育良卻認為平衡從來就不存在,本來就是隨利益而動;新任省委書記沙瑞金則認為是在懲治頑疾,要掀開蓋子看實情;而對林華華等一線檢察人員來說,也許只是多了許多不眠不休的加班之夜,雖然林華華們的行動直接影響著檢察行動的效果。所以,最終決定每個人行動的,是他們的感知、對同一個事物的不同看法,而非客觀的事實本身。
基于RDT的思想,菲佛教授后來又寫了一本書,題為《權力:為什么只為某些人所擁有》,2015年出版了中譯本,引進之后迅速被國內讀者奉為職場圭臬,也算是在理論思想之外另辟了蹊徑。這本書從RDT的思想角度,指出為什么組織內有的人能擁有權力而其他人不能,很值得一讀。學術上我就不指望與高人比肩了,但我很高興地看到菲佛教授也兼職給財經類雜志寫專欄,并且認為咨詢、專欄這些副業,能幫助他思考,對研究議題不無裨益,便不由欣喜地在心里把自己與高人之間搭了一座小橋。
說回來,《人民的名義》是部好劇,不僅好在真實地針砭時弊,更勝在以小見大,生動刻畫了政治生態中復雜的依賴關系。當然了,也在于你我都能看懂的、那些超乎藝術創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