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去愛的能力了嗎

關山遠

這并不只是一個現代的問題。古人今人，失去愛的能力，有很多種原因。一個又一個令人心碎的故事或許在揭示愛的真諦：愛情如此奇妙，跟心有關，跟情人節無關。

一

這世上，還有什么比“永失我愛”更令人心痛？

劉德華和吳倩蓮上世紀90年代主演過一部叫《天若有情》的電影，他是街頭小混混，她是富家小姐，有緣相愛，難解難分。他倆如此珍惜這份愛情，最終卻難逃宿命。片中主題曲《天若有情》曾被反復傳唱：“秋來舂去紅塵中誰在宿命里安排＼冰雪不語寒夜的你那難隱藏的光彩＼看我看一眼吧，莫讓紅顏守空枕＼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這是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幾年后，他和她又主演了抗戰背景劇《天若有情之烽火佳人》，他是出身名門的飛行員劉天偉，而她是機場附近的農家姑娘丁小禾，也是機緣巧合，兩人相愛，但他不敢接受這份愛情，因為他隨時可能在空戰中殉國。他告訴她：“你要記住你現在看到的天空呀。”她問：“為什么？”他說：“因為每一個飛行員都可能會消失在這兒，如果有一天我回不來了，你也能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她知道她隨時可能失去他，但她決心要做“空軍的女人”。電影結尾，在發生了一場慘烈的空戰后，她泣不成聲，如飛蛾撲火般沖進機場，試圖搬開燃燒中的墜機殘骸，為愛人清出一條安全降落的跑道……

他終于還是活著回來了，她流淚笑著，擁抱愛人。但下一次呢？畢竟，那是一個悲壯年代。

學者齊邦媛在回憶錄《巨流河》中寫過一個青年張大飛，他是遼寧人，“九一八”之后流亡關內，后來成為了一名飛行員，一直與齊邦媛保持著通信聯系。1943年4月，他到學校來找她。

他有一年沒有見到她了，第一面就說：“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長這么大，這么好看了呢？”她陪他往校門走，走到一半的時候突然下起了暴雨，他拉著她在一個屋檐下站住，把她攏進他全身戎裝的大雨衣里，抱著她靠近他的胸膛。隔著軍裝和皮帶，她聽見他心跳如鼓。沒過多久，他松手，說：“我必須走了。”

她一直等他凱旋。但在抗戰勝利前3個月，她得知了他殉國的消息，還有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上說，他是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他還寫道：“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26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

這是《巨流河》中令人最痛徹心扉的一章。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后，在重慶，人們上街徹夜狂歡。齊邦媛也在游行隊伍中，當她走到當年與張大飛最后見面的校門口時，想起了他曾經在此處擁她入懷。少女瞬間萬念俱灰，離開擁擠的人群，把自己關在屋里，哭得昏天黑地，她明白自己永遠失去了什么，那個擁她入懷的青年。1999年，齊邦媛75歲回大陸探親時，在南京紫金山麓的“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山坡上，找到了一塊石碑，上面有個名字和一行字：“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1918年生，1945年殉職。”

天人永隔。她已垂垂老矣，看透生死，但有些人，是注定不會忘記的。導演徐克曾想把她和張大飛的故事搬上銀幕，但她表示，希望自己有生之年，都不要看到這部電影的誕生。只有她，懂得自己的痛，到底有多痛。

永失我愛，也永遠失去了生命中的某種熱忱、激情甚至希望。在《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的妻子被趕回娘家，自誓不嫁，其家逼之，投水而死，焦仲卿聞之，自縊于庭樹。殉情是一種選擇，還有一種選擇，是如行尸走肉般活著，毫無熱情地活著。活著，只是一種本能，或者是一種任務，余生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不能自拔。清初詞人納蘭性德寫有一句“我是世間惆悵客”，令人欷歔至今。納蘭性德娶妻盧氏，兩人可以稱得上是一對璧人，不料結婚3年后，佳人溘然長逝，從此他詞風大變，“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幾乎無詞不傷、無詞不淚，不久他也抑郁病故，年僅30歲。

“世間惆悵客”——多么形象，永失我愛，自己也成了這個世界的客人，佘生的主題，是無法排遣的惆悵，什么也無法替代。

二

心，其實也是會枯萎的。

納蘭性德在原配盧氏病逝后，又娶了官氏為繼室，但兩人內心相隔，他實覺孤寂。一個人，終究是無法代替另一個人的。

“塞上牛羊空許約”，蕭峰與阿朱的愛情，是金庸小說中最令人肝腸寸斷的。她在他最失意的時候，陪伴他，許下了拋開江湖恩怨、廝守塞外的諾言，但造化弄人，他失手打死了她，而那一瞬間，他也真正愛上了她，他親手葬她，雙眼一瞬不瞬，“只要幾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這泥土終于撒下了，而他的心也從此永遠殘缺了一塊。從此以后，無論他是何等的叱咤風云、英雄蓋世，無論他有多少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但他不會再愛上任何一個女人了。他走在江湖上，叱咤風云，威風八面，但他終究是悲苦的，寂寞的。

愛，是人生一道分水嶺。愛過之前，人是孤獨的；愛過，又失去之后，人是寂寞的。

某個月圓之夜，蘇東坡想起和亡妻已分離10年，“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也是在某個漫漫長夜，貴為天子的李隆基午夜夢回，想起了楊貴妃，“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這寂寞，是噬心蝕骨的。

愛得太熾烈太投入，整個生命幾乎為一段情燃燒殆盡，當終于要面臨失去時，人已精疲力盡、心力交瘁，感覺已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也沒有能力再愛上任何人。“愛無能”，是一種深切的悲哀，眾多《我與你》的讀者，都在看過小說后感到難過與惶惑，進而思考戀愛與失戀對于一個人的意義。戀愛是一種沉溺，而失戀則是孤身一人，溺于深水之下，如何能夠掙脫出來？小說中寫道：“惟一的辦法就是再愛一次，再愛一個人，管他是誰呢？但不管是誰都是沒有出路的。”是的，無濟于事，因為心已為一人而枯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而這個人，能讓你的心枯萎的人，又怎么可能被輕易替代？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描寫愛情的神秘美好與憂傷哀慟，誰能超過李商隱？細讀李商隱，會發現他曾經也在歲月中走著寂寞長路，回憶自己愛過的人，直至生命終點，回首往事，仍然無法完全釋懷。

世界那么大，余生那么長，一定還會出現那么一個人，他（她）能夠點燃你更加熾烈的愛。或者，不再需要多么熾烈的愛了，寧肯這愛平淡，或者，跟一個適合自己的人，相伴走下去。

自古至今，愛讓人夢寐以求，又讓人恐懼逃避。兩年前，美國做過一項統計，結果顯示，美國的單身人士數量第一次超過了已婚人數。即使在“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文化根深蒂固的中國，不愿結婚、寧肯單著的人也越來越多。每個人的選擇，都有一個傷心的故事。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

無愛無恨，是一種解脫；痛極再愛，也是一種解脫。而這種愛，是不一樣的，是一種深刻的成長，一種心靈的救贖，一種摻雜著愛與怕的選擇。

好在，雖然有那么多人“愛無能”，但更多的人還是對愛充滿希望。畢竟，對愛情的追求，就如同人類的繁衍一樣生生不息，因為，愛是一種本能，而不是用玫瑰裝點而成的刻意。有一篇文章叫《用數學告訴你兩個人相愛的概率是多少？》，說這個世界上70多億人，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的概率極小極小，遠遠小于中500萬大獎的概率，所以怎么能不盡己所能去珍惜愛呢？

雖億萬人，只想遇見你。多么好的感覺。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2017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