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其康
王立剛在《博覽群書》2016年第12期撰《老車的隨筆很像魯迅》中引述:“車前子說鄭板橋在揚州八怪里最出名,恰是因為他的俗。他的詩,尖為刺人,酸為自慰;他的畫,生不如金農,熟不如李鱓,半生不熟只得其俗;其書法,亂石鋪街,寫得好也只是故宮博物院的百年古物,寫得不好時就是潘家園。”被王立剛譽為“至少隨筆一項,他是國內最頂尖的人之一”的車前子,這番“雅論”,筆者委實不敢恭維,特撰此文與之商榷,并求教于方家同好。
/壹/
鄭板橋(1693—1766)是我國清代著名的書畫家、文學家、“揚州八怪”的杰出代表,以“詩書畫三絕”享譽海內外。在中國書畫史上,很難找到一個藝術家能像板橋這樣廣為人知,影響歷久不衰。徐悲鴻評之曰:“板橋先生為中國近三百年來最卓絕的人物之一,其思想奇,文奇,書畫尤奇。觀其詩文及書畫,不但想見高致,而其寓仁慈于奇妙,尤為古今天才之難得者。”確系的評。“鄭板橋在揚州八怪里最出名”,并非如車前子之“雅論”——“恰是因為他的俗”!鄭板橋之所以得到人民群眾的喜愛,獲得歷史的優待,是因為他對后世的影響,絕不僅表現在書畫藝術方面,還表現在詩詞文翰方面,更表現在政績、政聲及人品作品的交相輝映。阮元在《題板橋先生行吟圖》中說:“板橋先生出宰濰縣,愛民有政跡。余督學時,濰之士猶感道之不衰。片紙只字,皆珍若圭璧,固知此君非徒以文翰名世也。”今天人們仍傳頌著板橋膾炙人口的經典詩句和親民愛民的故事佳話。他的民本思想至今不朽,彰顯出鮮活的生命力和深刻的現實啟示。
蘊含板橋民本思想膾炙人口的經典詩句,不僅得到了越來越多板橋愛好者的喜愛,也獲得了領導者的青睞。黨和國家領導人在講話撰文中多次引用板橋詩句。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圍繞堅持黨的宗旨、保持黨同人民群眾血肉聯系發表了許多重要論述,其中多次引用鄭板橋的一首詩:“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實踐黨的宗旨,和人民群眾形成血肉聯系,沒有感情是不行的。我們講與人民心連心、同呼吸、共命運,說到底就是一個感情問題。(陳晉:《始終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位置——學習習近平同志關于堅持黨的宗旨保持黨同人民群眾血肉聯系的重要論述》,2013年9月13日《人民日報 》) 2013年1月5日,在新進中央委員會的委員、候補委員學習貫徹黨的十八大精神研討班開班式上,習近平總書記還借用鄭板橋“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的詩句,再次強調了十八大提出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吳波:《中國道路論述透露的政治信號》,《人民論壇》2013年第12期)江澤民同志在任時也經常引用板橋詩“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要求各級領導干部時刻都要關心群眾疾苦,努力為群眾辦實事、辦好事。(《論〈江澤民文選〉的重大意義》,2006年8月17日《人民日報》)亦引用板橋詩句“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用來強調領導干部要經受住各種考驗。(《〈古風今韻〉——江澤民引用古詩文賞讀》,孫業禮、王春發編著,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溫家寶同志在美國哈佛大學的演講中,在接受英國《泰晤士報》記者采訪時,均引用板橋詩句“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溫文爾雅〉——溫家寶總理引用詩文賞析》,汪龍麟、何長江主編,中國書畫出版社2010年版)從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引述可以看出,板橋的經典詩句,特別是其中蘊涵的民本思想,一直到今天仍然保有鮮活的生命力。
板橋一生寫了許多詩,憂民愛民是其作品的重要主題。鄧拓在《鄭板橋和“板橋體”》一文中說:“我們讀《鄭板橋全集》中還有許多詩文,都是反映當時民間疾苦,充滿著批判的現實主義精神的作品。如《悍吏》《私刑惡》《撫孤行》《孤兒行》《后孤兒行》《姑惡》《逃荒行》《還家行》等詩篇以及《道情十首》,無疑的應該算作中國十八世紀文學的寶貴財富。他的這些作品是繼承了唐代的杜甫、白居易和宋代的陸放翁等人的優點,而更加通俗有力。”《逃荒行》寫了大災之年濰縣哀鴻遍野的慘景:“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來日剩一身,茫茫即長路。”《還家行》展現的則是一幕人間悲劇:“死者葬沙漠,生者還舊鄉。……拜墳一痛哭,永別無相望。”《思歸行》中則一連三問,揭示了封建制度所造成的吏治腐敗、發災難財的罪惡弊端:“何以未賑前,不能為周防?何以既賑后,不能使樂康?何以方賑時,冒濫兼遺忘?”翻開《板橋詩鈔》《板橋詞鈔》《板橋小唱》,其憂國憂民情懷充溢字里行間,足可與杜甫的“三吏三別”相媲美!
傅抱石在《鄭板橋試論》中認為:“在板橋的文學作品里,無論是詩、詞或者別的,最突出的是使人讀了感到作者一種強烈、豐富、真摯的‘民胞物與的感情,這種感情深刻地體現在對廣大人民的同情上面。”趙杏根在《論詩人鄭板橋》中指出:“其詩文詞和詩論均自卓然成家。板橋論詩文,首重社會功用。同時,他的詩歌富有充實的社會現實內容,體現了他的詩歌理論。”“他能以此‘沉著痛快之筆剖析社會弊病,表現真正的自我,在藝術上一空依傍,獨來獨往。他又能努力將自己的詩歌理論付諸實踐,在詩歌創作中取得了獨特的成就,這需要何等的見識和勇氣!其詩歌理論和創作的時代意義,當然也就非常突出了。”今天每當我們研讀到板橋的這些詩作時,深深被這位先賢“德藝雙輝”的人格魅力、“怒不同人”的人生觀念和愛民憂民的高尚情懷所感染,令人油然而生敬意。車前子的那番所謂“他的詩,尖為刺人,酸為自慰”的“尖酸”之評、空泛輕薄之論,絕非公允。
/貳/
對于鄭板橋的畫,傅抱石、楊建侯、范曾等名家曾先后作過評價。傅抱石在《鄭板橋試論》中說:“板橋究竟是一位杰出的畫家……他畫的東西,種類并不太多,只是竹、蘭、石、菊幾樣。就是這幾樣,特別是竹和蘭,今天已遍布國內外,受到廣大人士的喜愛和重視。”“他的繪畫,沒有孤立地從形式筆墨——臨摹古人入手,而是首先從生活入手。”“‘八怪之中,有幾‘怪是擅長畫竹石的,如李晴江和金冬心,特別是比‘八怪稍前的石濤,同道的互相影響,可能也是一點。但是板橋的畫竹,卻與諸家不同,他往往把竹、蘭、石生動地組合在一幅畫面上予以盡情的發揮,給人筆墨之外的許多感受。”楊建侯在《鄭板橋的杰出藝術成就》中說:“鄭板橋是清代杰出的蘭竹畫家。他的藝術,洋溢著同情人民疾苦的思想感情,發揮了藝術的獨創精神,形成了自己的表現特色。在祖國傳統繪畫的繼承與發展上,他起著承先啟后的作用。”“他的杰出的藝術成就不僅震動著當時的藝壇,也成為我們今天學習和創作中的借鑒。”范曾在《評八大山人和鄭板橋的線條》中說:“揚州畫派的鄭板橋,他的線條和我的區別是什么?他的構成是有方有棱有角,可是鄭板橋每根線條本身,沒有太多的頓挫和棱角,它是直線,比如他畫的石頭,整個造型構成是有棱有角的,可是一個線條下來,它絕對是直直的線條。竹子的線條也可以不這樣畫。但是鄭板橋的線條是非常好的。他的線條是非常灑脫的。”以上諸家的評論,可謂切中肯綮!
板橋有句名言:“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他的書畫和詩歌創作都抱有一個宗旨——為天下之勞人。鄭板橋時代,居于正宗地位的繪畫題材是山水,其代表人物有“四王”、吳、惲。他們的繪畫技法雖有其成就,但服務對象主要是宮廷。板橋一反潮流,另辟蹊徑,以畫蘭竹石為主。他以蘭竹托志,表現勞人情趣。板橋創作題材多取于日常生活中常見的、關乎民間痛癢的勞人生活,其創作中的形象、語言和意境多為勞人所喜聞樂見。他在濰縣所題《風竹圖》詩,更以蕭蕭竹聲比作民間疾苦聲,托志蘭竹,告慰勞人之情得到了高度升華。文藝創作為勞苦大眾服務,這是近代進步作家才具有的思想,清代的鄭板橋即首舉文藝創作慰勞人之大旗,并為之創作了許多精品,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他的代表作是《竹石圖》,圖中竹子畫得艱瘦挺拔,節節屹立而上,直沖云天,每一張葉子都有著不同的表情,墨色水靈,濃淡有致,逼真地表現竹的質感。在構圖上,板橋將竹、石的位置關系和題詩文字處理得十分協調,竹的纖細清颯的美,更襯托了石的另一番風情,這種叢生植物成為板橋理想的幻影。板橋的竹子,連“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都感嘆說,“相較兩人的畫品,自己畫的竹子終不如板橋有林下風度啊”(賀萬里:《揚州美術史話 》)。雖然鄭板橋說過:“后二十年,以詩詞文學與之比并齊聲。索畫者必曰復堂,索詩字文者必曰板橋,且愧且幸,得與前賢埒也。”表達了板橋對前賢李鱓繪畫技藝精湛的敬慕之意,但并非是菲薄自己的畫藝“半生不熟”。車前子的那番所謂“他的畫,生不如金農,熟不如李鱓,半生不熟只得其俗”之“雅評”,從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相統一上來考量,顯然失之偏頗了。
/叁/
對于板橋書法的特色,歷來頗多論述。“興化鄭進士板橋,風流雅謔,極有書名,狂草亂古籀,一字一筆,兼眾妙之長。”(金農:《冬心畫竹題記》)“書增減真隸,別為一格,如秋花倚石,野鶴戛煙,自然成趣,時稱板橋體,多效之者,然弗能似也。”(牛應之:《雨窗消意錄》)“書隸楷參半,自稱六分半書,極瘦硬之致,亦間以畫法行之。蔣心余太史詩云:‘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翻;板橋寫蘭如作字,秀葉疏花見姿致。……可謂抉其髓矣。”(蔣寶齡:《墨林今話》)王冬齡在《風流倜儻的六分半書》中說得好:“板橋的六分半書,冬心的漆書不愧為清代碑學之雙璧,他們獨具一格的書體,給我國書苑增加了燦爛的色彩。”據周積寅研究發現,鄭板橋為當時許多畫家,如華嵒、高鳳翰、李鱓、李方膺、黃慎、汪士慎、高翔等“揚州八怪”其他畫家,以及許湘、圖清格、丁有煜、蔡器等畫家的畫作題吟較多,但很少見到他們在板橋的畫上題識的,這說明鄭燮的書法創作成就是被他們所公認并自愧不如的。
車前子所謂的“寫得不好時就是潘家園”,未免失實。單國強在《鄭燮繪畫真偽鑒識》中說:“鄭燮書畫的獨特風格和杰出成就,在當時就產生不小影響,形成‘板橋派,迫隨者據統計有40余人。宗學者眾多,加之名聲很大,代筆、摹本、仿作等贗品也必然泛濫,如清張大鏞《自怡悅齋書畫錄》記:‘近日板橋贗本,不計其數。桂馥《丁亥燼遺錄》亦云:‘數十年來所見先生書畫,不下百余件,真跡不過十之二三。流傳至今的鄭燮書畫作品中,贗品相當之多,代筆、摹本、仿作及改頭換面等情況都有,以仿作最普遍。”“偽作至今還大量流行,魚目混珠,需要一一加以認真鑒別。”歐陽宗俊在南京博物院2009年3月院藏“揚州八怪”書畫精品展上說,揚州八怪的真跡難得一見,“八怪的作品上世紀50—70年代,江蘇民間還能淘到一些。現在,揚州、興化一帶屢屢出現的揚州八怪作品,都是舊仿”歷史上有不少鄭板橋的贗品,尤其隨著“揚州八怪”在畫壇地位的不斷提高,其偽作的仿真程度幾可魚目混珠。北京的潘家園市場形成于1992年,是伴隨著民間古玩藝術品交易的興起和活躍逐步發展起來的,在那里出現的畫作怎能是鄭板橋的真跡呢?
啟功在《我心目中的鄭板橋》一文中說:“大約板橋的字,在正統的書家眼里,這個‘俗字的批評,當然免除不了,由于正統書家評論的影響,在社會上非書家的人,自然也會‘道聽途說。于是板橋書法與那個‘俗字便牢不可分了。”“平心而論,板橋的中年精楷,筆力堅卓,章法聯貫,在毫不吃力之中,自然地、輕松地收到清新而嚴肅的效果。拿來和當時張照以下諸名家相比,不但毫無遜色,還讓觀者看到處處是出自碑帖的,但誰也指不出哪筆是出于哪種碑帖。”“板橋的名聲,到了今天已經跨出國界。……我曾在拙作《論書絕句》中贊頌板橋先生的那首詩后,寫過一段小注,這是我對板橋先生的認識和衷心的感受。現在不避讀者賜以‘炒冷飯之譏,再次抄在下邊,敬請讀者評量印可:
二百數十年來,人無論男女,年無論老幼,地無論南北,今更推而廣之,國無論東西,而不知鄭板橋先生之名者,未之有也。先生之書,結體精嚴,筆力凝重,而運用出之自然,點畫不取矯飾,平視其并時名家,蓋未見骨重神寒如先生者焉。
當其休官賣畫,以游戲筆墨博鹺賈之黃金時,于是雜以篆隸,甚至諧稱為六分半書,正其嬉笑玩世之所為,世人或欲考其余三分半書落于何處,此甘為古人侮弄而不自知者,寧不深堪憫笑乎?
先生之名高,或謂以書畫,或謂以詩文,或謂以循績,吾竊以為俱是而俱非也。蓋其人秉剛正之性,而出以柔遜之行,胸中無不可言之事,筆下無不易解之辭,此其所以獨絕今古者。”
啟功之論,確系真知灼見,道出了廣大有識之士的心聲。鄭板橋之所以最出名,受到世人的景仰,是其主流人品、官品、作品的綜合魅力。這是“揚州八怪”中其他成員無可比擬的。鄭板橋生前贏得了廣大民眾的擁戴和景仰,“去官日,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畫像以祀”。濰縣人民建生祠血食不斷;在其家鄉興化和他為官的濰縣、范縣,當代均建有鄭板橋紀念館。匡亞明書贈興化鄭板橋紀念館的四字條幅為“一代人杰”。馮其庸書贈板橋紀念館的詩贊道:“二百年前舊板橋,疏蘭修竹兩蕭蕭。風流八怪人人說,卓立高標是此豪。”鄭板橋的“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字”“無古無今之畫”,受到了人民群眾的普遍喜愛和激賞,他的民本思想更是給作品增添了無窮魅力。愛民的人才會被人愛、被人祀,這是天道。
鄭板橋的最出名,不禁使我們思緒紛飛、感慨萬端:歷史上那些帝王將相、詩家藝人在人們心中大多已被淡忘,而對“一枝一葉總關情”的“七品芝麻官”鄭板橋,人民群眾卻情有獨鐘,家喻戶曉,這一優勝劣汰的紀念現象值得我們深刻反思。一個封建時代的官吏尚且如此關心老百姓的疾苦,而作為人民公仆的廣大干部,特別是領導干部,長期經受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的心靈洗禮,更應該與人民群眾同甘共苦,關注他們的“一枝一葉”,真心實意地為黎民百姓著想,為人民群眾造福。
(作者系泰州市歷史學會副會長、泰州歷史文化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