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元、明、清所實施的土司制度,因朝代或地域的不同,在地方行政中均有一定的發展與變化,既有相同的特征,也有不同的特點。元代土司制度的特點,是沒有完整系列條例規范其自治權,土官有一定的空間自主行事處置其民族內部事務。明朝土司制度的特點,是具有較完整的強制性規章制度,土司在其約束下行使自治權。清代土司制度的特點,是土司制度的復雜化及非自治性土司的出現。對元、明、清土司制度的異同特點進行比較研究,探索其變化規律,應是土司制度研究的一個重要內容。
關鍵詞:土司制度;研究緣起;各朝特點;異同比對
中圖分類號:K90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7)06-0029-08
具有學術性質的土司制度研究,自1908年《云南》雜志第14期發表了署名雪生(李根源)的《云南之土司》開始,已歷百年之久。但在目前的學術研究中,一些基本概念的理解和詮釋,遠未完全達成共識。究其原委,其實是對元、明、清三代土司制度,在地方行政中產生的變化與發展,所出現的異同特點認識不足而導致。我們若從元、明、清實施這種制度的時代立場出發,對不同民族建立的不同王朝,因歷史發展及自身統治的需要,對該制度賦于了一些新內容而導致的變化,逐一比較研究,就會發現后人命名的這種政治制度,在元、明、清三代地方行政中,都各具特點,同中存異,異中有同。
一、元代土司制度地方行政的特點
我們所言的“土司制度”開始于元朝,但“土司”稱呼并沒有出現在元朝,這種制度的實施是因“土官”的命名及任用而開始的。元朝的創建者為蒙古族,相對漢族而言他們是少數民族,曾被視為“戎狄蠻夷”。蒙古在統一中國建立元王朝的過程中,主要進軍路線之一是經西北、西南的多民族地區,形成對南宋的迂回包圍而取得了最后的勝利。由于蒙古政權的主要目的是推翻南宋王朝,在進軍途中,為了爭取沿途各族的支持,一般都按蒙古民族所特有的傳統治理習俗,凡歸降者都給予一定的自治。所以,在其新占領的地域內,蒙古政權廣泛地以前朝曾經使用過,具有撫慰性質的職官和行政機構名稱,如宣慰司、宣撫司、安撫司等,作為統轄一方新的軍政合一的地方行政建置。形成了邊疆為宣慰使司→宣撫司→安撫司→長官司→蠻夷長官司,內地為路→府→州→縣的兩套行政機構系統。“在西南,除云南設行省和宣政院主管吐蕃外,主要是宣慰司、宣撫司、安撫司、長官司等設置”。[1]329以宣慰、宣撫等命名的邊疆行政體系,不僅表達出了蒙古政權宣示皇帝旨意,重在撫慰黎民百姓。同時也體現出了邊疆和內地的不同治理方式:邊疆側重于“軍治”,內地側重于“政治”。
西南各族在服從于蒙古統治之后,程度不同的支持了蒙古對南宋的戰爭。元將兀良合臺在大理以數萬名“白子”(白族)組成的“爨僰軍”(寸白軍),自云南征戰至湖北,戰功累累,就是最著名的一例。正因為蒙古自身為邊疆少數民族的緣故,在征服南宋進程中又得到西南少數民族的支持。元朝建立后,較為重視邊疆建設,擯棄了“內華夏外夷狄”的傳統觀念,治邊思想發生了重大轉變。
至元四年(1267),“庚戌,遣云南王忽哥赤鎮大理、鄯闡、茶罕章、赤禿哥兒、金齒等處,詔撫諭吏民。”[2]116至元十六年(1279),詔諭四川“播州、務川西南諸蠻夷、官吏軍民各從其俗,無失常業。”[3]213元世祖在詔書中,以“吏民”之謂,來稱呼西南諸蠻,顯示了元朝統治者蠻夷觀念的改變。至元十六年(1279)九月,元世祖詔曰:“遣使招諭西南諸蠻部族酋長,能率所部歸附者,官不失職,民不失業。”[3]216明確承諾各部族酋長“官不失職”。其具體措施就是,在各部落降服元王朝之后,利用各少數民族部落首領原有的實力,沿襲各部落傳統的政治制度,委以稱之為“土官”的職務,授以相應的職銜與品級,納入朝廷統一的職官系列和地方行政之中,實行相應的管理與考核,并授于其部落首領相應的承繼權及所轄地域的一定自治權,逐步形成了以“土官”管理本地行政事務的政治制度。《元史》所載至元十六年三月,以西南諸番“龍方零等為小龍蕃等處安撫使,仍以兵三千戍之”[3]210即為實例之一。
因元代統治時間短暫,始創的“土官”管理制度并不建全,有關土官的專門法規條例也不完整,職官和行政建置亦不成系列,土流二元制的職官體系尚未完全形成。但通過相關文獻史料記載的研究,仍可了解這種政治制度實施于地方行政的基本內容。《元史》卷九一“諸蠻夷長官司”載:“西南夷諸溪洞各置長官司,秩如下州。達魯花赤、長官、副長官,參用其土人為之”[4]2318。該書卷一九《成宗本紀》:“立平珠、六洞蠻夷長官司二,設土官四十四員。”《元史·地理志》載:“至元二十年,四川行省討平九溪十八洞,以其酋長赴闕,定其地之可以設官者,與其人之可以入官者,大處為州,小處為縣,并立總管府,聽順元路宣撫司節制。”[5]這些記載表明了,任用土官的行政建置有長官司、蠻夷長官司、土州、土縣等,執掌者職務統稱為“土官”,設置地域為“西南夷諸溪洞”。《元史·刑法》載:“諸內郡官任云南者,有罪依常律。土官有罪,罰而不廢”。明顯地把土官與諸內郡官分為不同系列,“罰而不廢”說明土官擁有世襲特權。在有關元代的文獻史料中,均沒有土官開設衙署的記載,這應與元朝在各級行政機關中,都設置有大多由蒙古人擔任的達魯花赤一職,事務處理由他們決斷,因而不讓土官開衙審事有關。這也表明了元朝雖設置了土官,卻并沒有授予他們處理本民族事務之外的地區性行政權力。沒有衙門不屬于“有司”,因而元代沒有出現“土司”的稱呼。
元代土官的自治權,是在地方行政時官吏的任用方面得以體現。較低級的長官司、蠻夷長官司,不論達魯花赤、長官或副長官,均由本地土人擔任,不派流官擔任具有監察性質的官員,任由土官自行處理司內事務,這在以上所引史料的明確記載中可予證實。如是由土人執掌的較高等級的宣撫司、安撫司等,則在一定程度上裁減具有監察性質的官員。按《元史》所載“宣慰使司,秩從二品。每司宣慰使三員,從二品。同知一員,從三品。副使一員,正四品。經歷一員,從六品。都事一員,從七品。照磨兼架閣管勾一員,正九品。”[6]2308-2309“宣撫司,秩正三品。每司達魯花赤一員,宣撫一員,同知、副使各二員,僉事一員,計議、經歷、知事各一員,提控案牘架閣一員。”[6]2310“安撫司,秩正三品。每司達魯花赤一員,安撫使一員,同知、副使、僉事各一員,經歷、知事各一員。”[6]2310各司職的官品位及員額皆有明確規定。
但是,如果是土官執掌的這些建置,其副職則可酌情少設或不設。《元史·百官七》安撫司條中,記錄了僅僅在湖廣行省之下,就有師壁洞、羅番遏蠻軍等不設達魯花赤;程番武盛軍、金石番太平軍、臥龍番南寧州、小龍番靜蠻軍等不設同知和副使;大龍番應天府、洪番永勝軍、方番河中府、蘆番靜海軍等不設知事;唆尼、諸番、征沔、長河西里管軍、檐里管軍、脫思馬田地等,不設達魯花赤但設副使的諸種實例。[6]2310元朝亦明確規定“諸安撫大抵皆直隸行省,或即以其官為宣慰,而不別設節制之官。”[7]也就是說,土官們是在沒有完整系列條例規范其自治權限的情況下,以不受或少受監察的方式,在地方行政時,有一定的空間自主處置其民族內部事務,這就構成了元代土司制度的特點。
二、明朝土司制度地方行政的特點
明朝亦是以武力推翻前朝的方式建立起來的。但與元迂回包圍滅掉南宋的方式不同,明是在元朝中心地域建立政權,站穩腳跟之后,再行南征北伐取得了最后勝利。在建立政權之際,占有自治領地,管轄眾多屬民,掌握自有武裝的大小土官們,自然是各路反元力量競相爭取的對象。《明史》卷三一〇載:“永、保諸土司境,介于岳、辰、常德之西,與川東巴、夔相接壤,南通黔陽。溪峒深阻,易于寇盜,元末滋甚。陳友諒據湖、湘間,噉以利,資其兵為用。諸苗亦為盡力,有乞兵旁寨為之驅使者,友諒以此益肆。及太祖殲友諒于鄱陽,進克武昌,湖南諸郡望風歸附,元時所置宣慰、安撫、長官司之屬,皆先后迎降。太祖以原官授之,已而梗化。”[8]7981–7982說明了與西南地區緊密相連的陳友諒漢政權、朱元璋吳政權,在建立政權過程中都得到了當地土官不同程度的支持。尤其是朱元璋,正是土官的支持使他的兵力居于優勢,一舉滅掉了陳友諒的漢政權,掃除了奪取全國權力的一大障礙。《保靖司宗譜·彭世雄》載:“時勝國昏亂,天下紛紛,寇之各據其土者非止一姓。至于帥義師,行仁政,獨太祖高皇帝一人耳。公籌此良久,不敢觀望,因為投誠,納土歸服。續奉敕諭,調兵一萬,隨駕征討。公乃點齊目兵,自備衣糧,從軍萬里,行至金陵,犒賞方畢,南昌之警告在旦夕矣。上親帥大軍,前往救援。公亦隨營分哨,奮勇當先。及兵接鄱陽,連舟師縱火焚寇,有功。凱旋之日,欽授公武略將軍,封為保靖州軍民宣慰使司,仍奉敕諭,令公世襲爵土。”[9]266此戰陳友諒死于流矢,全軍覆滅,朱元璋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建立了吳政權。為嘉獎有功土官,“辛酉,湖廣保靖安撫司安撫彭萬里,遣子德勝奉表獻馬及方物,“詔以安撫司為保靖宣慰司以萬里為宣慰使。”[10]建政當年,“丁丑,慈利軍民宣撫使覃垕遣其子覃仁,夏克武遣其子夏德勝及其屬張琦、寧尚仁入朝貢馬二十匹及方物,遣使赍綺帛往賜之。”[11]“慈利軍民宣撫使夏克武等貢方物。授克武中書斷事,覃垕湖廣理問。”[12]為了廣泛招徠土官,朱元璋增設了大量相關建置。據《明史· 湖廣土司》載,僅在湖廣行省西部,甲辰(1364)六月,設了安定等處宣撫司二、懷德軍民宣撫司一、簳坪洞元帥府一、統軍元帥二。還有抽欄、不用、黃石、梅梓、麻寮等數處長官司。丙午(1366)二月,又設容美等處軍民宣撫司、安撫元帥等,還設有太平、臺宜、麻寮等十寨長官司。[8]7984–7985
明朝建立之后,“西南夷來歸者,即用原官授之。其土官銜號曰宣慰司、曰宣撫司、曰招討司、曰安撫司、曰長官司。以勞績之多寡,分尊卑之等差,而府、州、縣之名亦往往有之。襲替必奉朝命,雖在萬里外,皆赴闕受職”[8]7982。對元朝土官歸附后“即用原官授之”,正是對土官鼎力支持的報答。在土司的家譜記載中也能看到朱元璋對于土司的輔助銘感于懷。《保靖司宗譜》所載的一道洪武敕諭,開首即言:“朕以涼德,丕承大統,靜掃胡元之腥羶,重光大明之日月。其所以拔采石,定京都,擒偽漢,殲強吳,長驅入燕,克復中原者,惟是各藩土司夾輔之力也。爾彭萬里……為湖北忠義之藩,首能倡率義師,竭款獻忱,納土歸順,不辭百戰之勞,共建一統之業,厥功甚偉。”[9]267正因為得眾土官支持之力,朱元璋建吳政權立足于湖廣武昌之時,西邊武陵山土官屬地的安定,不僅使其免除了后顧之憂,還得到了可觀的補充兵源,得以集中全力對割據的群雄逐一征服,終滅元建明。明王朝建立后,對土官論功行賞予以回報也就必然。在設立等級不一的土官建置、委任大小不等的土官過程中,土司制度也因此而逐漸得以完善建全。
明朝土司制度的建全完善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自建朝之初開始,“迨有明踵元故事,大為恢拓,分別司郡州縣,額以賦稅,聽我驅調,而法始備矣……天順末,許土官繳呈勘奏,則威柄漸馳。成化中,令納粟備振,則規取日陋。孝宗雖發憤厘革,而因循未改。嘉靖九年(1530)始復舊制,以府州縣等官隸驗封,宣慰、招討等官隸武選。隸驗封者,布政司領之。隸武選者,都指揮領之。于是文武相維,比于中土矣。”[8]7981–7982從1368年明朝建立到嘉靖九年(1530),經太祖、惠帝、成祖、仁宗、宣宗、英宗、代宗、英宗、憲宗、孝宗、武宗、世宗等十二任皇帝,才“文武相維,比于中土”,最終完善建成。土司制度作為明代的一項重要政治制度,在地方行政上,與衛所制度、行政區劃制度相互配合與協調,有效地維持了明王朝對少數民族地區的統治。其內容主要是:
第一,建立了文武分治的土司職官系列的管理制度。“凡土司之官九級,自從三品至從七品,皆無歲祿。”[13]1752“其官制,宣慰司:置宣慰使司宣慰使一人(從三)、同知一人(正四)、僉事一人(正五)、經歷司經歷一人(從七)、都司一人(正八)。宣撫司:置宣撫司宣撫使一人(從四)、同知一人(正五)、副使一人(從五)、僉事一人(正六)、經歷司經歷一人(從八)、知事一人(正九)、照磨一人(從九)。安撫司:置安撫司安撫使(從五)、同知一人(正六)、副使一人(從六)、僉事一人(正七)、吏目一人(從九)。招討司:置招討司招討使一人(從五)、副招討一人(正六)、吏目一人(從九)。長官司:置長官一人(正六)、副長官一人(從七),吏目一人(未入流)。蠻夷長官司:置長官一人(正六)、副長官一人(從七)。”[14]其管理“初皆隸吏部驗封,而后以土兵相制,半隸武選……暨嘉靖九年始……府州縣正二、經歷、巡檢、驛傳三百六十隸驗封。宣慰、宣撫、招討、安撫、長官一百三十三隸武選。其隸驗封者,布政司領之,隸武選者,都指揮使司領之。文武相維。機權攸寓,細大相關,股掌易運。”[15]形成了宣慰、宣撫、招討、安撫、長官諸司統于兵部;土府、土州、土縣等職統于吏部的管理制度。
第二,土官衙門的設立及土司稱呼的出現。土司衙門的記載最早見于洪武末年。《明實錄》卷一五載“遂命開設衙門,撫綏土人”[16]。其后的仁宗洪熙年間、宣宗宣德年間、英宗正統年間、代宗景泰年間、英宗天順年間,《明實錄》中多處出現“土官衙門”的記載,表明土官設衙辦事已具普遍。“土官衙門”是指土官的官署,代表著一級政權。允許土官設立衙門,表明了明王朝授予土官的不僅僅是本民族事務的自治性管理權,還授予了本地區事務的自治性管理權。因土官衙門的設立,屬于“有司”之列,“土司”稱呼也相應出現。據《明實錄》檢索,最早關于“土司”的記載在嘉靖三年(1524)十月:“加鎮遠府推官楊載青俸二級,載青以土舍襲職,嘗中貴州鄉試。巡撫楊一渶請如武舉襲蔭之例加升一級,以為遠人向學者之勸。吏部覆:土司額設定員,具各在任,難以加升,宜于本衛量加俸給。著為例,報可。”[17]由此記載可知,既然吏部以“土司額設定員,具各在任”回覆,表明該制度在嘉靖之前已經成熟,嘉靖時期開始了由“土官”到“土司”的轉變,“土司”之稱在日常用語及公文中已經習慣性的使用了。隨后“土官”漸被“土司”替換并成為專稱。
第三,土司任職與承襲的制度化。明廷明確土司“襲替必奉朝命,雖在萬里外,皆赴闕受職”,以任職內一次又一次的朝命納貢,襲位時一代復一代的赴闕受職,重復性地告誡土司:其權系朝廷所授、其位系朝廷所給、其襲系朝廷所賜、其忠當然應向朝廷所盡。凡遵守了朝廷之制,朝廷對承襲者并不苛求:“其子弟、族屬、妻女、若婿及甥之替襲,從其俗。”[14]但為了防止異姓假冒,規定承襲時“司委官體勘,別無爭襲之人,明白取具宗支圖本,并官吏人等結狀呈部具奏,照例承襲”[18],將內地的家族制度引入了土司承襲制度中。這種嚴格的規定防止了土司的頂名冒襲,規范了土司有序繼承,避免了襲位時的爭端。但也因宗支圖本的要求,使土司不得不聘請外來教儒修譜,導致了攀附歷史名人的趕譜現象屢見不鮮,給后世研究土司身世帶來一定的難度。
此外,明代對土司的升遷、獎懲、朝貢、納賦、征調等,均制定了詳盡的條例。土司在地方行政之時必須因規執行,遵章辦事。對土司的自治權力與權利全面規章化、制度化,并予以強制性的約束,構成了明朝土司制度的特點。
三、清朝土司制度地方行政的特點
清朝以武力推翻前朝的方式,既不同于元滅南宋的迂回包圍,也不同于明滅元的中心開花。而是乘明王朝在遭受李自成起義沉重打擊之后,利用吳三桂變節帶來的明軍剩余主力,與自身的八旗軍隊相互配合,再加之蒙古的全力支持,憑借軍事實力自北向南全面推進步步為營地滅掉明朝。
在清王朝統一全國的過程中,曾在元末戰爭中鼎力支援陳漢、朱吳的湖廣土司,在滿族攻入北京建立清王朝之后,還仍然支持南明政權。據《永順司宗譜》、《保靖司宗譜》載,永順宣慰司彭泓澍在位時,“崇禎五年,授總兵關防。福王弘光元年,亦敕授總兵關防,唐王隆武二年,桂王永歷元年,均奉敕晉宮保。”[9]252保靖宣慰司彭朝柱在位時,“永歷元年,敕調彭象乾及其子朝柱勤王。”[9]275
直至順治四年,清王朝寧南大將軍阿爾津、恭順王孔有德等,率兵進入辰州招撫諸土司時,湖廣行省各大小土司才陸續向清軍投誠。永順宣慰司彭泓澍“率三知州、六長官、五十八旗、三百八十峒苗蠻及輿圖冊歸附。”[9]252保靖宣慰司彭朝柱“差舍把彭倫、邱尚仁等備冊籍赴營投誠。”[9]277永、保兩土司歸附后,轉而極力助清與南明作戰。順治八年,彭泓澍率兵與高必正、李赤心激戰,將其逐出永順、保靖境外。十一年(1654),彭朝柱率兵與李來亨、高必正展開激戰,“一面報辰、常總鎮請兵,一面調各旗目兵,日夜伏擊,又令其子鼎,調苗兵萬余,從箐林開路進攻,總鎮亦發兵前來,由水路接應。李、高應戰,箭傷死者數千人,高必正亦被藥箭身死,余眾奔潰。”[9]277各土司的征戰獲得了清王朝嘉獎,保靖宣慰司“詔賜龍牌嘉之,領職如故。有男不披剃、女不改妝等諭。”[19]永順宣慰司則于順治十三年(1656),經“大將軍阿固山額真卓、經略洪承疇會題,永順久經投誠,請鑄給印信。十四年,加太保,領順字號永順等處軍民宣慰使司印一顆,六洞長官司印及三州印和經歷文職印信候吏部題請另給。又賜正一品服。”[9]252清王朝對湖廣土司“男不披剃、女不改妝”及“賜正一品服”獎賞,表明了在平定南明政權的反抗及統一建政的過程中,對土司勢力的重視。實施于全國“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嚴酷“剃發令”,在土司轄地內居然可以不執行了。
但是,清王朝初建時期的“三藩之亂”,西南地區土司幾乎全部卷入,又成為了反清的一支重要武裝力量。“康熙十九年,吳三桂踞荊湖,以兵臨辰,授各土司印札。”[9]253湖廣行省是吳三桂即帝位建立大周政權之地,其部將吳應琪長期經營湖廣西部,影響極大。迄今在永順宣慰司舊治老司城,還遺存一塊重要的土司墓碑,其上所銘的年代,雖為大清王朝統治時代,但卻使用的是大周政權紀年,墓主勛位亦是吳三桂所賜之爵。[20]這表明了湖廣土司已承認吳周政權為正統,陷入“三藩之亂”極深。清廷亦痛感“三藩之亂,重啗土司兵為助”[21]14204。這一個“重啗”,即清楚的表明,清王朝并沒有忘記土司們曾對南明政權的支持。叛亂平息之后,清王朝必然要對土司們進行清算,要對土司制度的作用重新審視。雍正四年(1726),鄂爾奏上奏“云貴大患,無如苗蠻。欲安民必先制夷,欲制夷必改土歸流”之策。[21]14204雍正皇帝即予批準,“改土歸流”全面推行。從世祖元年(1644)清王朝正式建立,到世宗四年(1726)的改土歸流,不足百年的時間,清王朝對明代遺留下的土司制度,可以說還沒有實行任何與自己統治相適應的重大改革舉措,就予以廢除。
“改土歸流”廢除了作為地方行政最顯著的外在標志:宣慰司、宣撫司等大小土司建置機構。與中原地區接壤之處的手握兵權雄踞一方的大小土司,在絕對武力的高壓下,或逼其“畏罪”自殺,或迫其“自愿”改流,均被剝奪了自治權、領地和屬民。不論改土歸流是否“自愿”,也不管在職土司是否生死,一律采用問罪流徙、改任外職、回歸原籍等種種方式,將各個土司及其家屬均遷往外地外省,以徹底蕩滌他們盤根錯節的政治勢力,消除其家族延續數百年之久的影響。在其屬地設立了府、州、廳、縣,改為流官任職治理。與中原地區相距較遠的邊疆土司,則在改設府縣的同時,還將一部分土司屬地改為土屯。所謂“土屯”是相對綠營兵的“漢屯”而言,原是為漢番分治、安置“降番”而設立的。改土歸流時按這一制度,將土司領地收歸朝廷所有,再以寨為基本單位設立土屯,由原土司、頭人、土舍、土目等,按綠營兵官制,擔任土守備、土千總、土把總、土外委等職。原土民則成為屯兵,屯兵以上職務統稱為土弁。土地按照土屯弁兵的等級高低予以分配,土屯弁兵對土地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禁止買賣,都應交納糧賦。土屯是中央王朝在邊疆民族地區實行的一種垂直管理、直接經營、具有軍墾性質的政治制度。
改土歸流雖廢除了土司官職,但出于安撫籠絡的原因,部分土司被授予了其他官職,變相保留了“公職”。“凡改土歸流,土司傾心向化,率屬內附,由督撫疏請改隸民籍者,授以守備或千總、把總之職,準其世襲。”[22]這些由改土后的土司擔任的千總、把總等職,因為其子還可襲位,為示區別,其職務前都加上了一個“土”字,被稱為土千總、土把總等。但令人奇怪的是,諸多由改土歸流后的土司所擔任的官職,清王朝對其竟然還以“土司”一統稱呼。“凡土司:曰指揮,曰宣慰,曰宣撫,曰安撫,曰招討,各以其長為使,惟長官司不置使”,“凡土官,甘肅指揮使八人”[23]。原明代衛所“指揮”等職,在清代也歸入了土司之列。清綠營兵制中一些職官,因授予了改土歸流后的土司,在《大清會典》中也被列入“土司”條中,如游擊、都司、外委、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千戶、副千戶、百戶、副百戶、百長等[24],其中既有明代衛所制沿用下來名稱,也有清朝綠營兵制當時仍使用的名稱。但實際上這類土司,除世襲之外,已無任何自治權、領地和屬民,僅僅是流官執掌的行政或軍事機構中的一個僚屬,以“土吏”稱呼應更為恰當。
改土歸流并沒有在地方行政中,徹底的以流官取代土司,相當一部分土司建置仍然保留了下來。《清史稿·土司一》載:四川省有邛部、沙馬二宣撫使;木坪、明正、巴底、巴旺、德爾格忒五宣慰司;長寧、沃日等二十一安撫使;靜州、隴木等二十九長官司。云南省有車里一宣慰使;耿馬、隴川、干厓、南甸、孟連五宣撫使;遮放、盞達二副宣撫使;路江、芒市、猛卯、三安撫使;納樓、虧容甸、十二關三副長官司;蒙化、景東、孟定、永寧四土府;富州,灣旬、鎮康、北勝四土州。貴州省有中曹、白納等六十二個長官司;廣西省有忠州、忻城等二十六個土州;遷隆峒、永定、永順三個長官司等[21]14206–14207,均沒有改土歸流。更有甚者,“雍正七年,川陜總督岳鐘琪奏四州巴塘、里塘等處請授宣撫司三員、安撫司九員、長官司十二員,給與印結號紙。副土官四員、千戶三員、百戶二十四員,給以職銜,以分職守。內巴塘、里塘正副土官原無世代頭目承襲,請照流官案例。如有事故,開缺題補,與他土司不同。”[21]14208在改土歸流廢除土司制度的同時,卻因地方行政的需要,還出現了新設土司建置的狀況。表明了作為少數民族的滿族所建立的清王朝,為治理中原“腹里”地區,并不愿意徹底放棄適宜于邊疆邊區少數民族的土司制度。
清王朝改土歸流后,土司制度在西南地區的地方行政中,實際上仍然存在,但卻變的復雜化。既有官職、領地、屬民原封不動的世襲土司;也有改流后失去官職、領地、屬民,實為流官僚屬土吏的“土司”;還有新設置的“照流官案例,如有事故,開缺題補,與他土司不同”的土司。這顯然是地方行政的需要,因地適宜的舉措。土司制度的復雜化及非自治性土司的出現,成為清代土司制度的重要特點。
四、元明清三代土司制度的異同
土司制度是居于統治地位的元之蒙古族、明之漢族、清之滿族等民族,為治理其疆域內的少數民族,因地因俗而實施于我國西南地區山地小型族群之中,與千戶制、羈縻衛所制、盟旗制、伯克制、僧官制等并列的一種政治制度。土司制度與元代以前各封建王朝曾經實行過的各種民族制度相比較,更具有自己的特殊性。
先秦時期的五服之制、秦漢時期的邊郡初郡制、兩晉南北朝時期的左郡左縣制、唐宋時期的羈縻州縣制等,因為屬于朝廷的“頂層”預先設計,這些制度不僅在于本朝,即使在后繼王朝之中,一統齊整的制度共性較為明顯。其名稱、內涵、特點等基本內容,都能見載于歷史文獻之上。而土司制度則是由少數民族所建立的封建中央王朝,在客觀了解少數民族的基礎之上,利用各民族傳統的政治制度,“因俗而治”改造創建出來的。因為屬于利用改造,針對實施地域民族的“俗”不同,其“治”也有了一定的差別。土司制度在元明清三代實施時,除民族性、自治性的基本特征及職官系列名稱有著相同之處外,其在地方行政中的內容及特點等,卻隨著朝代的更替及居于統治地位民族的變化而產生相應的改變,元明清三代土司制度一統齊整的共性并不顯著。土司制度這一名稱,也是在該制度被廢除200余年后,因學術研究的需要而由后人佘貽澤所命名。正因為這些特殊性,導致了后世在研究土司制度時,因觀察的民族、地域及朝代的不同,對土司制度的見解亦有不同。“狹義土司”和“廣義土司”的觀點,就是這種不同見解的突出表現。
縱觀元明清三代土司制度的地方行政,我們可以發現三者之間既有性質相同的特征,也有具體實施時的差別。其性質相同的特征有:
1.都具有制度實施對象選擇的民族特征。這里的“民族”并不是我們今天語境中的少數民族,而是相對于元時蒙古族、明時漢族,清時滿族等而言的邊疆地區各民族。創建制度時的北方蒙古民族,在長驅南下鋒芒直指南宋王朝之時,不可能對西南眾多民族逐一分辨全面了解,只能含糊而籠統的概稱為“土人”。因俗而治委任各族酋長出任的官職,也就統一的以“土官”稱之,形成了與傳統政治制度有一定區別的“土官制度”。經明清兩代的承繼與發展,終成今天我們所謂的“土司制度”。
2.都具有以“立蠻酋、領蠻地、掌蠻兵、治蠻民”的形式而體現出的自治權特征。即由朝廷任命的蠻夷酋長擔任世職,在朝廷認可并賦予的自治權約束之下,自主管理其傳統領地,自行處置域內蠻屬的軍政事務。因為具有本地性的蠻酋、蠻地、蠻兵、蠻民等要素,所以被稱之為“土”﹔具有衙門執掌,體現出了統治、主管、職掌之意,故而有了“司”[25]。
3.都具有制度實施范圍的地域選擇特征。這種地域選擇就是作為居于統治地位的民族,都不會在本民族的發源地、傳統的居住地、以及統治的政治經濟中心地域,去設立一塊由他族自治的“土官”屬地的。具有自治性和民族性的土司制度,實施地的選擇自然是邊疆和較為偏遠的少數民族地區。如此,才不會對上述地域的政治秩序和民眾社會產生不利影響。
4.都具有從宣慰司至蠻夷長官司或土州、土府、土縣等名稱的建置特征。這些名稱的等級與順序,在元、明、清三代均無根本性變化,具有一脈相傳的沿襲和相對統一的土官或土司稱呼。土官的稱呼含義較為單一。但土司稱呼的含義則具有多重性,既可指人,即任職者本身;也可指物,即土司衙署;還可指制度,即職官體系;亦可指行政區劃,即自治地域。因此,土司制度既是一種政治制度,也是一種行政區劃制度。當元朝創建這種政治制度時,與官制體系和行政建置相適應而確定的行政區劃也同時出現。當清“改土歸流”后,僅保留了指人的“土司”外,其他三者亦逐漸相應消失。
應該指出的是,世襲性不應成為土司制度的最主要特征,我國封建社會各個王朝所實行的政治制度幾乎都包括有世襲性內容,宗法制的核心就是世襲,王公貴族的世襲更是歷朝如此。世襲并非土司制度的獨有,更不是土司制度的首創,僅僅是對其他政治制度的一種借鑒。
元、明、清三代的土司制度,因朝代的更替和執政主體民族的不同,在地方行政時存在著一定的區別,同中有異。
1.對土司自治權賦予多少的區別。土司的自治權在地方行政時,是依附于領地之上的,沒有領地就無從談論自治權,在具有領地的基礎之上,元、明、清三朝賦于土官或土司的自治權并不相同。元代土官自治權授予的體現,是在同一級別的行政建置中,屬于土官性質的不設或少設監察官員,由其自主處理本民族事務。明代及清改土歸流前的土司自治權由規章條例明文確定。清代的改土歸流,不論是失地易職后仍沿用土司稱呼的“土司”, 或是新設土司,都不擁有領地和屬民,不享有自治權。
2.對土司自治權約束方式的區別。元朝土官的自治權沒有完整系列條例對其規范與約束,亦無副佐官員予以監察,行使的自由度空間較大。明代及清代改土歸流前的土司,其自治權都有規章制度的約束,行使自由度相對較小。清改土歸流后的“土司”,因自治權己被剝奪,其約束也無從談起。
3.對職官概括性稱呼的區別。元明清三代的職官名稱是相對一致的,如宣慰司、宣撫司、土知府、土縣丞等。但對這些職官的概括性稱呼則有一定的不同。元代稱之為“土官”;明代先“土官”后“土司”;而清代雖在改土歸流前后多稱為“土司”,但實際上改土歸流后的“土司”,大多數是屬于流官的僚屬,因而“土吏”的稱呼也較為普遍。
4.清代改土歸流后土司制度的復雜化。既有改土歸流時原封不動的世襲土司,也有改流后失去官職、領地、屬民,實為流官僚屬但子弟仍能襲職的“土司”。還有新設置的不能世襲,只能按流官案例開缺替補,“與他土司不同”的土司。各類不同性質的“土司”出現,及政治待遇的各不相同,成為清代土司制度重要特點。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實行于元、明、清三代的土司制度,具有民族性、自治性、同名行政建置和職官體系等共性。但在各朝代的地方行政中,其內容和性質卻有一定的變化,同中存異。如果將這些變化置于歷史發展進程的大背景中進一步考察就會發現,土司制度中最核心的自治權,隨著封建專制的日漸強化,在地方行政中逐漸弱化,直至最后被完全剝奪,僅剩下徒有其名的“土司”名稱,土司制度也就最終消亡。這與封建社會時期,各王朝曾經實行過的多種民族制度,都因王朝的更替而有所改變,最后被廢除的結局是類似的。但是,土司制度作為封建王朝在少數民族地區實施的最后一種政治制度,其地方行政管理職能的最終消失,竟還延續于封建社會結束之后,“因俗而治”“因地治宜”應是其生命力頑強的一個重要原因,這也正是土司制度研究最應關注的內容之一。因此,比較元明清三代土司制度的同中之異,并運用相關方法予以理性分析,不僅有助于有關土司制度研究的不同觀點在此基礎上達成一定的共識,也有助于我們對土司制度發展變化規律的研究與總結,更有助于“因俗而治”理念在“因地治宜”實踐中,供促進民族地區發展經濟的借鑒。
注 釋:
[1] 李治安、薛磊:《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元代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
[2] (明)宋濂等:《元史·世祖紀三》,中華書局,2011年。
[3] (明)宋濂等:《元史·世祖紀》,中華書局,2011年。
[4] (明)宋濂等:《元史·百官七》,中華書局,2011年。
[5] (明)宋濂等:《元史·地理志》,中華書局,2011年。
[6] (明)宋濓等:《元史·百官七》,中華書局,2011年。
[7] (明)王圻:《續文獻通考》卷二三三。
[8] (明)張廷玉等:《明史》卷三一〇,中華書局,2007年。
[9] 謝華:《湘西土司輯略》,《謝華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
[10] 《明太祖實錄》卷三五,洪武元年。
[11] 《明太祖實錄》卷二三,吳元年。
[12] 《明太祖實錄》卷三三,洪武元年。
[13] (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七二,中華書局,2007年。
[14] (清)黃本驥:《歷代職官表》。
[15] (清)毛奇齡:《蠻司合志·序》。
[16] 《明太祖實錄》卷一五,洪武三十五年。
[17] 《明世宗實錄》卷四四,嘉靖三年。
[18] (清)汪森:《粵西詩載》卷二四,《土官承襲例》。
[19] (清·同治)林繼欽:《保靖縣志》卷一二,《雜識》。
[20] 羅維慶、羅中:《永順老司城一品夫人墓碑銘文信息解讀》,《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14年第5期。
[21] 趙爾巽等:《清史稿》卷五一二,《土司一》,中華書局,2010年。
[22] (清·乾隆)《大清會典》卷六二,《兵部·武選清吏司》。
[23] (清·光緒)《欽定大清會典》卷四七,《兵部·武選清吏司》。
[24] (清·光緒)《欽定大清會典》卷四五,《兵部尚書侍郎職掌三》。
[25] (唐)孔穎達《禮記正義·曲禮》:“凡言司者,總其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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