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旭東
語言成為今天人們相互之間最為重要的一種交流工具,離開語言的交流無論如何都不會是一種完整意義上的交流。很顯然,語言在影響我們的思考能力的同時,也在形塑我們自身所處的社會與文化形態。用漢語所表述的意義詞匯,翻譯成另一種語言所造成的文化的誤譯,不僅載于史冊之中,同樣也會出現在當下的交往語境之中。
比如“面子”這個概念,對我們的文化而言,它充斥了太多的道德以及文化價值的義涵,而對英語世界而言,face這個漢語“面子”的直譯,不過就是用來指身體的一個部位而已。他們自然也會論及丟面子這樣的事情,但對母語是英語的人而言,那也不過就是身體應對社會場景時的種種修飾技術而已,并非有那么強的道德權重附加在“面子”這個概念之上。這可謂語言在文化意義上的最為突出的一種表達,它借此體現了一種文化差異性的存在,語言在此意義上便是文化存在的載體了。而基于這樣的一種語言和文化之間的關聯性,語言就如文化一樣,存在一種自身變化的空間,它隱含著一種時代的特性對于語言本身所造下的種種影響。
由此可以推論,文化改變了,語言的意義也會隨之發生改變。我們過去會把英語property翻譯成“私有產權”,甚至還要加上一個修飾語,翻譯成很啰唆的“資產階級私有產權”。但斗轉星移,不過三十多年時間,這個概念已經進入中國《物權法》,成為社會中的一個常見詞。
這是時代所造成的語言的文化理解上的一種差異。時代改變,文化價值發生轉型,語言的表述也自然因之發生改變。早期的人類學家有一派是用語言材料作為證據去說明人的社會結構是如何發生改變的,比如美國律師兼人類學家摩爾根的親屬稱謂的研究。他曾經通過搜集散布在世界各地的親屬稱謂的詞匯去評說人類社會從一種類別化的親屬稱謂轉變到一種描述式的親屬稱謂結構的過程,即指一種由不太有細致社會關系分別的共同體社會轉向一種細化到體現每一個個體價值稱謂的個體化社會。
人類學的語言研究是基于田野研究而展開的一種從口語、俗語、方言直到書寫語言的整體性的文化觀照和民族志書寫。借此要發現的乃是對人類社會以及文化而言的內在特征的結構與線索。很顯然,一個基本的認識便是,人創造了自己的語言,同時不能否認,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之中,人類也會為其所創造的語言重新被創造,即一個年幼無知不會說話和書寫之人,最終成為掌握自己文化傳統語言的說母語以及用母語來表達的人。這就像我們創造了自己的社會,同時亦會為這個社會所塑造。
基于這樣一種思考,我們應重新去面對恰恰就活在我們周邊、跳躍在鍵盤之上以及轉動于舌尖上的語言。一般而言,它們都具有對人的日常生活產生實際影響的特征,諸如語言的傳遞性、支配性以及可辨識的差異性。
首先是語言的傳遞性。語言并非是僵死的,語言的使用更多因為交流而發生,不能實現交流的語言必然是一門死掉的語言,盡管有時它的一些詞匯會被重新挪用于新的語境之中,諸如古拉丁語中的解剖學詞語全部為現代醫學所轉用,但拉丁語已經是不能用于實際交流的語言了。其次是語言的支配性。它顯然不是一種暴力的支配而是文化的支配,即一種極富象征意義的并非可以清楚覺知到的柔性支配。這種支配的實施使得社會秩序的出現和維持成為可能,在一定意義上,我們的社會秩序同時也是一種語言的秩序。再次是語言的可辨識的差異性存在。如上文所言,語言是伴隨著文化的轉變以及時代的轉型而發生其自身形態的轉變的,它由此而構筑了文化的多樣性。不論書寫的語言抑或口頭的語言,這種文化上的差異性都是必然存在的。這些差異性也會借助語言表達的習慣而使得自身的特性被固定下來,并會通過代際線路而傳遞此種固化了的語言表達到同屬于一個語言的群體之中去。由此,我們在指認一個族群語言表達上的差異之時,同時也是在指認一種文化上的差異。
總體而言,語言的文化性是我們理解語言的基礎,而一旦沒有了語言這個文化的載體,文化本身自然也就難以真正地存在。當我們逐步進入一個全球一體的世界之時,語言的多樣性的保護變得更為急迫,我們不僅需要讓人們有一種憲法所保證的言論自由,并且還要有一種文化意義上的讓不同發音器風格可以自由表達和存在的空間和權利,這是需要人類學家、語言學家以及所有關注文化的人共同擁有的一種文化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