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立里
人類學自學科確立之初,就非常重視語言,因為要了解“他者”的文化,語言是第一道關。本文對于語言的理解著重其物質性存在,不同于索緒爾之系統、科學的狹義語言學對普遍性的追求,而強調語言與具體的歷史、文化、社會、政治條件之密切關聯。
語言人類學是美式人類學的一大特色,與文化人類學、體質人類學和考古學一道成為美式人類學從整體觀出發研究人類文化的四大分支。美式人類學的奠基人博厄斯強調語言的歷史形成,將語言置于社會史并堅持語言與社會政治架構相關聯,而不能做一個可以抽離出來的純“語言研究”。語言人類學也做句法和語義學分析,但并非如形式語言學那樣拋開社會與個人的變動因素做結構主義式的分析,因為語言不可能獨立于文化過程及社會情境。換句話說,語言人類學更強調語用學和符號學,距離形式語言學則相對較遠。尤其對于索引性(indexicality,或曰標指性)——即語言在其運用的不同語境中所表達的不同意義——非常重視。通過對某一語言的索引性做民族志分析,可以看到語言的本義、符號關系以及社會結構同時也是語言的組成成分。
大多數研究將語言與世界觀、意識形態一起置于“上層建筑”的范疇,與“經濟基礎”相對。但語言的物質性同樣是不容否定的。如果說某種語言實踐具有文化領導權,這不僅僅體現在語言形式上,也體現在該語言如何定義社會生活。譬如關于方言的研究,通過考察農村方言使用的歷史變化、空間乃至地理變遷,同時加以階層、性別、年齡因素的考量,可以看到在城市化過程中城市的角色對于農村在語言、空間、社會等方面的深刻影響。而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思想上的“上層建筑”推進的過程,而是一個相當具有物質性的實踐過程。
現代社會,讀寫能力不單純是某種技能,還與學校教育、文化價值、階級利益相關。所謂的職場人士、技術能手等“新興中產階級”,其地位的確立正是基于某種專有的言談和知識背景而將其與他人區分開來,而這樣的邊界劃分既與語言的區隔相關,也與階級地位及價值取向關聯。在招聘面試、公司會議、心理咨詢,以及醫師、律師、公務員資格考試乃至商學院等場景,可以分析不同文化、階級背景的人們如何在這些場景中交流、溝通。表面看來統一的語言之下,語氣、套話、敷衍等都可以下意識地顯露言說者自身所處的不同社會情境,進而分析言說者關于對方背景知識的猜測、對所參與的社群架構的期待,以及如何將信息排列組合以反對或說服對方,等等。
在分析這些言說事件的同時,要注意對于體制的掌權者來說,這些語言上的差異會被當作個人素質來對待,或接收或拒斥,階層區隔的邊界得以維護。從一定程度來說,這與??滤懻摰闹卫硇g相通,權力的技術正是體現在對個人及群體的評判、歸類、監視以及記錄??梢哉f,詳細的語言人類學分析——語法、語用、語序,甚至沉默——可以讓我們更加清晰地看到體制如何管控個體,個體又如何或復制或改變了體制乃至他們自身的社會認同。
因此,語言實踐本身可以成為一個物質性的資源,而非僅僅屬于上層建筑的范疇。換句話說,既有一個關于語言的意識形態,也有具體處于各種結構(如族群、親屬、社會空間)之中,被使用著的語言符號實踐,二者是互為組成的關系。譬如現代民族國家在建立之初常常經歷的“想象的共同體”,印刷文字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其中官方語言的確立既有意識形態的成分,確立的歷史過程中也必然包含具體語言之間的矛盾、爭斗、交涉,尤其是牽涉殖民語言與本土語言所各自代表的符號資源/資本時。對語言的規劃部署及其標準化過程加以考察,可以看到邊緣群體與中心權力的博弈。
需要注意的是,這樣的語言人類學考察并不能完全為文化或社會人類學所取代。首先,語言人類學關注語言形式的變遷,考察不同地域的語言在旅行、交流中的匯聚以及在政治經濟體系中的依附及不平等關系,關注對象并不必定是言說者,或者說二者并不必然重合。其次,在語言學層面,更能看到在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進程中,原本相對平等的語言多樣性變成分層的多樣性,地方語言或被拋棄或被置于標準語言之下,而從持不同語言的人相互交往時的語碼轉換實踐,可以看出人們對自身語言乃至社會地位的自覺與僭越。
總之,語言作為社會行動與實踐的手段,參與建構社會現實而非僅僅作為高高在上的意識形態而存在。語言人類學強調人們通過對語法、詞匯、語序的不同選擇而產生對相關事件的不同立場和角度,進而分析社會、政治、經濟情境在交際互動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責任編輯:姜 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