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羅國初無文字,以刻木為信,隨著新羅與中原交往的增多,中國文字漸漸傳入新羅地區。新羅的儒家思想文化于隋唐之前,發展相當緩慢,直至新羅真興王六年才有撰述新羅國史的思想觀念。隋時同于中國文字,儒家思想文化漸興。與唐建立藩屬關系后,新羅國的儒家思想文化得到迅速發展,一躍成為東方的“小中華”,“君子之國”“禮義之邦”充分概括了新羅國于唐時的儒家思想文化繁榮的面相。
[關鍵詞]辰韓;新羅;思想文化;王族;發展
[基金項目]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委托項目(16JZDW005)。
[作者簡介]高福順(1964-),男,史學博士,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長春 130012)。
新羅自始祖赫居世于西漢宣帝五鳳元年(前57年)建國,至敬順王九年(935年)移書高麗太祖自降納土,歷五十六王,九百九十二年。
按金富軾《三國史記》的說法,新羅國起源于西漢宣帝五鳳元年(前57年)甲子四月丙辰,由樸氏王族、昔氏王族、金氏王族輪流執政,進而構成新羅史。實際上,樸氏王族、昔氏王族統治時期當稱為辰韓國時期,并非新羅國的早期,然因現在流行觀點,本文亦將辰韓時期與新羅時期置于同一儒家思想文化體系中論述,然在行文過程中盡可能給予明確區分。歷史上,新羅向來被譽為海東“文獻之邦”
[朝]徐居正:《進東文選箋》,《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1冊),韓國首爾:景仁文化社,1996年影印本,第305頁下欄。“君子之國”,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上《新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5337頁。然新羅的儒家思想文化的發展經歷了慢長的演進歷程,至唐朝中后期才出現“崇尚信義,篤好儒術。禮讓成俗,柔謹為風”
[朝]李浚慶:《東皋遺稿》卷五《錄遺許太史國朝鮮風俗》,《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8冊),韓國首爾:景仁文化社,1996年影印本,第347頁。的繁榮昌盛局面,漸成一代之規模。
辰韓國時期,新羅人并“無文字,刻木為信”,
[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十四《東夷·新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標點本,第806頁。但隨著辰韓人與中原人的交往增多,中國文字漸漸傳入辰韓地區,《梁書》云“語言待百濟而后通焉”
[唐]姚思廉:《梁書》卷五十四《東夷·新羅傳》,第806頁。可能就是新羅通過百濟與中原人進行交流而使用中國文字的真實描述。不過,據《三國史記》載:脫解尼師今元年(57年),“脫解始以漁釣為業,供養其母,未嘗有懈色。母謂曰:‘汝非常人,骨相殊異,宜從學,以立功名。于是專精學問,兼知地理。”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一《新羅本紀第一》,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頁。脫解尼師今所專精的“學問”無法獲知真實內容,推斷其至少與治理國家的治術相關聯,很可能就是儒家思想文化。至于兼知的“地理”,很顯然是指當地的風土人情,域內的社會生產生活狀況。此記事說明至少在脫解王執政前,辰韓古國的文化教育就有了一定程度的發展,已改變了辰韓人“無文字”的社會面貌,似乎《梁書》所載記事顯得略為保守。至新羅真興王時代,官僚貴族集團已開始產生“以史資鑒”的思想觀念,真興王六年(545年)七月,“伊飡異斯夫奏曰:‘國史者,記君臣之善惡,示褒貶于萬代。不有修撰,后代何觀?王深然之,命大阿飡居柒夫等,廣集文士,俾之修撰。”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四《新羅本紀第四》,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9頁。雖然金富軾《三國史記》未交待“新羅國史”的撰寫或成書情況,然新羅文士修撰“新羅國史”卻為不爭的事實。又《續高僧傳》云:釋圓光,俗姓樸,“辰韓新羅人也,家世海東,祖習綿遠,而神器恢廓,愛染篇章,校獵玄儒,討讎子史,文華騰翥于韓服,博贍猶愧于中原,遂割略親朋發憤溟渤,年二十五,乘舶造于金陵。有陳之世,號稱文國,故得咨考先疑,詢猷了義,初聽莊嚴旻公弟子講,素沾世典,謂理窮神。及聞釋宗,乃同腐芥,虛尋名教,實懼生涯,乃上啟陳主,請歸道法,有敕許焉。”
[唐]道宣:《續高僧傳》卷十三《圓光傳》,《高僧傳合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03-204頁。由上述記事觀之,不僅新羅文士有修史事以存后世、以史資鑒的思想觀念,而且也可以想見此時來華研習儒家經史的新羅學子也應為數不少。另,真興王二十九(568年)所立《真興王巡狩碑》開篇曰:“夫純風不扇,則世道乖真;玄化不敷,則耶為交競,是以帝王建號,莫不修己以安百姓。然朕歷數當躬,仰紹太祖之基,纂承王位,競身自慎,恐違乾道。又蒙天恩,開示運記,冥感神祇,感符合笇。因斯四方讬境,廣獲民土,鄰國誓信,和使交通。府自惟忖撫育,新古黎庶,猶謂道化不周,恩施未有。于是歲次戊子秋八月,巡狩管境,訪采民心,以欲勞赍。如有忠信精誠、才超察厲、勇敵強戰、為國盡節有功之徒,可加賞爵物,以章勛效。”
[日]末松保和:《真興王磨云嶺碑的發現》,《末松保和朝鮮史著作集》(第2冊),東京:吉川弘文館,1996年,第110頁。此句中的“修己以安百姓”很可能就出自于《論語·憲問篇》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9頁。若果真如此,說明新羅貴族階層的文士對儒家經典已有較好的把握,并能熟練地運用《論語》中治國安民理念的經典名句,而且“此碑文除顯示漢文造詣精深外,說明真興王嚴以律己,關心民瘼,秉承祖蔭、天命,以統治廣土眾民。其統治理念,充分說明是儒教的王道思想”。
高明士:《東亞教育圈形成史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83頁。又《三國史記·金后稷傳》載:大王頗好田獵,后稷諫曰:“古之王者,必一日萬機,深思遠慮,左右正士,容受直諫,孳孳矻矻,不敢逸豫,然后德政醇美,國家可保。今殿下日與狂夫獵士,放鷹犬,逐雉兎,奔馳山野,不能自止。老子曰:‘馳騁田獵,令人心狂。《書》曰:‘內作色荒,外作禽荒,有一于此,未或不亡。由是觀之,內則蕩心,外則亡國,不可不省也,殿下其念之。”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四十五《金后稷傳》,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39-640頁。在此記事中,金后稷能夠引用老子《道德經》與《尚書》之經典章句,規勸真平王重社稷而輕畋獵,說明此時的新羅君臣對儒家經典已達到相當熟悉的程度。雖然此記事未系具體時間,但從后稷“轉兵部令”、卒后葬于“大王游畋之路側”、真平王“遂終身不復獵”等一系列記事判斷,規勸時間應在真平王執政的中前期,大體相當于隋朝時代。這與《隋書·新羅傳》所記新羅國的“文字、甲兵同于中國”
[唐]魏征等:《隋書》卷八十一《東夷·新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標點本,第1820頁。亦相當契合,說明新羅國通過研習、借鑒儒家思想文化,至隋時已出現“傾慕華風銳意華化”
嚴耕望:《新羅留唐學生與僧徒》,《唐史研究叢稿》,香港:香港新亞研究所,1969年,第432頁。的文化現象。
唐時,新羅為了加快儒學化的步伐,持續派遣貴族子弟至唐朝京師國子監設立的國學接受儒家經史教育。
據《新唐書》卷四十四《選舉志上》記載:“凡《禮記》、《春秋左氏傳》為大經,《詩》、《周禮》、《儀禮》為中經,《易》、《尚書》、《春秋公羊傳》、《谷梁傳》為小經。通二經者,大經、小經各一,若中經二。通三經者,大經、中經、小經各一。通五經者,大經皆通,余經各一,《孝經》、《論語》皆兼通之。凡治《孝經》、《論語》共限一歲,《尚書》、《公羊傳》、《谷梁傳》各一歲半,《易》、《詩》、《周禮》、《儀禮》各二歲,《禮記》、《左氏傳》各三歲。學書,日紙一幅,間習時務策,讀《國語》、《說文》、《字林》、《三蒼》、《爾雅》。凡書學,石經三體限三歲,《說文》二歲,《字林》一歲。凡算學,《孫子》、《五曹》共限一歲,《九章》、《海島》共三歲,《張丘建》、《夏侯陽》各一歲,《周髀》、《五經算》共一歲,《綴術》四歲,《緝古》三歲,《記遺》、《三等數》皆兼習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1160-1161頁)詣唐國學的新羅貴族子弟,除研讀儒家經史教育外,可能還有研讀其他科目者,在此一并以儒家經史籠統代之。唐吳兢《貞觀政要》云:唐貞觀二年(新羅真平王五十年,628年),“大收天下儒士,賜帛給傳,令詣京師,擢以不次,布在廊廟者甚眾。……四方儒生負書而至者,蓋以千數。俄而吐蕃及高昌、高麗、新羅等諸夷酋長,亦遣子弟請入于學,于是國學之內,鼓篋升講筵者,幾至萬人,儒學之興,古昔未有也。”
[唐]吳兢:《貞觀政要》卷七《崇儒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15-216頁。對于此記事,《舊唐書》亦有類似記載:“是時四方儒士,多抱負典籍,云會京師。俄而高麗及百濟、新羅、高昌、吐蕃等諸國酋長,亦遣子弟請入國學之內。鼓篋而升講筵者,八千余人,濟濟洋洋焉,儒學之盛,古昔未之有也。”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百八十九上《儒學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4941頁。可見,唐太宗貞觀二年新羅人就已來到唐朝國學就學研讀儒家經史,
關于新羅人初入唐朝國學的時間,我國史籍記載稍有分歧,除《貞觀政要》《舊唐書》記為貞觀二年(628年)外,《唐會要》《通典》系于貞觀五年([宋]王溥:《唐會要》卷三十五《學校》,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633頁;[唐]杜佑:《通典》卷五十三《禮十三·大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校點本,第1467頁),《新唐書》系于貞觀六年([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一百九十八《儒學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5636頁),《資治通鑒》系于貞觀十四年([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五,唐紀十一,太宗貞觀十四年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標點本,第6153頁)而朝鮮半島史籍《三國史記》初次記載新羅人入唐國學是在新羅善德王九年(唐貞觀十六年,642年):“王遣子弟于唐,請入國學。是時,太宗大征天下名儒為學官,數幸國子監,使之講論,學生能明一大經已上,皆得補官。增筑學舍千二百間,增學生滿三千二百六十員,于是四方學者云集京師。于是,高句麗、百濟、高昌、吐蕃,亦遣子弟入學。”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五《新羅本紀第五》,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2頁。此后,新羅派遣貴族子弟入唐國學的記事便屢見于史籍文獻,如新羅真德王二年(648年),“遣伊飡金春秋及其子文王朝唐,太宗遣光祿卿柳亨郊勞之。既至,見春秋儀表英偉,厚待之。春秋請詣國學,觀釋奠及講論,太宗許之,仍賜御制《溫湯》及《晉祠碑》幷新撰《晉書》。”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五《新羅本紀第五》,楊軍校勘,第65頁。唐開元十六年(新羅圣德王二十七年,728年),新羅“遣使來獻方物,又上表請令人就中國學問經教,上許之。”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上《新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5337頁。《全唐文·分別還蕃及應留宿衛狀》云:新羅憲德王十七年(825年)五月,遣王子金昕,入唐朝貢,奏言:“先在太學生崔利貞、金叔貞、樸季業四人,請放還蕃,其新赴朝貢金允夫、金立之、樸亮之等一十二人,請留在宿衛。仍請配國子監習業,鴻臚寺給資糧。”
[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一○○○《分別還蕃及應留宿衛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影印本,第10357頁下欄。新羅景文王八年(868年),“幼穎慧絕倫”的崔致遠,“年十二從商船入中原,十八舉進士第”。
[朝]徐有榘:《校印桂苑筆耕集序》,(新羅)崔致遠撰,黨銀平校注:《桂苑筆耕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頁。新羅景文王九年(869年)七月,“又遣學生李同等三人,隨進奉使金胤,入唐習業,仍賜買書銀三百兩。”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十一《新羅本紀第十一》,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56頁。新羅真圣王三年(889年),“遣崔承祐入學于唐。”
[朝]安鼎福:《東史綱目》卷五上,《朝鮮群書大系》(續第十六輯),首爾:朝鮮古書刊行會,1915年影印本,第45頁。羅末史家崔致遠于《奏請宿衛學生還蕃狀》中曾云:新羅“故自國初,每陳蕃貢,即遣橫經之侶,聊申慕化之誠”,選派貴族子弟之俊秀者隨同使者入唐國學研讀儒家經史,如憲康王(875-886年)時“遣陪臣試殿中監金僅充慶賀副使,入朝之日,差發前件學生金茂先赴闕習業,兼充宿衛”。
[朝]崔致遠:《孤云集》卷一《奏請宿衛學生還蕃狀》,《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6年影印本,第160頁上欄。憲康王十一年(885年),又“差遣宿衛學生首領入朝,請附國子監習業,謹具人數姓名,分析申奏,如后學生八人,崔慎之等”。
[朝]崔致遠:《孤云集》卷一《遣宿衛學生首領等入朝狀》,第158頁下欄。對于新羅持續派遣貴族子弟入唐國學,李朝史家安鼎福亦總結說:“新羅自事唐以后,常遣王子宿衛,又遣學生入太學習業,十年限滿還國,又遣他學生入學者多至百余人。”[朝]安鼎福:《東史綱目》卷五上,《朝鮮群書大系》(續第十六輯),首爾:朝鮮古書刊行會,1915年影印本,第45頁。今人嚴耕望先生亦說:“唐代四裔其他諸國派遣留學生留華就學,固不乏其例,然同時在唐多至一兩百人,惟新羅為然。”
嚴耕望:《新羅留唐學生與僧徒》,《唐史研究叢稿》,香港:香港新亞研究所,1969年,第432頁。可以想見,當時新羅派遣貴族子弟詣唐國學習業之盛況。
有關新羅每次赴唐國學的人數并不固定,最少者為二人,多者至十二人。《渤海國志長編》載唐開元二年(圣德王十三年,714年)“令(渤海)生徒六人入學,新羅七人。”
金毓黻:《渤海國志長編》卷一《總略上》,《社會科學戰線》雜志社,1982年翻印本,第41頁。《唐會要》載唐開成元年(新羅興德王十一年,836年)六月,唐文宗“敕新羅宿衛生王子金義宗等,所請留住學生員,仰準舊例留二人,衣糧準例支給。”
[宋]王溥:《唐會要》卷三十六《附學讀書》,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668頁。而前文所引《全唐文·分別還蕃及應留宿衛狀》則稱十二人。總體說來,按崔致遠所云每次便有貴族子弟赴唐國學習業的情況看,赴唐國學的人數應相當可觀,如《唐會要》載唐開成二年(新羅僖康王二年,837年),“又新羅差入朝宿衛王子,并準舊例,割留習業學生,并及先住學生等,共二百十六人,請時服糧料。”
[宋]王溥:《唐會要》卷三十六《附學讀書》,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668頁。又載唐開成五年(新羅文圣王二年,840年)四月,“鴻臚寺奏:新羅國告哀,質子及年滿合歸國學生等共一百五人,并放還。”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上《新羅傳》,第5339頁。安福鼎《東史綱目》亦云:文圣王二年(840年),“帝敕鴻臚寺,放還質子及學生年滿合歸國者共百五人,還歸。”
[朝]安鼎福:《東史綱目》卷五上,《朝鮮群書大系》(續第十六輯),第22頁。可見,新羅詣唐國學研讀儒家經史的貴族子弟人數應是相當可觀的,同時在唐者可達216人,一次放還新羅者可達105人。對此,今人劉希為先生“根留學生學習年限比較長,又無接替規定,積久留學人數當不在少數”,“加上在州縣學校就讀和私慕來者,推論新羅在唐留學生將有二百人以上”。
劉希為:《唐代新羅僑民在華社會活動的考述》,《中國史研究》1993年第3期。嚴耕望先生認為:“自太宗貞觀十四年(640)新羅始派遣留學生起至五代中葉,三百年間,新羅所派遣之留唐學生,最保守之估計有兩千人。”
嚴耕望:《新羅留唐學生與僧徒》,《唐史研究叢稿》,香港:香港新亞研究所,1969年,第441頁。通過新羅派遣貴族子弟入唐國學習業的人數,足可說明新羅國對儒家經史的渴望。
新羅國除派遣新羅貴族子弟入唐國學研讀儒家經史外,還經常向唐朝奏請儒家圖籍文獻,如唐垂拱二年(新羅神文王六年,686年),“政明遣使來朝,因上表請《唐禮》一部并雜文章,則天令所司寫《吉兇要禮》,并于《文館詞林》采其詞涉規誡者,勒成五十卷以賜之。”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上《新羅傳》,第5336頁。對于此記事,《三國史記》所載稍異,將《唐禮》改為《禮記》,余者同。
《三國史記》載:新羅神文王六年(686年)春二月,“遣使入唐,奏請《禮記》幷文章。則天令所司寫《吉兇要禮》,幷于《文館詞林》采其詞涉規誡者,勒成五十卷,賜之。”([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八《新羅本紀第八》,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09-110頁。新羅圣德王十六年(717年)九月,“入唐大監守忠回,獻文宣王十哲七十二弟子圖,即置于太學。”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八《新羅本紀第八》,楊軍校勘,第115頁。關于此條記事,高明士先生認為“除王子金守忠于十三年(714年)二月入唐宿衛,十六年歸國或是事實以外,其余皆與現行制度不符”,“自唐攜回文宣王等圖像,放置于太學,其事應遲至景德王十八年以后。”
高明士:《唐代東亞教育圈的形成:東亞世界形成史的一側面》,臺北:臺國立編譯館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84年,第334-335頁。盡管金富軾在系年安排上出現了差錯,然新羅仿照唐朝模式,于朝鮮半島區域宣揚儒家思想文化,影響新羅民眾崇尚儒學卻是不爭的事實。此后,《三國史記》又有兩條關于奏請儒家圖籍文獻的記事:一是新羅景德王二年(743)三月,“賜御注《孝經》一部。”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九《新羅本紀第九》,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24頁。二是孝成王二年(738年)四月,“唐使臣邢璹,以老子《道德經》等文書獻于王。”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九《新羅本紀第九》,楊軍校勘,第123頁。眾所周知,《孝經》《道德經》是中國先秦時期兩部重要的典籍,對新羅國樹立民眾的倫理道德行為規范起到了重要的指導作用。總體說來,新羅國不斷向唐朝奏請經史文章,實為新羅國的儒家思想文化繁榮奠定了堅實基礎。
新羅國最有效的儒學化措施當屬設立新羅國學。《三國史記》載,神文王二年(682年)六月,“立國學,置卿一人。”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八《新羅本紀第八》,楊軍校勘,第109頁。這在新羅國的儒家思想文化發展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標志著新羅儒學化達到了高峰。景德王六年(747年)正月,“置國學諸業博士、助教”,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九《新羅本紀第九》,楊軍校勘,第125頁。講授儒學,從制度層面進一步規范了國學的管理,使之在傳播儒家經史、推行儒學化教育策略上發揮更大的示范作用。在新羅的官僚機構中,國學隸屬禮部,名稱經歷多次改易,神文王二年置,景德王改為大學監,惠恭王復故。景德王改為司業,惠恭王復稱卿,位與他卿同。設“卿一人”,“博士若干人,數不定。助教若干人,數不定”。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三十八《雜志第七·職官》,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53-554頁。對于儒家思想文化的教授之法,按《三國史記》載,“以《周易》《尚書》《毛詩》《禮記》《春秋左氏傳》《文選》,分而為之業。博士若助教一人,或以《禮記》《周易》《論語》《孝經》或以《春秋左傳》《毛詩》《論語》《孝經》,或以《尚書》《論語》《孝經》《文選》,教授之。諸生讀書,以三品出身,讀《春秋左氏傳》,若《禮記》,若《文選》而能通其義,兼明《論語》《孝經》者為上;讀《曲禮》《論語》《孝經》者為中;讀《曲禮》《孝經》者為下。若能兼通五經、三史、諸子百家書者,超擢用之。或差算學博士若助教一人,以《綴經》《三開》《九章》《六章》,教授之。”可見,新羅國學大體分為四個層級,其中,三個層級皆需要專門研習儒家經典。新羅國學規定學生及其授業期限為:“凡學生,位自大舍已下至無位,年自十五至三十,皆充之。限九年。”在這九年研習期限內,“若樸魯不化者罷之。若才器可成而未熟者,雖逾九年,許在學,位至大奈麻、奈麻而后出學。”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三十八《雜志第七·職官》,楊軍校勘,第554頁。足見新羅國對儒學化相當重視,采取優勝劣汰的管理措施,激勵學生刻苦研習儒家經史文獻。正因為新羅國對新羅國學發展的重視,《三國史記》屢有新羅王幸國學的記事,如惠恭王元年(765年),“幸太學,命博士講《尙書》義。”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九《新羅本紀第九》,楊軍校勘,第129頁。景文王三年(863年)二月,“王視學,命博士以下講論。”
[朝]安鼎福:《東史綱目》卷五上,《朝鮮群書大系》(續第十六輯),第40頁。憲康王五年(879年)二月,“幸國學,命博士已下講論。”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十一《新羅本紀第十一》,楊軍校勘,第157頁。新羅國在強力發展國學的同時,新羅還仿唐朝實行科舉制度,設置“讀書三品出身制度”,依學生學業成績分為上、中、下三等,作為新羅國官僚機構的入職標準。《三國史記》載元圣王四年(788年),“始定讀書三品以出身。讀《春秋左氏傳》,若《禮記》,若《文選》,而能通其義,兼明《論語》《孝經》者為上;讀《曲禮》《論語》《孝經》者為中;讀《曲禮》《孝經》者為下。若博通五經、三史、諸子百家書者,超擢用之。前祇以弓箭選人,至是改之。”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十《新羅本紀第十》,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35頁。據此,新羅國的選拔人才制度發生了重大轉變,將從前的以武功強弱作為官吏的選拔標準轉變為現在的以博通儒家經史的諳熟程度為官吏的選拔標準,強力推進了新羅國的儒學化進程,促進了新羅國的儒家思想文化繁榮。
受儒家思想文化以及禮樂制度的影響,新羅國王的年號、謚號始同于中國之制。法興王二十三年(536年),“始稱年號,云建元元年”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四《新羅本紀第四》,楊軍校勘,第48頁。后,新羅王改元熱情持續增高,如真興王十二年(551年)正月,“改元開國”,真興王二十九年(568年),“改元大昌”,真興王三十三年(572年)正月,“改元鴻濟”,真平王六年(584年)二月,“改元建福”,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四《新羅本紀第四》,楊軍校勘,第49、50、51、52頁。善德王三年(634年)正月,“改元仁平”,真德王元年(647年)七月,“改元太和”,直至真德王四年(650年)“始行中國永徽年號”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五《新羅本紀第五》,楊軍校勘,第61、65、67頁。在此需要說明的是,《三國史記》卷三十一《年表下》稱“改元太和”在真德王二年(648年),與《新羅本紀第五》差一年,不知孰是。后,新羅改稱年號活動才告一段落。關于新羅國的謚法,始于智證王時代,智證麻立干十五年(514年),“王薨,謚曰智證。新羅謚法始于此。”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四《新羅本紀第四》,楊軍校勘,第46頁。此后新羅諸王薨后均有謚號,如法興王于法興王二十七年(540年)七月薨后“謚曰法興”,真興王于真興王三十七年(576年)八月薨后“謚曰真興”,真智王于真智王四年秋七月薨后“謚曰真智”等,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四《新羅本紀第四》,楊軍校勘,第48、52、53頁。一如中國之制。在衣冠制度上,經過金春秋的努力,新羅衣冠也“從中華制”,《三國史記》載,真德王三年(649年)正月,“始服中朝衣冠”。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五《新羅本紀第五》,楊軍校勘,第66頁。對此,《三國史記·雜志》表述得更為清晰:“新羅之初,衣服之制,不可考也。至第二十三葉法興王,始定六部人服色尊卑之制,猶是夷俗。至真德在位二年,金春秋入唐,請襲唐儀,玄宗皇帝詔可之,兼賜衣帶。遂還來施行,以夷易華。文武王在位四年,又革婦人之服,自此已后,衣冠同于中國。”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三十三《雜志第二·色服》,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52頁。可見,新羅國在年號、謚號、服制等諸方面已全面接受儒家思想文化的影響。
新羅國官僚機構的官吏任用,儒家思想文化以及禮樂制度的應用更加廣泛,如前文述及的“讀書三品出身制度”雖然與推動國學、儒學發展密切相關,但對新羅國的任官制度的轉變也產生了深遠影響,如元圣王五年(789年)九月,元圣王擬以子玉為楊根縣小守,執事史毛肖駁議說:“子玉不以文籍出身,不可委分憂之職。”而侍中則辯論道:“雖不以文籍出身,曾入大唐為學生,不亦可用耶?”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十《新羅本紀第十》,楊軍校勘,第135頁。可見,對于“縣小守”這樣的地方官職的任用都如此苛刻地考核其文籍出身,可以想見比子玉位重的官吏更應考量其文籍出身。另外,1934年發現于慶州北村見谷面金丈里的石刻刻有兩位年輕人“發誓在三年內習得《詩經》《書經》《禮記》”
[韓]崔要德:《韓國儒學思想研究》,北京:學苑出版社,1998年,第181頁。等誓詞,其中,《禮記》《左傳》于唐制屬大經,《毛詩》屬中經,《尚書》屬小經,為國學的基本教材之一。在高明士先生看來,“這兩位青年要宣誓通三(四)經(包括《孝經》《論語》),這個抱負相當遠大,決非一般人所能做到,若說這兩位青年是屬于一般‘有為人士,實難令人置信”,
[臺]高明士:《唐代東亞教育圈的形成:東亞世界形成史的一側面》,第305頁。于此,不難想見新羅社會崇尚儒學已形成了社會發展的潮流時尚。正因如此,新羅社會涌現出相當多的儒學造詣精深的文人志士,如太宗大王第二子金仁問,“幼而就學,多讀儒家之書,兼涉莊、老、浮屠之說。又善隸書、射、御、鄉樂,行藝純熟,識量宏弘,時人推許。”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四十四《金仁問傳》,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28頁。任那加良人強首,“自知讀書,通曉義理”,其父遂令就師讀《孝經》《曲禮》《爾雅》《文選》。“及太宗大王即位,唐使者至,傳詔書,其中有難讀處,王召問之,在王前一見說釋無疑滯。王驚喜,恨相見之晩”。可見,強首具有深邃的儒家思想文化造詣,甚至文武王對其評價曰:“強首文章自任,能以書翰致意于中國及麗、濟二邦,故能結好成功。我先王請兵于唐,以平麗、濟者,雖曰武功,亦由文章之助焉。則強首之功,豈可忽也?”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四十六《強首傳》,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52-653頁。王京沙梁部人崔致遠,少時,精敏好學。年十二,隨海舶入唐求學,追師學問無怠。有“《四六集》一卷,又《桂苑筆耕》二十卷”,
[宋]歐陽修、劉祁:《新唐書》卷六十《藝文志四》,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1617頁。“又有《文集》三十卷行于世。”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四十六《崔致遠傳》,楊軍校勘,第656頁。崔承佑,“以唐昭宗龍紀二年入唐,至景福二年,侍郞楊涉下及第。有《四六》五卷,自序為《餬本集》”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四十六《崔承佑傳》,楊軍校勘,第658頁。崔彥撝,“年十八,入唐游學,禮部侍郞薛廷珪下及第。四十二還國為執事侍郞瑞書院學士,及太祖開國,入朝,仕至翰林院大學士平章事。”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四十六《崔彥撝傳》,楊軍校勘,第658頁。金大問,“本新羅貴門子弟,圣德王三年,為漢山州都督,作傳記若干卷。其《高僧傳》、《花郞世記》《樂本》《漢山記》猶存。”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四十六《金大問傳》,楊軍校勘,第658頁。僅從金仁問、強首、崔致遠、崔承佑、崔彥撝、金大問等文人志士的儒家思想文化造詣不難看出,儒家思想文化在新羅社會生活中的影響相當深遠。
綜上,新羅國的儒家思想文化在隋唐以前發展相當緩慢,至真興王六年(545年)才有撰述“新羅國史”的思想觀念,隋時才同于“中國文字”,然與唐建立藩屬關系后,新羅國的儒家思想文化便得到迅速發展,一躍成為東方的“小中華”。對于新羅國儒家思想文化的發展盛況,唐玄宗給予了較高評價,如新羅圣德王三十年(唐開元十九年,731年),唐玄宗對于金志良的入朝降新羅詔書曰:“卿二明慶祚,三韓善鄰,時稱仁義之鄉,世著勛賢之業,文章禮樂,闡君子之風,納款輸忠,效勤王之節。固藩維之鎮衛,應諒忠義之儀表。豈殊方悍俗可同年而語耶?”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八《新羅本紀第八》,楊軍校勘,第118頁。在唐玄宗看來,當時的新羅就是具有“文章禮樂”,“君子之風”的“仁義之鄉”。唐開元二十五年(新羅孝成王元年,737年),第三十三代新羅王興光卒,玄宗選派左贊善大夫邢璹作為使臣前往新羅吊祭并冊立其子承慶襲父開府儀同三司、新羅王,闡述選派理由時曰:“新羅號為君子之國,頗知書記,有類中國。以卿學術,善與講論,故選使充此。到彼宜闡揚經典,使知大國儒敎之盛。”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上《新羅傳》,第5337頁。在此記事中,玄宗又稱新羅國具有“君子之國”,其思想文化、禮樂制度“有類中國”。雖然唐玄宗對新羅國的儒家思想文化的發展有溢美的成份,但應基本反映了當時新羅國的儒家思想文化繁榮的盛況。對于新羅國的儒家思想文化繁榮,《三國史記》的撰述者金富軾也給予了充分評論,如針對新羅君臣爭論“以子玉為楊根縣小守”的“文籍出身”任官標準之記事,金氏評論曰:“惟學焉然后聞道,惟聞道然后灼知事之本末。故學而后仕者,其于事也,先本而末自正。譬如舉一綱,萬目從而皆正。不學者反此,不知事有先后本末之序,但區區弊精神于枝末,或掊斂以為利,或苛察以相高,雖欲利國安民,而反害之。是故《學記》之言,終于‘務本,而《書》亦言:‘不學墻面,蒞事惟煩。則執事毛肖一言,可為萬世之模范者焉。”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十《新羅本紀第十》,楊軍校勘,第135頁。在總結新羅國的歷史時金氏又評論曰:“今但原厥初在上者,其為己也儉,其為人也寬,其設官也略,其行事也簡,以至誠事中國,梯航朝聘之使,相續不絕,常遣子弟,造朝而宿衛,入學而講習,于以襲圣賢之風化,革鴻荒之俗,為禮義之邦。”
[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十二《新羅本紀第十二》,楊軍校勘,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71頁。可見,“君子之國”“禮義之邦”充分概括了新羅國的儒家思想文化繁榮的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