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孟子的政治思想中對于儒者為官之道表達了許多具體的理想原則,儒者是協助君王治理天下的專業管理者,君王愿意向儒者請教,重用儒者,甚至可以王天下,所以有志氣的國君,必有不召之臣。做官就要有自己的堅持與理想,但是,小人為官,卻只為稻糧謀,只為顯赫自己,他就會順從于君王的欲望而助紂為虐。孟子認為,為官若是不能實現理想,就辭官,這是大臣應有的風范,這一部分是孟子講述最多的。但是,孟子有他不世的口才,能夠僅靠言論獲得酬勞,一般人為了家貧而入仕,若不能讓國君言聽計從,那就不要做大臣,做個小官也可以。這樣下來,如果儒者都在地方做小官,照顧一方的人民百姓,這也是極有貢獻的。儒者因做官做事而受俸祿,這是天經地義的,因為他有貢獻,農家索隱行怪的意見就不必理會了。孟子認為,為天下服務,要動心忍性,增益不能,不應畏懼艱困。儒者自有心中最后的標準,真正的快樂,還是仁義禮智的終極價值,而不是顯赫于世,居仁由義才是真正的安心之道。
[關鍵詞]儒家;圣賢;不召之臣;君子入仕之道;君子所樂;孟子
[作者簡介]杜保瑞(1961-),男,哲學博士,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特聘教授(上海 200240)。
一、前言
孟子的政治哲學建立了中國政治哲學的最高典范,作為國君,就是要行仁政、愛百姓,否則倒行逆施被推翻是絕對的,“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孟子·梁惠王下》就是孟子政治哲學的立場。國君以人民生活的照顧為根本,若不能履行任務,則不能保住君位,被革命是可能的,而革命是合理的。儒家的立場,就是為人民發言的,儒者自覺是協助君王管理天下、照顧百姓的專業政治經理人,自己不是統治者,而是管理階級,針對這個階級,有他應有的應對進退的原則,有他入仕、辭官的原則,從而形成了儒者的圖象。本文之作,將針對孟子文本中這些議題作出疏解及討論,建立孟子心中的儒者形象,扮演協助國君治理天下的專業經理人角色。
二、圣王、圣賢、官員與儒者的角色關系
在孟子的心目中,君王是統治者,孟子并沒有挑戰統治者應有的權威,而是界定統治者的任務角色,符合者可以成為好的諸侯王,甚至一統天下的天子。這個身份的統治者,是王族這個特殊族群,而不是一般的士子,一般人可以學習作為君子,以成為管理者,協助君王,但不是統治者。像舜和禹從平民變成君王是需要前任君王的邀請任命才可以的,這就是為什么伊尹、周公沒有成為君王,雖然他們都一度握有如同君王的政治權力。君王之外的就是大臣,大臣不論是宗室或是知識分子位列大臣,要遵守的原理是一樣的,就是儒者的價值立場,宗室之臣以及外姓之臣唯一不同的是在變置君王的任務上,宗室之臣可以另立新君,而外姓之臣碰到暴虐之君就去國離職就是了,除非嚴重到必須發動革命以推翻他,推翻之后自己作君王,但這種推翻君王的人物大約自己也是宗室貴族。總之,除了國君,所有的政治管理人,也就是各階層各職位上的大臣、小官,對孟子而言,就是儒者應該扮演的角色,不論宗室、外姓,或是平民為士者。這其中,做得最好且達到極致典范的就成了圣賢,圣賢中有伊尹、柳下惠、伯夷、孔子等人。至于國君,做到最好就成了圣王,這其中有堯、舜、禹、湯、文、武等。孟子為中國政治思想建立了理想的圣王與圣賢的典范,圣王的典范,是藉由對于堯、舜、禹的禪讓,以及對于湯、武的革命而奠定的形象。至于圣賢,則是伊尹、孔子、柳下惠、伯夷等人,具體的對象是這幾位,言說的原理則散置各段文本之中。
本文之作,不以具體的特定人物為對象,也暫不論圣王及圣賢,而是要針對有官員身份的人物進行討論,將孟子談到官員的角色扮演原理,落實為儒者的形象,因為儒者就是要為民服務、管理國家、協助君王行仁政、愛百姓的。但儒者自己不是君王,不是統治者,而是被統治者任命為官的管理者。只是任何的管理者都必須符合儒者的理想形象。
三、儒者是專業管理人,國君應該聽從儒者的意見
首先,儒者是治理國家的專業人士,在專業的面前,國君應該聽官員的話,而官員則應以儒者自居。孟子說: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于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于教玉人雕琢玉哉?”《孟子·梁惠王下》,謝冰瑩等編譯:《新譯四書讀本》,臺北:三民書局出版社,2002年。
孟子以治玉來比喻,若是國君得到一大塊璞玉,當然是要請專業玉匠來雕琢,如果此時國君要玉匠聽他國君的,那這塊玉還能雕琢得好嗎?當然是國君聽由玉匠的判斷,看這塊玉應該如何造型、如何光亮、如何曲線。也就是說,治理國家要靠專業。有一些人,自幼即學習治國之道,成長后就要實現理想,國君應該主動邀請,并且尊重其專長,聽其意見,而不是反過來馳騁私欲,讓臣下為己驅策,這就失去了大臣的專業了,若成為這般臣子,則已非仲尼之徒,因為他只為自己的稻糧謀,以迎合君王的私欲為做官的目的,而不是發揮自己的專業知識,提出好的公共政策,追求百姓的幸福生活。
儒者既然以自己為專業的管理階級,那么在治理國家的專業事務上,國君就應該尊重臣下,因此國君應有“不召之臣”。當然,這個臣下必須是一位儒家的君子。以下,孟子將要更加提升儒者的形象,一旦儒者是大智慧的思想家、政論家的時候,不只國君應該要尊重他的專業,國君甚至應該向他學習,主動拜訪,而不是讓臣下來上朝,這就是所謂有“不召之臣”,代表了國君對君子儒者的最高禮敬。孟子言: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東郭氏。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于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于路,曰:“請必無歸,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于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于伊尹,學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學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孟子·公孫丑下》
這段文本是說:君臣對待原理中,明君有“不召之臣”,君當禮賢下士,臣則敬重明君。本文中,孟子本來是要上朝見齊宣王的,但齊王假惺惺地差人來告知,說自己本來要來見孟子的,只是身體不舒服,可否請孟子來朝堂之上見之。孟子一聽,沒有誠意,干脆說自己也生病了,不能前往。過幾天,友人家中有喪事,前往吊唁。齊王差來醫生要為孟子看病,孟子不在家中,家人驚恐,騙說孟子病好了,這會兒正在上朝的路上,同時請人趕快追上孟子,叫孟子別回家,直接去見齊王。孟子一聽,更不高興,但進退不得,只好待在朋友家中了。友人覺得孟子很奇怪,齊王敬重你,要請你入宮,為何你不愿意,豈非自己不敬。這是第一回合。孟子回答:作為大臣,就是要向君王陳述仁義之道,也就是愛民政策,我自己不是先王之道不敢對君王講,而齊國的大臣卻不敢講仁義之道給他的國君聽,甚至還說國君不足以言仁義之道,等于是說,國君根本自己不仁不義,講仁義之道他是聽不進去的,因此講了也沒用,不如不講。但是,對孟子而言,任何人都有仁義禮智之心,國君也是一樣,孟子自己把國君當作必須講仁義治國之道的對象,這樣豈不是更為尊敬君王?因此孟子認為自己才是真正尊敬君王的人,這是第一段的討論。孟子比較像是好辯之士,硬持己見,不顧人家問的問題重點是甚么,只顧陳述己見。但他的重點就是,我沒有不敬君王,要尊敬君王,就要跟他講仁義治國之道,這就是儒者的形象定位。
第二回合,友人明講,所說不敬之意不是講這個,而是說國君都來召請了還不去面見,這樣就是不敬。此時,孟子提出了“不召之臣”的觀點。先引曾子之言,國君有財富及爵位,而我有仁義之道,仁義才是最尊貴的東西。且天下尊貴者有三:爵位、年齡、道德。要治理天下、照顧百姓,只有靠道德而已。因此,真正想要治理天下、胸懷大志的國君,“必將有不召之臣”,臣固然是臣,但國君待臣之道是高度禮遇的,是自己往就請教的,不是議事于朝廷之上的。湯向伊尹請教,然后邀其為臣,事依其意,終王天下。桓公向管仲請教,然后延請治國,終霸天下。現在,環顧天下,各諸侯國之間,大家土地相當,卻沒有人能夠王天下,關鍵就是國君只是逞私欲,沒有理想,更糟糕的是,身邊的大臣只是聽命于國君,討好君王,君王說甚么,大臣就奉命行事,而通常就是一些殘民以逞的侵略攻占之事,而不是發揮儒者愛民治國的理想。這樣,儒者的理想都不能實現,因為沒有國君好好禮敬大臣,聽專家的話。湯的行誼、桓公的行誼,已不復見,管仲助桓公成為天下霸主,管仲都不會被君王召見了,而是君王自己去請教,何況理想比管仲高遠,追求伊尹佐湯一統天下的我呢?所以,孟子就堅持不去見王了。
由此可見,孟子認為,真正有能力的儒者,不為官已,一旦為官,是以拯救天下為目的,是能協助君王一統天下的,其做法,當然是行仁政、愛百姓,推出好的公共政策,民富國治,成為天下典范,四方來歸,成其王道之治。這樣的大臣,國君對他必是禮遇有加,成為不召之臣,關鍵還是國君自己的見識抱負。孟子以這樣的大臣自居,而齊王不認可,扭捏作態,不去見他也罷。
最杰出的儒者,是要為君王擘畫大政方針的人才,是君王要禮敬的對象,是君王要主動垂詢的人物,這樣的意思又見:
孟子去齊,宿于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幾而臥。客不悅曰:“弟子齋宿而后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
《孟子·公孫丑下》
孟子去齊,有人想為君王挽留,立個功勞,殊不知,孟子不為求官,只為施展儒者的抱負,孟子坐著聽聽,也不想回應,干脆躺下睡了。客人很抱怨,說以后不敢來見您了,我這么尊重您,您卻這么不禮貌。孟子這才告訴他,關鍵是,國君若是珍惜儒者,自然時時來請教,或派人來垂詢。若是沒有派人來請教垂詢,國君自己就非常不安心,生怕又做錯了什么。所以儒者是不需要時時往見君王的,若不是儒者,像是一般的小人,反而時時刻刻要去面見君王,生怕見得少了,漏掉了什么君王的心思,自己的地位就被超前了,于是心中忐忑不安。這就是儒者和小人的區別,儒者等待君王主動來問道,小人主動求見君王求名求利。所以孟子告訴客人說,你若為我計,這樣是高抬我還是貶低我呢?也就是說,有本事你就去告訴國君,應該挽留我,并且以后要事事聽我的政策指導意見,這才是為我計,才是高抬我,而不是叫我回頭去找齊王。
孟子這樣的態度,就是儒者形象的定位,也是自我期許,合則來,不合則去,關鍵是國君自己的見識高低的問題,國君不肯重視儒者治國的理念,儒者去國是必然的。
孟子認為,儒者提出治國之道,要君王接受,而不是只求做官,事事聽命于國君,國君有擴充土地的欲望,就幫國君攻打他國,導致人民生活于水火中,這豈是君子之所為。參見: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景春羨慕合縱連橫者的顯耀地位,一怒而諸侯懼。孟子反譏之,他們不過是附和國君的欲望,所作所為只是造成天下紛亂,何嘗以百姓為念?孟子說,聽從丈夫之言是妾婦角色,聽任國君的欲望且附和之就是妾婦而已,豈是大丈夫之所為。大丈夫得志就是安天下之民,不是自己耀武揚威讓天下畏懼的。筆者以為,讓天下畏懼是流氓行徑,讓天下安定才是君子所為,縱橫家只遂君欲,卻造成國際戰爭,百姓恐懼,戰死沙場,老弱死于溝壑,這只是小人,君子不為。這是何等心胸,豈是只為自己顯耀于當世,趾高氣揚之舉,而能稱為大丈夫的。真正的大丈夫,一心只為百姓,得志天下太平,不得志就息官返鄉安靜生活,決不為私欲而馳騁。“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孟子主張國君要尊重禮敬君子,又見其言:
孟子曰:“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
《孟子·盡心上》
好的君王,不會仗勢地位高就輕視別人,賢者也是一樣,不會因為君王地位高就畏懼他,所以,君王必須有禮貌迎接對待,賢人才愿意相見,否則見不到面。面都不愿見了,怎會委屈做你的官呢?這就是君王禮貌不足的結果。
四、不能照顧百姓實現理想就得辭官去職
儒者為官,責任就是照顧百姓,至少不能讓人民因饑餓而遠離家鄉,若這樣就是失職,應該辭官不干了,這是孟子時常表達的意見,但也常會受到批評,而孟子總是堅持立場。參見: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兇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他日,見于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孟子·公孫丑下》
孟子跟平陸大夫距心談話,問他如果衛兵守衛行進走錯行伍,那他們該怎么辦?距心說當然予以免職呀。孟子說以此為標準,那么你自己已經失職了,因為你是地方官,任務就是照顧百姓,結果你的百姓因為兇年饑餓,老人家餓死溝壑,壯年逃離家鄉,所以你跟那些衛兵一樣失職了。距心認為是兇年所致,不是自己的責任呀。孟子說如果有人托你放牧牛羊,你是任牛羊餓死,還是去找牧地和食物給牛羊呢?如果找不到牧地和糧草,是否該把牛羊還給人家呢?距心聽明白了,知道自己有責任,是失職了,既然事情沒辦好,就應該請辭地方長官。此事孟子告訴了國君,國君也明白了,也自認有過,因為國君的責任就是照顧天下百姓,但百姓離散,當然正是自己的責任。這就是孟子對儒者形象的定位,國君不論,儒者就是要出仕做官的,所以不論大臣小官都應該有儒者的形象,儒者就是認真照顧百姓,庶之富之教之,做不好就要負責,甚至辭職。同樣的原則如下:
孟子謂蚔鼃(音持挖)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蚔鼁諫于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以為蚔鼁,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余裕哉?”《孟子·公孫丑下》
蚔鼃任官,有一段時間了,孟子問他有沒有跟君王提醒施政的良方,蚔鼃就去盡言責了,但君王不用,蚔鼃遂去官。此舉符合孟子對儒者為官之原則。但有旁人不服氣,問孟子自己怎么不辭官?光教別人辭官。孟子回答,有官職的人,該做甚么就要做好,做不好就要自己辭官。有言責的官員就要盡言責,言而不聽,自己就辭官。但孟子自己沒有官職、沒有言責,那就沒有甚么好要求自己的了,做甚么都是綽綽有余的。這一段話,還是在說做官就要負責任把事情辦好,若辦不好,不要做官。
既然如此,人為稻糧謀可以繼續做官嗎?對于這個問題,孟子也處理了,那就是就做做小官吧。孟子認為,儒者為官,就是要協助君王行仁政,假使理想不能達成,就不必做官了,但是若為了養家活口,那就做個小官吧,職責較小,完成任務就可以安心接受微薄的俸祿了。參見:
孟子曰:“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為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擊柝。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
《孟子·萬章下》
孟子說,作官是為了實現理想,而不是為了自己獲得俸祿,但如果家貧必須任職,有時候也是不得已必須做官。就像娶妻不是為了孝順父母,而是為了傳宗接代,因為孝順父母是自己的事情,但有時條件特殊時,也必須請求妻子協助孝順父母。如果做官不能實現抱負,但為了解決溫飽,那就辭去大官不享厚祿而做個小官吧。就像孔子都做過小官,把該做的職責任務完成就心安理得了。小官不宜高言,國家的事就不必管了,若是做大官,又不能匡正國君的政策,這是很可恥的。
由此看來,儒者就是抱負遠大,不為稻糧謀。“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論語·泰伯篇》。但為了自己的生計,就做個小官吧,在地方照顧一方水土的百姓,這樣也是有貢獻的。不過,話說回來,君王愿行仁政的機率是很小的,因此儒者居高官大位的機會也就很小了,依據孟子的要求標準,都只能做小官了。然而,正是地方小官都有儒者的身影,所以社會的基層才得穩定,不管高層如何政治斗爭,儒者主政地方,百姓仍得安穩。這反而是儒者最好的出路了。
做官是為實現理想而不是為稻糧謀,當孟子要去齊時,齊王欲留還拒,問說如果留下一個宅子、一些薪酬能否讓您的弟子繼續教導我們,人告孟子,孟子婉拒,本來我的酬勞有十萬鐘,現在我走了,留下我的弟子受一萬鐘,若我有意此一萬鐘,那何須辭掉十萬鐘呢?孟子之所以去齊,就是因為齊王不能實施他的政策,君王不能接受我的政策,我就沒必要留任啦,更不必為了一點酬勞而留下我的學生,因為他們也是發揮不了作用的。參見:
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愿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鐘,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于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孟子·公孫丑下》
孟子說走就走了,辭了十萬卻爭取一萬,這樣討價還價的好像做生意的人,不是儒者典范了。
儒者是要安天下之民的,不是只為自己稻糧謀的。但在孟子去齊這件事情上,有人就批評孟子了。尹士認為孟子這樣來而復去,根本就是不智。早不知道以湯武之道期許國君是不可行的,這就是識人不明,竟然還來了,豈非為求干祿,既然要走了,還遲遲其行,何必這樣慢吞吞的呢?孟子言:
孟子去齊。君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悅。”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于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于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于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孟子·公孫丑下》
對于尹士的責備,孟子回答,我來見齊王,是為實現我的抱負而來,但是失敗了,那就算了,雖然如此,還是很期待國君想通了,愿意使用我的意見,召我回去,所以慢慢走,看有沒有轉圜的余地,既然沒有再來召我,那就真的走了,如此而已。我本就為實現理想而來,我的理想就是安定天下百姓,藉由一國的良政,成為天下的典范,促使各國皆行此道,而安天下的百姓,如此才是王道,而不是以力服人的霸道,過去齊桓公就是以力服人的霸道,我追求的是以仁義服人的王道,我有這樣的理想,自然希望國君能聽進我的話,因此留下了很多的機會。哪會像一般的小人,人家不聽你的意見,就生氣忿然離去,一天就走得遠遠的。
這一段話也是清楚地說明了儒者的抱負,是來追求王天下安百姓的理想,不是為了求官而已。孟子去齊,為什么?就是言而不聽,因此離去。但是,若是宗室之臣,國君不聽善言,做法就有所不同了,宗室之臣是可以變置國君的。以下,不僅說出了君子去國之道,也說出了宗室變置國君的正當性。參見: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后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去。”《孟子·萬章下》
齊宣王問大臣的角色,孟子提出了國君宗室的大臣和異姓知識分子的大臣兩種類型,當然兩類人都必須是君子、是儒者。宗室之臣,對于君王,有過則諫,反復諫之不聽就把他換掉,因為要保宗室之國。若是外姓大臣,非宗室,不是統治者階級,那就去國吧。由此再證,孟子認為儒者為官,就是要提出專業的治理國家的政策意見,內容絕對是行仁政、愛百姓,所以要時時建言,君王有過則諫,因為君王的存在也是為了照顧人民而設置的,若是諫言不聽,就沒有必要留在朝堂之上了,自己辭官可也。這當然也說明了王權政治的統治者身分的威權性,知識分子對他無可奈何,除非倒行逆施,殘民以逞,那才可以發動革命。
淳于髡是個厲害的角色,辯論的能力不亞于孟子。他向孟子提出挑戰,主要就是說孟子功業未建,就要去齊,這不是有仁德的君子所當為之事。參見:
淳于髡曰:“先名實者,為人也;后名實者,自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實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惡污君,不辭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魯繆公之時,公儀子為政,子柳、子思為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益于國也!”(孟子)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與?”曰:“昔者王豹處于淇,而河西善謳;綿駒處于高唐,而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有諸內必形諸外。為其事而無其功者,髡未嘗睹之也。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髡必識之。”(孟子)曰:“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茍去。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孟子·告子下》
“先名實者”就是尚未有名,已做實事,這是實先于名之人。淳于髡說:沒有名位也愿意做實事的人,這是為百姓而做事的人。有了名位才愿意做實事的人,這是為了自己的名位做事的人。現在先生您雖有了名位卻還沒有做出實際的政績,便要去國,這是仁者的做事風格嗎?孟子回應道: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位仁者的作風,也是人各不同,所以沒有一定要是怎樣的風格才是仁人君子的,只要有仁愛百姓之心,做法要應時而變,也要適合自己的個性。淳于髡說,你認為自己是賢人仁者,但是仁者賢人常常不一定對國家有利,魯國固有賢人,但國力轉弱,賢人不一定有用啦。孟子說,賢人必定有用,百里奚在虞無用,在秦大用,就是賢人有用。因此是君王是否明智用賢的問題,而非賢人是否有用的問題。淳于髡針對的就是孟子,想指責他是沒有實際功業能力的人,就說了一些例子,主張有諸內必形諸外,也就是說孟子你在齊國沒有表現,也不算是賢人了。孟子反駁,以孔子為例,國君無禮,就可離去,孔子去魯,是為無禮,我孟子去齊,也是因為國君無禮,你不了解無所謂了。
孟子永遠堅持自己的理想,不為稻糧謀,不仿效小人之行,不能實現理想就不用當官領俸祿,這就是大儒的形象。
孟子談到君子做官,如何就任,如何去職,有哪些可以參考的因素:
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饑餓不能出門戶。君聞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從其言也,使饑餓于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孟子·告子下》
孟子說了三種就仕以及去職的狀況,也就是君王是什么態度下我們可以上任,什么態度出現了我們就可以離職了。第一種,迎接有禮貌,也說了會實踐我們的建議,這樣可以上任,但之后禮貌還在,卻不實現我們的政策建議,這就是沒有誠意了,君子不必浪費時間在這個國家了,因為君子要的是理想的實現,而非僅是做官。第二種情況,以前講過什么政策獻給君王,君王還沒實踐,但很有禮貌地迎接你來,這樣可以就任,因為見到面以后可以再講,我們就是為了實現理想而來,但來了之后,政策還是沒有實現,甚至恭敬有禮的態度也沒了,這樣就可以離去了,表示根本不可能實現我們的理想了。第三種情況,自己沒飯吃快餓死了,國君認為雖然不能聽其言行其道,但總不能讓賢人在自己的國內餓死吧,于是施以財務的救濟,這樣也可以,免死嘛!但當然是不能實現理想了。
孟子對人性觀察深刻,對君子的立場堅持,做官就是要實現理想,若是不能,不必在任,回家吃自己吧。
五、儒者因其貢獻而應當接受俸祿
孟子的立場是儒者是專業政治管理人才,任務就是治理天下,但有農家人士指出,君王應該自己耕種養活自己,孟子反對之。孟子以為治理國家的專業更重要,貢獻更大,士農工商的分職,是有其道理的。參見: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為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編麻鞋)、織席以為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為圣人氓。”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煮早餐及晚餐)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后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后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于耕。”曰:“許子以釜甑爨(音府贈竄),以鐵耕乎?”曰:“然。”“自為之與?”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孟子·滕文公上》
有農家人士自己耕種、編鞋、織席以換取生活所需,有儒家的子弟認為這樣才是君子之道,因為自己的生活所需是靠自己的勞動來換取的,并沒有推給別人,換言之,儒者不事生產卻收取俸祿,這是不公平的。孟子反駁而問,他們這些人的生活,除了耕種、編鞋、織席以外,各種生活器物也是自己制作的嗎?答曰:當然不是,而是以自己生產的東西去換來的,因為做那么多的東西會妨礙耕種編席織席。孟子說,既然如此,治理天下的事情難道不辛苦嗎?難道耕種、編鞋、織席不會影響治理天下的事業嗎?人間種種事,有大事有小事,一人生活之所需,百工之為備,如果什么東西都自己做,而不交換勞動成果,那每個人都奔忙于道途也做不完了。于是“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有人勞心,是管理階層,有人勞力,是被管理的階層,管理者的衣食奉養由勞力者提供,而任務就是將天下治理好,勞力者就負責奉養天下人,這是天下通義,這樣社會才能有效運行。孟子舉例:禹治洪水十余年,三過家門而不入,難道他也要自己耕田養活自己嗎?而儒者治理天下,提出五倫之道,圣人關心百姓,提出種種政策,也有時間自己耕種養活自己嗎?圣人用心尋求治理天下的人才,堯找到舜、舜找到禹,孔子盛贊之,難道他們也有時間自己耕種才去飲食嗎?參見其言: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音月祭踏,掘濟水與漯水),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勛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圣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主張,不必要要求君王以及管理者去耕田、織布、編鞋、織席,這些事自有勞力者為之,但天下安危、百姓教化的事情更為重要,這是君王的職責,也是儒者要追求的理想,勞心者治人,治人者食于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必索隱行怪、矯情偽飾。同樣的意見又見:
公孫丑曰:“詩曰‘不素餐(尸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孟子·盡心上》
公孫丑說君子不耕而食是尸位素餐,孟子說,儒者協助君王治理國家,若獲君重用,使得全國百姓可以獲得豐衣足食的生活,子弟能夠有孝悌忠信的言行,這樣的治績,比起君子去耕食,哪一個效果更大呢?也就是說,儒者自有扮演的角色,對社會國家的重要性不可相比于耕種事養的工作,所以不必回到遠古時代小國寡民的社會,人口少,事情小,地方主事者一樣是農民階級,也能自理生活的一切。然而,當社會發展,人口暴增,國家群體的事務繁重,就需要有管理者階級出現,且需專業有素養的君子,否則人民身陷戰爭刀兵之禍,豈不更難以生活。可見,農家思想是遠古社會的人民生活情態,自耕自食故是不錯,但社會發達以后,管理階級的任務艱巨,治人者食于人,沒有什么不對,不必食苦不化,驕情偽飾。
同樣的討論又見:
彭更問曰:“后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客館)食于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羨(多余的)補不足,則農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毀瓦畫墁(劃破車蓋),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則子非食志也,食功也。”《孟子·滕文公下》
彭更對于孟子只是靠一張嘴就受食于諸侯,很是不滿,于是批評道:你老人家帶了那么多隨從,周游各國,接受食宿的招待,以及俸祿之養,這樣不是太舒服了嗎?孟子回答:如果儒者接受國家的奉養,卻沒有貢獻,這當然不可以,如果以非正道事君,也是不可以,但若為國君計謀,以道事君,那么當然可以接受俸祿,就算是國君把天下交給自己,像舜接受堯的君位那樣,也都沒有什么不可以的。彭更說,我的意思是你只是說話而已,又沒有真正做什么事情,卻接受奉養,這怎么對呢?孟子說:儒者就是要國君行仁政,還要教育子弟孝悌忠信,這些貢獻,當然可以接受奉養呀。就像工匠以其勞務器械之制作,而換取糧食一樣呀。彭更說:工匠干活本來就是為了衣食奉養,難道儒者也是為了衣食奉養而接受君王的賜予嗎?孟子說,一人接受俸祿不是因為他的目的而獲得的,而是因為他的貢獻而獲得的。他有貢獻,所以國君賜食,你認為國君是因為他想要俸祿就給他俸祿,還是因為他有貢獻才給他俸祿的呢?彭更因為前面說了工匠是為食而來,所以制作器械而得俸祿,所以回答孟子的反問時,就說工匠是因為目的、動機而獲得社會的賞賜的。孟子說,如果有車匠制車為了求食,但是車做得很爛,功能不彰,難道也要給他酬勞嗎?彭更說當然不給啊。孟子就說,所以還是因為他做的事情好不好、成功不成功,而不是因為他想要酬勞的目的就給他食祿吧。
換言之,孟子主張儒者提出治理國家的方案,這件事情本身就是有貢獻于國家社會的,他獲得俸祿是理所當然,他不是為奉養而來,而是為貢獻而來,因為有貢獻,所以得食祿,這是儒者當得之物呀。
六、儒者的理想與形象及其心態
孟子從政治角色進路談儒者的理想,究竟對自己的人生期許是怎樣的圖像呢?這點上孟子談了很多,首先,孟子明確提出,君子應該不畏艱難困苦的挑戰,其言:
孟子曰:“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閑,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孟子·告子下》
孟子舉出古圣先王的發跡,莫不是發跡于艱難困苦的環境中,只因為自己的堅持,百忍以圖成,才終成大器。所以,一個要承擔天下大事、重責大任的人,上天一定會給他許多的考驗,要讓他心里承受苦痛,身體承受辛勞,忍饑耐渴,做事情還要讓他不順遂,目的就是為了增強他的心志,強化他的忍耐力,以及實踐力。犯錯就改過,有困難之事才能深思熟慮,看到別人的反應,了解別人的心思,才能深刻明白事業做得好不好。所以國家也是一樣,內無諫臣,外無敵國,就松懈喪志了,反而易于亡國。所以,憂患反而讓人茁壯,安樂反而讓人萎縮,甚至致死。同樣的意思又見: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孼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
《孟子·盡心上》
孟子說,人之所以有能力有德行,就是因為總是碰到艱難困苦之事,所以失去君父庇佑的臣子,因為憂患意識之故,反而更加努力,因而成就更大。
孟子說,儒者就是要做官,做官就是要治理天下、安定百姓,這才是最終目的,但是要先獲得君王的信任,從而被任命,但,要怎么獲得君王的信任與任命呢?孟子說: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獲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獲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于友矣;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
《孟子·離婁上》
獲得君王的任命就要先獲得同儕的信任,要獲得同儕的信任就要先讓自己的親人喜悅,要讓親人喜悅就要先反身而誠,要反身而誠就是要先明白事理。所以,事事誠懇,才能感動人心。
君子關心自己的任務做不做得到,但不需要擔憂自己的衣食居處之事。那么,什么事情才是要擔心呢?那就是能否為堯舜之道,也就是有沒有照顧好天下的百姓,孟子言:
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于天下,可傳于后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
《孟子·離婁下》
君子一輩子都要憂慮是否不能協助君王行仁政、愛百姓,因為一心就是關心百姓的生活。舜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我應該做的事情。至于個人的生活奉養,不是應該憂慮的事情。要注意的事情是自己的行為是否符合仁義道德,而不是衣食俸祿,所以有終身之憂,而無一朝之患。只是憂慮百姓的生活,而不擔憂自己的衣食居處。
孟子提到作為臣子的幾種不同心態及形象: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有天民者,達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孟子·盡心上》
有些臣子做官只為效犬馬之勞于君王,事事以取悅國君為榮,國君歡喜了,他就喜悅了,這種人心中就只有自己的利益,而沒有百姓。有些臣子是為照顧百姓、保護國家而為官的,國泰民安了,他才喜悅,但必須要國君真心用他才行。但還有天民者,只要他能施展抱負,就能夠安定天下,若沒有機會,時不我予,也就退出官場,不怨天尤人。既然不能進入官場高層,就做個大人吧,以自己的言行為典范,讓天下人來自動效法。
以上,孟子講了這么多的儒者的形象,或為官或在野,至于他自己的內心世界呢?孟子講了君子之樂有三: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孟子·盡心上》
君子心中真正的快樂,是家人安好,是沒有羞愧,是教育子弟。至于王天下,那是君王該做的事情,他若用我,就協助他,若不用我,也不強求,協助君王而王天下是一定可以成功的,并不是難事,成功了也不必興奮過頭,因為那是天下人的事情,至于我自己的事情呢?那還是家人、子弟、以及自己而已。
以下孟子就講了他真正的理想以及自我期許:
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雖大行(成功行于天下)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身心舒泰內外一致)。”
《孟子·盡心上》
儒者心中真正的價值是在仁義禮智根于心,做任何事情以此為標準,這就是我的本性,事情做到什么程度自有種種條件的配合,不一定事事完美,但盡心就好,就算功業彪炳,那也是本來可以達到的,雖喜樂之,但也不必過于動心,君子應該有的態度就是,以身踐形,做一切符合仁義禮智的事業就好。
在孟子的自我角色期許中,儒者與君王的不同是什么呢?那就是,孟子不認為君王是人間最高的境界,因為他不覺得君王比自己高人一等,因為理想根本不同,《孟子》言: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仞,榱題(音催提、屋檐)數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后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孟子·盡心下》
跟國君說話,不必覺得他高高在上,甚至,國君可能是個沒什么智慧、見識的人物,他享受的東西,都是我沒有興趣的,他喜歡高大的房子,我若得志,這不是我要的,他喜歡豐盛的食物,眾人的服侍,這也不是我要的,他喜歡飲酒田獵,我也沒興趣,君子的心中,就是古代圣君賢相的理想,也就是百姓的幸福,所以當君王不能實現我的理想時,就離他而去吧,他不是什么偉大的人物,只不過是個庸碌之人而已,我對他沒有什么敬畏的。
七、結論
孟子的政治哲學中,有對圣王的形象定位,這主要是從對舜的大孝、善與人同、與人為善的典范而建立起來的,以及對于湯、武革命的作為而說的。孟子對圣賢的形象,個別地談了伊尹、孔子、柳下惠、伯夷、百里奚等人的作風。至于本文之作,則是進入孟子對儒者為官之道,及其應有的應對進退之道做出討論,可以見出,做官就是儒者實現抱負的管道,但有許多條件,正是本文各節所論者。這些儒者形象的建立,成就了兩千年中國政治哲學的思想判準,是凡作為一個儒者,在官場上的進退,主要就是孟子這樣的立場。不過,個人命運和時代格局都有所不同,因此會展現出不同的進退風范,但作為儒者,為官之道就在本文所談的典范上,它具有普世的價值,值得今人深思并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