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佳寧
摘 要: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米勒的創作是一個復雜的文學體系,然而其最重要的表達方式是隱喻,因而從源頭分析其為何采用隱喻書寫方式,解析文本中的隱喻書寫表現,總結其隱喻書寫的意義及影響。
關鍵詞:赫塔·米勒 隱喻 心獸 德語 羅馬尼亞
一、隱喻書寫原因
(一)1953年赫塔·米勒生于羅馬尼亞偏僻的德裔鄉村巴納特。二戰前的羅馬尼亞投靠的是以納粹德國為首的軸心國,因而羅馬尼亞的德裔過的是一段太平的日子。1944年,蘇聯攻入羅馬尼亞,羅馬尼亞共產黨在強大的蘇聯支持下,發動了武裝起義,推翻了安東尼斯庫獨裁政府。羅馬尼亞轉而加入反德國法西斯戰爭。然而這樣一來,羅馬尼亞人和德意志少數民族的矛盾日益尖銳。巴納特地區的德裔少數民族飽受歧視和壓迫。和戰后大多數德裔一樣,赫塔·米勒的母親很年輕的時候就被送到烏克蘭的勞動營。她的母親往往觸景生情,為了避免直接回憶無法承受的精神痛苦,采取暗示、隱喻的方式,間接地講述那段刻骨銘心的痛苦經歷。這深深地影響了作者后來的敘事風格。赫塔·米勒的父親,這個曾經的黨衛軍人瘋狂地懷念納粹時代。他每天早上醒來就會喝得醉醺醺的,大聲唱著黨衛軍歌。曾經的納粹分子因為自身受到的歧視和壓迫,寧愿沉醉于過往也不愿面對清醒的現實。正如她后來所寫的:“希特勒的戰爭會使這些德意志少數民族搖身變成這個地方的主人。”?譹?訛祖父很早就癱瘓在床,仇視一切有腿的人和動物;祖母則是只懷念她陣亡的兒子。在這樣的家庭里,赫塔·米勒不僅感受不到任何溫暖,還要面對孤獨以及彌漫在家族各成員之間的冷漠與傷痛。這迫使她過早地成長,脫離孩子的心智,以成人的眼光看待世界。這養成了她沉默寡言、冷漠孤傲的精神氣質,以及曲折隱喻的說話風格。人終究是要表達的,就像她后來寫道:“說不出的還是可以寫下來,因為寫作是一種沉默的勞作。”?譺?訛
(二)赫塔·米勒成年后逃離鄉村,進入城市讀大學,畢業后在工廠當翻譯,一直都處于和故鄉分離甚至是對立的狀態,直到父親過世,她內心覺得“我必須回到過去,一步步回到我的童年,回歸父親母親、祖父母、鄉村”。她主動喚醒不愉快的童年中那些艱深與抑郁,重新尋求與鄉村生活緊密結合的生命體驗和世界感知,“這種尋求后來就成了《低地》”?譻?訛。因為她拒絕成為秘密警察的線人,隨后遭到工廠的排擠和開除。之后赫塔·米勒不斷受到秘密警察的監視、跟蹤,甚至審問,最終不得不逃至德國。然而到了德國之后,圍繞她的仍是陌生和孤獨。德國本來是所有說德語的德裔的精神故鄉,然而德國人的德語經過漫長歲月的流變,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巴納特鄉村沒有受到過民族遷徙、政治變遷以及全球化的影響,那里的人只講“最干凈的德語,用最簡練的語言表達思想”。因而陌生感首先體現在語言應用差異造成的溝通障礙,詞義的不確定性凸顯了生存的不確定狀態。在咬文嚼字中傳達出人內心深刻的陌生感、對身份認同的質疑以及溝通無力等當代社會普遍存在的問題。?譼?訛赫塔·米勒還以流亡者的身份敏銳地發現了在柏林彌漫的納粹歷史塵埃。戰后的德國實質上是美國和蘇聯分治下的傀儡,一道柏林墻象征著無法調和的東方與西方的根本矛盾。赫塔·米勒眼前的柏林,百廢待興,經濟蕭條,許多本地人也是居無定所。生活在這里的人都是城市的流浪者,物質沒有保障,精神也如無根之萍,流亡的含義已經超越了政治界限上升到了生存層面。
二、隱喻書寫表現
(一)赫塔·米勒的創作往往有一個引人注目的隱喻性標題,如《一只蒼蠅飛過半個森林》?譽?訛。“蒼蠅”是污穢的同義詞,更是人內心邪惡的靈魂;而森林暗示著整個廣闊的人類無法逃離的現代社會。赫塔·米勒將蒼蠅與森林并置:“一只蒼蠅飛過半個森林,然后呢?一只蒼蠅飛過整個森林。它飛過下一個森林,飛過另一個森林。”人終其一生也像蒼蠅在森林里飛來飛去那樣惶惶然,不知該追求什么。這種矛盾對立表達了一種不可言說的“邊緣人”的內心痛苦和無家可歸感。而怎樣在茫然的痛苦中存活,不致墮落或向死亡低頭,始終是一個無法解答的命題。正如她本人所經歷的,在外部壓迫造就的生存的陰影里,個體的命運和價值將一文不名。赫塔·米勒通過獨特的隱喻方式將這種令人窒息的恐怖感表現得淋漓盡致。
(二)赫塔·米勒的創作語言精雕細琢。據說她是“查著字典寫書”,因而一般人不熟悉的詞語義項對她來說如數家珍,對于詞語內涵的深刻理解也使得隱喻能夠成為她最慣用的寫作手法。2009年夏季問世的長篇小說《呼吸秋千》是赫塔·米勒作品的最高成就。這部作品講述的是蘇聯勞改營里的故事,遭到關押的主人公的原型就是當時十七歲的羅馬尼亞詩人帕斯提奧。這是關于羅馬尼亞德裔的放逐歷史。赫塔·米勒決心用一種根植于語言內部的力量,將一個沒有愛與希望的極端孤獨的世界表現出來。在《呼吸秋千》中,通過細致的感覺把勞動的過程,所用到的材料都擬人化了。這是受到了帕斯提奧的影響:長期的饑餓使他腦袋里只想著吃,一切都和吃相關:“有的像香草,有的像揣了餡兒的辣椒,有的像檸檬花、橙子或烤香腸。”他整天都在“吃”,給勞動材料下定義,給食物下定義,這就是隱喻的語言,和赫塔·米勒的隱喻敘事風格不謀而合。文本中沒有出現“上帝”或“仇恨”這樣觸目驚心的詞語。因為在勞動營關押的痛苦以及無意義,日復一日凝固和僵化成人們的一種麻木及視而不見的狀態。她將隱喻融入對日常的細致入微的刻畫中去,用擬人的手法描繪“一個只有皮和骨頭而沒有血肉的時代”。
(三)赫塔·米勒的另一部重要長篇小說《心獸》,以羅馬尼亞獨裁統治時期為時代背景,講述了思想叛逆的“我”對于自由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我”在大學時,舍友突然自殺后,結識了三個男大學生并結成反抗專制意識的聯盟,從而受到秘密警察的監視與迫害。“我”意識到自己處于恐怖窒息的社會現實,人性受到摧殘,最終逃離至西德。書中最重要的意象是“心獸”。“心獸”即“內心的野獸”,隱喻人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如動物般的本性。“心獸”象征著壓迫下的人們在沉默中成為迂回的反抗者。“心獸”選擇的生活道路,決定著生活方向,其實都是人的動物性本能。小說中的反抗者寧可做一頭叛逆的猛獸,也不愿成為迎合專制統治的人,因而互相扶持,不惜任何方法茍全性命。作者在書中寫道:“身體里仿佛有一頭猛獸在四處亂竄。”但私下仍然堅持對抗。“心獸”就是獨特的隱喻語言,與反抗緊緊相連。“心獸”有時是軟弱乏力的,覺得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這些經由魔幻現實的手法表現,透過游走于現實與非現實、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情節,營造出一種時而清醒寫實、時而抽象寫意的朦朧與荒誕交織的感受,呈現出人的內心對于極權社會與現代世界的恐懼。?譾?訛
(四)《獨腿旅行的人》是赫塔·米勒移居到西德后創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文本突破了以往刻畫羅馬尼亞生活的寫作視角,焦點不再停留在特定身份的人群身上,而是將視線轉向了普遍的人的孤獨感和身份問題,并對西方社會的生存狀態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觀察。“獨腿旅行的人”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身體殘疾,然而小說中沒有出現一個殘疾的旅行者。因而同其他作品一樣,這是一個充滿了隱喻性的意象。“獨腿旅行”首先動態地表達了人物身份的不完整性。在“近不可及”的環境“獨腿旅行”,不單是作家原先生活過的羅馬尼亞鄉村世界的常態,更是西方大城市居民的總體特征,即陌生孤獨與無家可歸感。無論是小說中的特定人物伊蓮娜、施特凡、托馬斯,還是外來移民或是本地人,都很難有“在家”的感覺,只能被分為有權者與無權者。而實際上大部分城市居民基本上都可以視作無權無勢的弱勢群體,無家可歸的獨腿旅行者。?譿?訛赫塔·米勒既描寫了“獨腿旅行”的狀態和原因,也揭示了“獨腿旅行”的結果和本質。伊蓮娜想要“一個人出發,兩個人到達”,結果卻恰恰相反,從一個孤獨走向另一個沒有希望的無法逃脫的更深的孤獨。活在這世上的“獨腿旅行的人”終將歸于一人,經歷生存與愛情的雙重流亡。
三、隱喻書寫意義
(一)赫塔·米勒信手拈來的隱喻來自于其駕馭語言的能力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她對于自然界的事物細微觀察,并加以深入思考,為己所用,入木三分。赫塔·米勒把自然界的事物,從飛禽走獸到土木石頭,都在筆下轉化成為人物、符號、象征,用來明喻、暗喻、轉喻。她時而絮絮叨叨東拉西扯,時而自由又犀利地鞭撻。赫塔·米勒的寫作語言主要受到德語和羅馬尼亞語的影響,她說:“羅馬尼亞語的比喻更加肉感,直截了當。那種直接的形象比我的母語德語更適合我……但我的羅馬尼亞語詞匯不那么豐富。”詞匯的貧乏很難表達自己。因而她用羅馬尼亞語想象,以德語寫作。
(二)赫塔·米勒對于語言內涵的理解無人能出其右。每一個詞語的運用都由她反復推敲過。德語和羅馬尼亞語,兩種語言的自由切換使得她擴展了語言的含義。相同的詞匯在不同的語言中,因為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影響,往往有著不同的含義。而她在一個詞匯中從一種語言中提取出的另一種語言所不具備的語義,就成了根植在一種語言中的深刻隱喻。因而對于她而言,隱喻并不是目的。就像她一直書寫自由與反抗暴政,但深知獨裁人物的垮臺不是終點。隱喻是深植在赫塔·米勒文化基因中的符號。她處于羅馬尼亞與德意志兩種文化之間,不同程度地加以吸收。在她身上還背負著羅馬尼亞德裔幾代人的生存困境,貧窮、傷痛、政治迫害、流亡、“獨腿旅行”。因此對于她來說,隱喻是一種曲折的反抗,是確認自我存在的唯一方式。
(三)赫塔·米勒贏得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這無疑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時刻,在她之前,幾乎沒有文學“邊緣人”能夠置身文學的最高殿堂。可以坦率地說,赫塔·米勒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絕不是什么聲名卓著的大作家。赫塔·米勒這個名字對于絕大多數讀者來說,就像她書中那些晦澀的隱喻一樣陌生。是諾貝爾文學獎這樣一個莊嚴的文學獎項,使她贏得了世界性的關注,令她的作品廣為傳誦。然而正是像她這樣文學“邊緣人”的加入,使文學本身不再是一種文人自娛自樂的游戲。她的創作首先是基于底層人群的生活,她認為真正的美就在于生活本身,將生活原原本本地刻畫出來就有巨大的美的價值。正如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稱贊她的那樣“以詩歌的凝練和散文的直白,描繪了無依無靠的人群的生活圖景”。赫塔·米勒的藝術創作與大眾的生活和審美息息相關,因而使文學獲得了一種更為普世性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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