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恩這五年，用足“臨界點戰術”

凌云

他堅持研發核武，美國實施高壓政策，不斷引發半島危局

執政5年多，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安全”。固執地發展核武器和導彈，“以超強硬對強硬”，被他視為對付美國壓力、保障自身安全的手段。

不久前，朝鮮常駐聯合國副代表金仁龍稱，朝鮮正準備進行第六次核試驗。此前，美國用導彈襲擊了敘利亞軍事基地，還在阿富汗使用了威力巨大的“炸彈之母”，警告朝鮮的意圖十分明顯。4月16日，美國監測到朝鮮試射型號不明導彈，但發射后“幾乎立刻爆炸”。此后，朝鮮副外相韓成烈表示，朝鮮將“每周、每月、每年進行更多的導彈試射”。朝鮮官方電視臺播放了金正恩出席“太陽節”音樂會的新聞，其中出現了朝鮮導彈攻擊美國本土的模擬畫面。

朝鮮半島劍拔弩張，但戰爭是否可以避免？

金正恩的“臨界點戰術”

吉林大學行政學院國際政治系教授、朝鮮半島問題專家王生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金正恩在核問題上采用的是“臨界點戰術”。一方面，他不斷地推進導彈與核武研發，另一方面，又在戰爭可能真正爆發的當口努力避戰。這也是朝鮮的一貫做法。

朝鮮此前搞過5次核試驗。有觀察者發現，朝鮮進行核試驗之前必先發射導彈。金正日時代，朝鮮在2006年7月發射導彈，10月進行首次核試驗。2009年4月以導彈技術發射衛星，5月搞核試驗。金正恩執政后，朝鮮在2012年底發射衛星，2013年2月進行核試驗。2015年11月用潛艇進行彈道導彈試射，次年1月完成核試驗，也是首次氫彈試驗。2016年9月，在成功試射舞水端導彈之后3個月進行第五次核試驗。

王生注意到，朝鮮以往的核試驗都避開了每年兩次的韓美大規模聯合軍演，即3、4月份的“關鍵決斷”與“禿鷲”聯合軍演，以及8、9月份的“乙支自由衛士”演習，不是在軍演之前，就是在軍演之后，意圖很明顯，就是避免在韓美擺開重兵時直接對撞。今年的情況也是如此。外界都猜測朝鮮可能在4月15日“太陽節”進行核試驗。但朝鮮在當天并無動作，只是舉行了規模空前的閱兵式。朝鮮勞動黨副委員長崔龍海稱朝鮮是“東方核強國”，表示朝方將“用我們風格的核打擊回擊核戰爭”，前提是“如果美國挑釁”。此前，朝鮮還放出兩個耐人尋味的信號，一是在4月11日召開第十三屆最高人民會議第五次會議，時隔19年恢復設立了外交委員會，被外界解讀為有意擺脫目前面臨的外交孤立狀態。二是在4月13日舉行了新建成的黎明大街竣工儀式，金正恩出席儀式并剪彩。

4月19日，華盛頓監視朝鮮的獨立組織“北緯38度”稱，4月16日拍到的衛星照片顯示朝鮮豐溪里核試驗場職工在打排球。幾天后，衛星照片卻捕捉到豐溪里核試驗場正在準備進行核試驗的跡象。4月25日的朝鮮建軍節，朝鮮舉行了火炮演習。而4月28日聯合國安理會召開涉朝核問題會議等時間點，是朝鮮進行核試驗的“高危日期”。

朝美缺乏互信錯失兩次機遇

朝核問題錯綜復雜，但曾有兩次解決問題的機會。從矛盾初起到如今金正恩一心要搞“能打到美國本土”的核武器，與朝美長期無法建立互信有關。

上世紀50年代，朝鮮半島的戰爭硝煙剛剛散去，當時的朝鮮領導人金日成就已經在非公開會議上表達了要擁有原子彈的愿望。60年代中期，在蘇聯的幫助下，朝鮮創建了寧邊原子能研究基地，培訓了大批核技術人才。1987年建成的寧邊核反應堆是石墨反應堆，其核廢料可以用來提取制造核武器的原料钚。但由于當時美蘇在核不擴散問題上的彼此制約，朝鮮核武研發的進展有限。

蘇聯解體后，外界相信朝鮮秘密聘用了不少蘇聯核科學家，核武技術有了迅速發展。上世紀90年代初，美國懷疑朝鮮在開發核武器，要對寧邊核設施進行檢查。朝鮮則予以否認，還指責美國在韓國部署核武器威脅其安全。1993年，也就是金正日接班前一年，朝核問題首度爆發。時任韓國總統金泳三回憶，當時美國總統克林頓通過越洋電話向他透露，美軍航母戰斗群已經北上，準備轟炸寧邊核設施。考慮到核污染、戰爭傷亡等問題，金泳三堅決反對發動戰爭。最終，朝美兩國通過談判，于1994年10月在日內瓦簽署了朝核問題框架協議，朝鮮凍結核計劃，美國在10年內為朝鮮建造輕水反應堆，并在建成前和其他國家一起向朝提供重油來彌補停止核能計劃的電力損失。但美國一直懷疑朝鮮仍在搞核武器研發，加上資金問題，輕水反應堆建設進展緩慢。

小布什上臺后，對朝政策變得強硬。在2002年1月發表的國情咨文中，他將朝鮮、伊拉克和伊朗宣布為“邪惡軸心”。當年10月，美國指控朝鮮正在開發核武器，12月停止對朝供應重油。朝鮮則宣布重啟核設施，2003年1月退出《不擴散核武器條約》。朝核危機再次爆發。當年8月27日，六方會談啟動。2005年9月19日，《第四輪六方會談共同聲明》即“9·19共同聲明”在北京通過，為解決朝核問題確立基本框架，朝方承諾棄核，美方確認在半島沒有核武器，無意攻擊或入侵朝鮮，韓方承諾不向朝鮮半島運入和部署核武器；朝美承諾將采取步驟實現關系正常化；五國表示愿向朝提供能源援助。王生認為，迄今為止，“9·19共同聲明”仍是解決朝核問題最實際可行的方法。

然而，朝美間缺乏互信，最終還是令“9·19共同聲明”落空了。時任韓國總統盧武鉉在朝核問題上秉承金大中時期的陽光政策。王生說：“在聲明簽署過程中，韓國比美國更積極，甚至某種程度上在‘逼美國簽。聲明簽署以后，美國開始在人權等問題上挑朝鮮的毛病。朝鮮不相信美國的誠意，認定只有擁有了核武器，才能讓美國坐下來認真談。”2006年10月，朝鮮進行了首次核試驗，遭到國際社會強烈反對。聯合國安理會通過1718號決議，對朝制裁。但六方會談繼續進行，完成了第五輪，2007年還進行了第六輪。盧武鉉2007年10月還徒步跨過三八線前往朝鮮，與金正日會談后發表《南北共同宣言》。

但到2009年，韓國總統換成對朝強硬的李明博，美國新總統奧巴馬則于當年4月5日提出朝核問題“戰略忍耐”，稱如果朝鮮不棄核，就不能融入國際社會。這個政策的核心是認為朝鮮無法真正威脅美國，因此美國要忽視朝鮮的“挑釁與訛詐”，直到朝鮮真正棄核才給予經濟援助和政治妥協。當年4月15日，朝鮮宣布退出六方會談。

奧巴馬的“忍耐”，換來金正恩的決心

“奧巴馬的8年‘戰略忍耐，回頭看是失敗的。朝鮮一次次進行核武器和導彈試驗，美國唯一的反應就是制裁。美國拒絕與朝鮮展開高級別對話，坐等金正恩承諾放棄核武。而朝鮮認定只有把核武器小型化，完成核彈頭與導彈的結合，才能讓美國真正坐下來談判。”王生說。

對朝核問題消極無為的結果是，這8年，朝鮮在焦慮中越發堅定地研發核武。金正恩2010年9月底正式以接班人身份亮相，隨后朝鮮的首篇公開報道是他陪同金正日視察一支導彈部隊。2011年底，金正日去世，金正恩接班。兩個多月后，他帶著雙筒望遠鏡、自動步槍等禮物視察人民軍第842部隊，也就是導彈指導局。此舉被外界視為他實際掌控朝鮮核武庫的信號。

2012年3月，金正恩將導彈指導局升級為戰略火箭軍。4月，他在閱兵式上將戰略火箭軍與陸海空三軍并提，美韓情報機關解讀為這顯示了他對核武研發的重視。他還任命金洛兼出任戰略火箭軍司令。金洛兼是當時勞動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內唯一的中將，之后數年內升為大將。

用導彈技術發射的光明星3號衛星是金正恩的“第一炮”。2012年4月衛星首次發射失敗，當年12月發射成功。從2012年至今，朝鮮進行了至少53次導彈試射，目前擁有超過10種、至少1000枚各式導彈，其目標是核彈頭的遠程投送。金正恩在去年6月舞水端導彈發射成功后說，此次試射成為朝鮮提升核攻擊能力的重要契機。今年元旦，金正恩發表的新年賀詞，又聲稱能打到美國本土的洲際彈道導彈研發“已進入尾聲”。

“極限施壓”透出美國焦慮

在不少專家看來，金正恩的“臨界點戰術”越接近“成功”，情況就越危險。美國長期以來追求國家的“絕對安全”，不允許全球出現對其本土構成威脅的勢力，對這樣的勢力會毫不猶豫地打擊。“珍珠港遇襲后美國對日宣戰，世貿中心遇襲后美國開打‘反恐戰爭，都是如此。”

王生認為，朝核問題已不能再拖。“奧巴馬的8年‘戰略忍耐，結果是朝鮮要試射洲際導彈，搞第六次核試驗。這次核試驗如果完成，按巴基斯坦和印度的經驗，就可能達到了核武器的小型化和實彈化。那時候美國就會感到現實的威脅。”

金正恩的“臨界點戰術”，正在與美國總統特朗普的“極限施壓”措施相撞。“特朗普‘新官上任，要‘燒三把火來顯示美國實力，朝核問題就是特朗普要‘立威的地方。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會示弱。”事實上，特朗普近日“示強”頻頻。4月12日，他接受美國媒體采訪時稱：“我們已派出一支‘無敵艦隊，它們非常強大。我們擁有非常強大的潛艇，比航空母艦更強大。”他所指的就是美國“卡爾·文森”號航母戰斗群。不過幾天后，媒體發現“卡爾·文森”號還在印尼巽他海峽，這起“烏龍”事件引來國際媒體議論紛紛。

在朝鮮試射導彈以后，美國副總統彭斯在板門店附近的朝韓軍事分界線發表演講稱，美國“戰略忍耐期已經結束”“所有選項都在桌面上”，警告朝鮮不要試探特朗普和美國的決心。4月22日，正在澳大利亞訪問的彭斯表示，“卡爾·文森”號將于4月底前在日本海就位。但他也表示，“我們的確相信”“有可能以和平方式達成朝鮮半島無核化的歷史性目標”。此前，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麥克馬斯特在接受美國媒體采訪時表示，美方的底線是阻止朝鮮發展核武和實現半島無核化。目前局勢不能再繼續，是時候采取除軍事選項外的所有可能舉措嘗試和平解決該問題了。

對美國的“選項”，王生向《環球人物》記者解讀認為，朝鮮對美國單純的軍事壓力并不懼怕，“歷史上更多航母戰斗群聚集在朝鮮半島周圍的情況也有過，朝鮮并沒有在壓力下妥協，而是表現出更強硬的姿態。與美國較量，朝鮮有某種心理優勢。朝鮮可能更看重美國新政府的對朝政策或展現出來的談判誠意。”

金正恩有一定的抗壓能力

對朝施加壓力，并不是要讓朝鮮政權崩潰，而是讓其了解擁核之路走不通。美韓都不乏有人相信“朝鮮崩潰論”，希望朝鮮在壓力下崩潰，或向美韓屈服。王生認為，美國低估朝鮮的實力，這是令人擔心的。“特朗普團隊里缺少朝鮮問題專家，他本人對朝鮮半島問題的復雜性也不是很清楚，甚至在一次接受采訪時把金正恩與其父親金正日混淆了。”

在今年2月朝鮮發射導彈后，特朗普表示沒有完全排除未來在某種特定條件下與金正恩會面，但現在說這個事“可能太遲了”，還表示朝核問題“本該在奧巴馬手里解決”，并認為中國可以“非常迅速”地解除朝鮮半島的“危險局面”。這些看法，恰恰證明了他不了解朝核問題的復雜性。不久前他在接受《華爾街日報》采訪時說，在海湖莊園聽中國領導人介紹中國與朝鮮半島之間的歷史后，“我意識到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這種溝通和了解，對解決朝核問題顯然有幫助。

金正恩執政以來，朝鮮的經濟狀況有所改善，抗壓能力也相應增強了。金正恩提拔懂經濟的樸鳳柱擔任總理，采取了一些有利于經濟發展的措施，調動了民眾的生產積極性。據韓國中央銀行估算，朝鮮近五年的年均經濟增速在1%至5%之間。一些外國記者最近在平壤看到，朝鮮有現代化的魚類養殖加工企業，平壤街頭餐館越來越多，一些街道新安裝了路燈，新開設的大型活動中心提供多種休閑娛樂項目，中心城區變成了塔吊的“森林”，幾乎每條街上都有大樓建設工地，且新建的高層建筑都預留兩三層作為商業用房。

需要發出和平和理性的聲音

朝核問題有沒有可能走和平之路，通過談判解決？答案無疑是肯定的。

特朗普曾在接受美國媒體采訪時表示，朝鮮領導人渴望和平的程度有多大，對緩解朝鮮與美國之間緊張關系將起到決定性作用。他說，美國渴望和平，希望朝鮮的統治者金正恩也渴望和平。

金正恩也有與美國談判的意愿。他在朝鮮重新設立外交委員會時，委任了多名富有外交談判經驗的官員出任委員。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副委員長李洙墉當選委員長，他曾經深受金正日信任，1988年出任朝鮮駐瑞士大使后使用假名“李哲”，在金正恩留學瑞士時擔任其監護人，后來長期從事經濟工作。2014年他出任朝鮮外相，并于當年赴美參加聯合國大會，曾在聯大一般性辯論發言時表示，如果美國停止對朝實施敵對政策，消除朝鮮主權和生存權所受到的威脅，朝核問題就可以得到解決。他也強調，朝鮮發展的主要課題是經濟建設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朝鮮半島的緊張局勢對朝鮮沒有益處，反而會嚴重妨礙經濟建設和人民生活的改善。另一位委員李善權是朝鮮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委員長，也是朝鮮人民軍大校，曾在國防委員會政策局任職，他曾多次參與朝韓軍事會談，擔任朝方代表團團長。朝鮮第一副外相金桂冠則多次參與對美談判，1997年時任朝鮮副外相的他就在紐約參加過朝鮮半島問題四方會談，2004年起擔任六方會談朝鮮代表團團長，參與多輪六方會談。2007年又與訪問朝鮮的美國助理國務卿希爾會談。所以有人說，這個委員會儼然是一個對美談判的班子。

正如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陸慷在新聞發布會上所說，中方反對朝鮮擁核的立場是堅定的，明確的。同時，近來中方已多次強調，半島局勢已高度復雜敏感，所有有關各方都應保持克制，共同致力于降低半島緊張狀態，而不是相互刺激，火上澆油。事實上，在中方同半島問題有關主要當事方的溝通接觸中，各方都表示不希望看到沖突或戰爭。畢竟，戰端一啟，后果誰也無法控制。

4月23日，外交部長王毅在雅典回答關于朝鮮半島局勢的提問時所說的話，可以作為對朝核問題走向的最好建議：這一段時間示威對抗的言行已經夠多了，我們需要發出和平和理性的聲音。中方在朝鮮半島問題上的立場一貫、明確，而且不會改變。那就是堅持實現半島無核化，堅持維護半島和平穩定，為此，必須用和平手段來解決半島核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