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2P下半場，越來越寡頭化”

尹潔

人人貸創始人張適時認為，網貸行業發展從大爆發到“跑路潮”，如今只有少數平臺有機會參加“決賽”

1985年出生，福建人，畢業于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金融系。2010年創立人人友信集團，旗下產品“人人貸”提供互聯網個人小額信貸服務。現任人人友信集團CEO。

張適時穿著一身黑色正裝出現在《環球人物》記者面前，彬彬有禮地打招呼、微笑，言談舉止間透著金融界“精英”特有的講究。其實金融只是他身份標簽的一半，另一半則是互聯網。作為國內頗受關注的網絡信貸平臺“人人貸”的創始人，他以反應敏捷、語速快著稱，當然，關于網貸這個互聯網金融領域的重要分支，的確有太多話題可談。

P2P（個人對個人）是目前國內最常見的網貸模式，中介機構通過網絡平臺讓借貸雙方對接，融資人發出借款標的，投資人放貸。通過P2P平臺的“撮合”，民間小額資金有了更多投資對象，需要融資的人有了更加便捷的渠道，本是提高社會資金利用率的創新之舉。然而過去幾年中，這種新模式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再到人間”的過程。關于這一點，張適時有很多話想說。

“整個資本市場都瘋狂了”

中國最早的P2P平臺出現于2006年，當時的市場環境并不成熟，雖然不斷有試水者進入，但直到2011年，整個行業才進入快速發展期，并在2012年迎來了大爆發。

據不完全統計，2012年國內P2P平臺交易總額超過百億元，大大小小的網貸機構如雨后春筍般冒出，達2000多家。2013年，P2P平臺以每天上線1—2家的速度增長；2014年，行業整體交易規模突破2500億元，比上年增長近140%；到2015年9月底，中國P2P網貸歷史累計成交量達9787億元，行業貸款余額3176.36億元。

業內普遍認為，P2P的投資熱度之所以攀升得如此迅猛，主要是由于國內股市持續疲軟，民間資金缺乏投資渠道，同時大量中小企業的融資需求十分旺盛，而傳統的銀行貸款門檻又過高，因此許多中小企業股東、高管紛紛通過P2P平臺吸收資金，大量民間資金從股市流向網貸行業。可以說，P2P的爆發式發展，是中國金融管制逐步放開、民間借貸日漸旺盛、傳統銀行服務相對落后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到2014年、2015年，整個資本市場都瘋狂了，無數的創業者，無論是做過金融的還是沒做過金融的，都拿著錢進來了。”張適時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在P2P交易量暴漲的同時，監管政策卻一直沒有落地。從2013年開始，各種問題逐漸顯現。本來只負責提供中介平臺的網貸機構，紛紛介入交易本身，甚至提供信用擔保。部分P2P平臺將借款人需求包裝成理財產品，向投資者出售，或者先吸納投資者的錢，再尋找借款人，使大量資金進入平臺的中間賬戶，形成資金池。部分平臺沒有充分核查借款人信息的真實性，導致有的借款人以多個虛假身份發布大量虛假借款信息，產生非法集資的風險。更有一些平臺經營者，自己就是虛假信息的發布者，通過借新貸、還舊貸的“龐氏騙局”，短期內募集大量資金后卷款潛逃。

從2014年到2015年下半年，P2P平臺“跑路”事件頻出，引發整個行業信用危機。到2015年9月底，有問題的平臺達1031家，占行業總量的30%。

“2014年、2015年，確確實實存在這些問題。一些網貸公司不理性地擴張，或者初衷不善地擴張，導致整個行業的混亂。”張適時說。

監管核心是防欺詐

從2016年開始，相關部門加強了監管力度。中國銀監會創新監管部主任王巖岫公開表示：P2P機構是信息中介，不是信用中介，不能參與交易；投資人和融資人要實名登記，資金流向要清楚。

去年8月，銀監會、公安部等聯合發布了《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業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被稱為“史上最嚴網貸監管新規”。其中明確規定：網貸機構不得吸收公眾存款、不得設立資金池、不得向出借人提供擔保、不得承諾保本保息。在實際中，很多P2P平臺為了提高信任度，也主動將平臺資金委托給第三方機構存管。

“新規的出臺，對整個網貸行業的發展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去年一整年，全國各地都在對非法集資行為進行排查，雖然不可能一次清理完所有問題企業，但有效抑制了它們的生長空間。”在張適時看來，2016年之后，行業進入了一個更加健康的發展階段。“監管沒有讓行業發展減速，而是更加規范。”他說，“我的判斷是，未來幾年整個行業的增速是不會下降的。”

對于網貸行業，外界主要擔心兩個方面：道德風險和經營風險。張適時認為，監管的主要方向是防范道德風險，核心是防欺詐。2017年2月，銀監會正式發布《網絡借貸資金存管業務指引》，對存管機構的資質、行為進行規范。

“被存管的資金將被嚴格監控，國家能隨時掌握其流向，以后P2P平臺想挪用客戶資金或卷款潛逃，幾乎不可能了。”張適時說。另外，大數據技術也被廣泛應用在防欺詐領域。他告訴記者，5年前，“人人貸”要識別一個欺詐風險，80%的工作靠人工，而現在90%以上的工作是靠大數據技術，在秒級時間內就能識別出欺詐用戶。

除監管約束外，還有來自其他金融科技產品的競爭，比如當下最火的人工智能技術在金融領域的應用。如果機器取代人工，投資的安全性更高、風險性更小，是否會對P2P平臺構成沖擊？

“智能投顧（智能機器人投資顧問）目前處于初級階段，在中國還沒有真正發展起來。一方面，大家還不夠放心把錢交給一個機器去打理。另一方面，中國人更偏好固定收益理財，而智能投顧是通過投資組合獲得浮動收益，中國老百姓對此的接受程度沒有那么高。而且習慣了高收益率的人，很難接受普通收益率。”張適時說。

不過，收益率與風險性是成正比的。智能投顧所宣傳的、在安全性方面的優勢更符合中國老百姓“求穩”的心理。關鍵在于，其科技含量是否真有宣傳的那么高？有業內人士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大部分智能投顧產品目前的計算水平并沒有超過傳統人工，其采用的數學模型是一樣的，如果P2P平臺能夠在安全性上讓大眾放心，未來一段時期仍然會具有很強的吸引力。

客戶正轉向個人消費者

剛過而立之年的張適時已經是創業圈的“老將”了。在清華大學經管學院金融系讀本科時，他一度認為自己也會像很多師兄師姐那樣，畢業后到頂級投行，過著按部就班的“金領”生活。直到大四，他去外資銀行實習，才發現那種看似光鮮，但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我不想在大企業做螺絲釘”。

2009年，張適時結識了后來的創業搭檔李欣賀。李欣賀畢業于北京大學金融數學系，先后在國外投行和國內基金公司工作。懷著相似的理想，兩人一見如故，開始在全國各地考察創業項目：房地產、情侶連鎖酒店、典當行、擔保公司……但都被他們自己否了，因為“沒有興奮的感覺”。直到有一天，他們在一本外國雜志上讀到關于P2P的介紹。金融專業的敏感性讓張適時意識到，這種模式在中國有前途。

當時，網貸在國內是一片真正的藍海，同類公司極少。加上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影響，國內的股市、房市都處于不明朗階段，中國人手里的閑置資金普遍缺乏投資渠道，而中小微企業融資難的問題又十分突出。張適時覺得，P2P這個領域成本低、市場大，可以快速發展起來。很快，李欣賀把自己的本科同學楊一夫也拉了進來。三人籌集了100 萬元，在2010 年上半年創建了P2P平臺“人人貸”。最初團隊只有4個人：張適時主管產品和發展規劃，楊一夫負責風險控制，李欣賀負責對外聯絡，還有一名員工負責財務。由于把握住了創業時機，加上創始團隊的專業背景，“人人貸”很快在市場上異軍突起。

創業早期，通過“人人貸”借款的客戶70%左右是小微企業主，剩下的才是工薪階層。但現在這個數字已經反過來了，張適時告訴記者：“目前的成交客戶里，大概70%是拿固定工資的群體，另外30%才是小微企業和個體經營者。”

這種變化說明，一般性消費信貸市場有巨大潛力。廣義的消費金融通常是指用于個人消費目的（非經營目的）的貸款，主要由4部分構成：房貸占比最高，約占整個行業的75%；汽車貸款占5%；信用卡貸款占10%；一般性消費信貸占10%。

在中國，消費金融是從1999年開始真正發展的。那一年，央行下發《關于鼓勵消費貸款的若干意見》，將房貸比例提高到80%，貸款期限延長到30年，按揭買房開始興起。之后十幾年中，其他形式的消費信貸也逐漸發展，但整個行業真正規模化崛起，也就是過去5年間的事。目前，中國消費金融市場的體量還不到20萬億元，占GDP比重不到30%，而發達國家一般在40%—50%。

“在消費金融的4個主要領域中，房貸基本上都是銀行管，車貸是汽車廠商在做，信用卡貸款是銀行或BAT企業在做，所以我們網貸針對的就是一般性消費信貸。”張適時對記者透露，根據有關預測，中國GDP到2025年將達到120萬億元，消費金融市場的體量會接近50萬億元，其中的一般性消費信貸如果依然占比10%，就是5萬億元的規模，發展空間巨大。

因此，目前張適時把絕大部分精力放在一般性消費信貸上。過去五六年中，“人人貸”的客戶群也隨之發生變化，借款用戶年齡一步步往下走，目前的核心客戶群年齡集中在30—45歲。

“網貸行業要堅持最初的夢想”

張適時告訴記者，未來三五年里，“人人貸”的市場定位不會發生根本變化，公司會繼續把力量集中在一般性消費信貸領域。

“很多企業發展到一定階段會謀求多元化，但我認為‘人人貸還沒到最合適的時間點。”張適時說，“企業多元化大多是為了分散風險，要達到這個目的，新業務的比重通常要占到業務總量的30%—50%。我們現在還不想分散主營業務，而是要集中力量，繼續發展一般性消費信貸市場。我希望公司未來幾年能持續增長，成為網貸行業的龍頭，之后再走得更寬、更遠。”

對網貸的發展趨勢，張適時表示，整個行業的集中度會進一步提高。“未來三五年內，整個網貸行業會越來越寡頭化，前幾名占據市場份額的比例會越來越高。首先是因為這個市場足夠大，其次也確實有一些企業經過多年的積累，具備了先發優勢、規模優勢，這些會帶來數據和成本方面的優勢，規模效應將越來越顯著。”

在張適時看來，P2P行業的“廝殺”已經結束了上半場。在多重因素的作用下，市場的進入壁壘已經被高高筑起，加上道德風險得到有效控制，行業即將進入下半場的決勝階段，只有少數平臺有機會進入“決賽”。

不過，P2P的市場空間依然巨大。“未來至少三到五年還是增量市場，P2P行業還遠沒有到相互搶蛋糕的階段。”早期的野蠻生長曾經為網貸行業賺足了眼球，但虛幻的泡沫終不長久。用張適時的話說：“P2P必然要回歸普惠金融的本質，網貸行業要堅持最初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