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土炕

馬玉珍

老家的土炕一年四季都是熱的。有時候，連著下了幾場雨，或是冬季雪渣一時沒化開，煨炕的糞草曬不干，炕就會涼下來。一年到頭在炕頭的奶奶這時就會坐立不安起來，對忙里忙外的母親開始念叨——說她的腿疼了，晚上沒睡安穩(wěn)的話。奶奶老了，腰彎不下去，腿伸不直，溪里的蝦米般蜷著身子。以前奶奶如果還能彎下腰，她的炕都是她親自務(wù)勞，保準(zhǔn)不管春夏都是暖乎乎的。

西北人，大夏天都煨著炕，有老漢老奶奶的炕沒燒熱，那覺就睡不踏實。糞草也是要時時操心，一時給疏忽了，晚上摸著沒有溫度的冰炕只有發(fā)蒙的份兒。

一早，太陽露臉后，奶奶就下炕，出門去曬糞草。在院門前的空閑地上，將濕糞草用锨攤開，攤得薄薄的。過一陣子，蹣跚著出去，“嘩啦嘩啦”翻攪一陣子，一天下來，要翻攪個五六遍。太陽下山前，晾曬得差不多了，揚(yáng)一锨，輕飄飄的，感覺真是不錯，奶奶就笑了，頦旁的皺紋松散開，若院子小花壇里綻放的長瓣菊。

奶奶人雖在炕上，卻比不上家里的那只花貓氣定神閑有定力，不時抹下老花鏡側(cè)頭瞅窗外的天，是不是起風(fēng)了，是不是天陰下來了。哎喲，雪渣飛起來了！這時，奶奶就會比平時利索，旋即下炕出房門，佝著腰身把那費(fèi)了心情的糞草收攏在一起，用塑料布苫起來，邊角處壓上幾塊磚頭。這時，挺直了蝦米般蜷著的腰身，將憋了半天的氣長長地吁出來。

在冷得要命的冬天，我們兄妹幾個放了學(xué)或是從外邊玩耍回來，一雙手凍麻了，倒躺著躥上炕，兩只發(fā)紅發(fā)顫的手伸到炕梢的被摞下。手一伸進(jìn)去，被摞與炕面間滾燙滾燙的，暖暖的滋味絲絲縷縷，從手尖到手臂，暖暖的酥酥的癢癢的，加著絲絲的疼痛，片刻，身子就被通了電般熱乎了。

我們家早先是五間土坯屋，有三面炕。一面炕是父母親和兩個弟弟的，一面炕是我和奶奶的，還有一面閑炕，糞草都煨好了，來了長路上的親戚，母親就去點(diǎn)上。奶奶每天要做五番禮拜，炕要干凈，還要清靜，就只有我一個孫女給她做伴。

除了做禮拜外，奶奶常年在炕落一角，戴著一副老花鏡，一年一年里她有納不完的鞋底子，繡不完的鞋墊子，父親的，母親的，我的，兩個弟弟的，還有出嫁了的兩個姑姑的娃娃們的。奶奶得空還要拾掇我們的破衣爛衫，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日子緊困，衣服破了爛了縫縫補(bǔ)補(bǔ)穿是常事。母親每天要去生產(chǎn)隊掙工分，回家還有一大堆家務(wù)活，奶奶就攬下了這些針頭線腦的活兒。

奶奶的身畔是大花貓，縷縷光線透過木格子窗，分割成有序的光斑鋪在炕席上，也給花貓蓋上了一床透亮透金的薄被子，大花貓蓋著這么一床華麗的被子撒著腿，一年一年里總也睡不夠。它可真能睡，從早上太陽出來一直能睡到太陽落下。

每天一早，我們從被筒子爬出來去上學(xué)。這時候，一般冬日的天幕麻麻亮，屋外的天地又清又冷，菜院里的草棵都凍硬了。人打了挺般杵得直直的，太陽一出來抽了筋般就癱了。

肩上背上花書包，臨出門時脧一眼花貓，看它無賴般的睡姿，不由妒忌。回轉(zhuǎn)身快速地擾它一把，拉一下它的腿，或是揪拽一下它松弛的皮毛，在它無奈而又憤怒的喵喵聲中，在皮毛豎起來之前，帶著惡作劇后的絲絲快感躍出房門。如果不是我們兄妹幾個不時攪擾了它的美夢，恐怕一覺要睡它個幾天幾夜的樣子。如果把它算為家庭一員的話，那它絕對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一位，和奶奶是一個級別的。

晚上，一般冬天，吃過母親燒的青稞湯飯，天就黑麻了，也不能出去玩了。外面冷得要命，窗外哨兒風(fēng)打著旋兒。我們兄妹幾個偎著被子，趴在炕桌上拉開架勢寫作業(yè)，為了那方寸間的領(lǐng)地，有時還要拌上幾句，或是用肘子互相頂，一來二去的。奶奶這時會呵斥幾句強(qiáng)勢的了，我們幾個就跟奶奶磨纏，嘻嘻哈哈不消停。這時的花貓頗厭煩我們的嘰嘰歪歪，它大概清靜慣了，“喵嗚”一聲跳下炕，從門縫里溜出去，直到我們睡覺時也沒瞅見它的影。

炕熱乎乎的，爐子上燒著茶水，紗般的白氣裊裊的，氣泡咕嘟咕嘟往外冒，好似我們將要睡著時奶奶在講那些遠(yuǎn)古的事。煤油燈的光亮忽閃著，在那團(tuán)亮色下，我們做完了作業(yè)。這時奶奶會講段故事，奶奶肚子里的故事真多，楊家將、白毛女、牛郎織女，還有神啊鬼的，都能頭頭是道地說一通。要是奶奶有了興致來了精神講起來，我們聽得入了神不說，星星和月亮都眨巴著眼睛，在樹梢尖上不愿挪一下窩。

炕中間，常年是一張油了紅漆繪了花草的炕桌，桌面油亮亮的，那些花草在茶水飯湯的侵蝕下，淡了色澤不說，漸漸連燈盞菊和波斯菊不仔細(xì)分辨也分不清哪是哪朵了。每天一早，炕桌上，白底藍(lán)花的茶碗里，一年四季里是油汪汪的奶茶，或是奶奶熬得釅釅的茯茶。

茶水上不時會漂著幾根長短不一的茶稈。我們兄妹有時來了興致，會烏龍八卦一番，數(shù)著茶稈，說家里要來親戚，幾個大人，還領(lǐng)著一個娃娃等。奶奶有時來湊熱鬧，說，哎，還有一個背著的。我家住在鎮(zhèn)子上，鄉(xiāng)下親戚多，隔三岔五就有親戚上街來。他們上街，先到我家報到，把馬車、驢車卸在我家院門口，脫下笨重的皮褂，一身輕松地去上街。等貨物一一置辦好了，回來套車時，自然母親奶奶讓他們進(jìn)屋，吃喝一頓才上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的猜測，是有緣由的。看我們咋咋呼呼，奶奶的臉上堆起一層層的褶子，上了年歲的奶奶沒牙了，抿著牙花子笑，她笑起來沒聲音，吹出的氣噗噗的，那是她笑得開心。

奶奶的牙掉完了，每端起碗，癟著嘴吹那漂浮在碗邊的茶葉茶稈，輕聲念一句“比斯敏倆嘿”（阿語：感恩詞）后，才喝第一口茶。她總是教訓(xùn)我們，猴急猴急的，不念了就吃喝，真主會怪罪的。

炕桌上有“巴布盒”。這巴布盒挺講究，用竹筒做的，據(jù)說是民國年間奶奶的祖父做馬幫生意時從南方捎過來的，說來，是一個家庭鼎盛時期的奢侈物。奶奶說捎來了三個，她們?nèi)忝靡蝗艘粋€，到如今，只有奶奶的在，她們的都沒影了。當(dāng)然，奶奶長壽，倆姨奶奶都作古了。奶奶這樣說的時候，我們就會輕拿輕放這貴重的物件，怕一不小心把它給弄壞了，這罪責(zé)可擔(dān)當(dāng)不起。我們都知道它的分量——它是奶奶從娘家?guī)淼模懔四棠贪雮€多世紀(jì)，在歲月長河里唯獨(dú)沒被滌蕩掉的不多的念想之一。奶奶摸著它，就會說起她的父親、母親、奶奶。

有一次，我放學(xué)回家，瞧到奶奶在炕頭，一個人靜悄悄想著心事，頑皮的我就想嚇奶奶一跳，踮著腳輕擺著手臂一步一步貓進(jìn)房間。陽光被窗欞隔成道道光芒，微塵在光線里飄浮，奶奶背著光，她的面容隱在陰暗里，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伏著身，專心地用那雙虬枝般的手指摩挲著巴布盒，動作輕盈，深陷的眼窩里蕩著水花。那動作仔細(xì)，小心，宛若觸摸嬰兒的肌膚，挪動間又加了幾許無言的傷感。我一時愣怔在房門口，被帶進(jìn)了一股漾著憂傷的情緒里。

后來長大點(diǎn)了的我，忖度奶奶從它肚腹上躍浮著的油亮里是否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或許觸摸到了過去的時光。要不然，一向開朗慈祥的奶奶臉含悲慟，如此凄涼。

巴布盒的蓋子和底子一模一樣、大小一致，四平八穩(wěn)的，嗯，就像兩張草帽合在一起，當(dāng)然比草帽要立體得多。它應(yīng)該是一塊材料雕刻出來的，凸起的肚子極渾圓，有點(diǎn)陶罐古樸的風(fēng)格。巴布盒面上是發(fā)暗了的紅漆，一圈鼓起的肚腹上繪著幾朵梅花幾株蘭草，淡綠、淺紅、橘黃，疏朗素雅。蓋子、底子的邊上描了一道細(xì)金粉，有幾分雍容風(fēng)雅的風(fēng)情。

巴布盒里裝的是熟面，熟面大概與有些地方的油茶面相似。熟面是在厚鋁鍋里慢慢炒熟的面，還加入一些佐料，如羊油。條件好的時候，奶奶也會加進(jìn)去炒熟的碎花生或芝麻粒。白面的熟面最好，熱性的，對腸胃好。但早些年白面稀缺，有點(diǎn)也是奶奶的，奶奶有胃病，養(yǎng)胃的藥也總是不離嘴。父親總是想法子弄來白面，奶奶每天一早一碗熟面茶，就滿福了。

有時奶奶疼惜我，去上學(xué)的早上，在我的茶碗里給調(diào)上兩勺熟面，再加一勺白砂糖，一攪和，喝進(jìn)肚子里，感覺腔子熱了，一路上渾身都是暖的。

母親早飯吃得匆忙，燒開茶，忙忙地掰一塊青稞面干糧，喝兩口茶，就端了茶碗去了廚房。她要烙干糧，要煨炕，掃屋掃院子，做完這些，就到出工時間了。這時，一個巷子住的姨娘肩上掮著鐵锨來到院門口喊她。

我們一早從炕上爬起來，在臺沿上用湯瓶匆匆洗幾下臉，就竄到奶奶的炕上，奶奶戲謔我們幾個是貓兒洗臉。奶奶起得早，天沒亮前她就起來洗濯做禮拜。做完禮拜，忙著燒茶，這時，屋子里彌漫著清茶的醇香。窗外，夜幕緩緩?fù)藚s，亮色火苗般竄動。母親的身影在清亮的夜色里來去，她頭上攏著一塊發(fā)白了的線圍巾，手上戴著爛了指頭的毛毛索索的手套，每一天她總是風(fēng)塵仆仆、忙忙碌碌。

她每天一早最要緊的事，是煨炕。用背兜攬煨炕的糞草，堆在兩個炕洞眼，然后用長把鋤佝著腰身一下一下填塞進(jìn)去，每次立起身時，總要長長地舒上一口氣。有時，炕洞里火滅了，沒火種了，她就跪在炕洞口，攏一把長草點(diǎn)著塞到糞草下面，等煙騰騰地燃起來，再用鐵锨撂進(jìn)去幾锨混合了的草糞煤末子，把火壓住，讓它慢慢地引，把炕緩緩地?zé)裏帷６欤赣H還會在上面撂幾鐵锨純煤末子，這樣，能耐個三五天，不用天天煨炕，而且炕比平日熱，能耐得住冬日的漫漫長夜。

炕洞里炕灰滿了，頂著炕了，就得清灰，這項工作，是個吃力活兒。母親大多要等到星期天，我們兄妹放假了才去做。那當(dāng)然事先母親要討好我們，不然我們吃過飯就會溜得沒影，跑到巷子找伙伴瘋玩去了。

母親佝著腰身用長把鋤掏灰，到了后面，大概那種超過九十度的彎身實在吃力，就跪下了，伏著前身，一下一下盡量往里掏，保證多掏點(diǎn)，掏空些，能多煨幾天。這時的她，顧不了體面，半腿上別說沾上灰了，連頭巾里，脖子里都進(jìn)了灰。

在我們小的時候，這些炕灰母親是用背篼一背篼一背篼背到自留地的。燃盡了的糞草灰裝到家什里很沉，我和哥哥抬簸箕倒灰，都是使了吃奶的勁兒，母親還沒有填滿，只裝了二分之一。

我們一人扶著架子車，兩人把扒出的炕灰一簸箕一簸箕倒在架子車上，細(xì)細(xì)密密的灰塵鋪天蓋地，嗆人得很。然后幾人在吆喝聲中推出凹凸不平的莊郭院，堆在院門外的自留地里。這是來年種洋芋極好的肥料。清完兩個炕洞，我們幾個就成了土猴子，灰頭土臉，只有眼睛骨碌碌明亮亮地打轉(zhuǎn)。母親瞧著我們，說我們一個個賊眉鼠眼的。母親累了，在臺沿上歇緩，看我們的滑稽樣，揩著眼淚笑。過會兒，她又往清空了的炕里填糞草，從院門外往屋檐下的炕洞處背。院子深長，來來去去，糞草撒了一路。這時的她，被背篼壓著，連笑臉兒都不見了，只有細(xì)小的亮晶晶的汗珠從額頭的發(fā)間泌出來。

長大是一晃眼的事。

我十八歲那年，奶奶歿在了睡了一輩子的炕上。我二十二歲那年，從這面炕上我被哥哥抱上了婆家的娶親車。我三十三歲的那年，五十三歲的母親得了重病，歿在了她煨了一輩子的炕上。我半跪在她旁邊，守著她，看她無聲無息地躺了一天一夜后，輕輕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氣。

堂屋里支了木板，木板下堆了黃土，母親被抬到木板上。炕上堆著的被子疊了起來，炕一下空了。炕空落落的，我的心空得沒了底。

母親去后沒上一年，父親續(xù)了弦。我們都有了各自的小家，無法照顧父親，情理上這是應(yīng)該的。

母親走了，一向由母親打理的炕也不是原來的炕了，換了新炕單，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宛若一個顏面整潔的人，讓人立馬生出敬意來，而少了份隨意。

沒了母親，這炕也失去了往日的溫馨，哪怕燒得再暖和，我也沒了上炕歇緩一會兒的心。

沒了母親后，豈止是一面熱炕，失去了些什么我是無法言說的，只有心里默默地一遍遍咀嚼，只有自己明白，自己清楚，那沉在心底的一汪酸楚。

許多年后的一天，我去鄉(xiāng)下的舅舅家。晚上，吃過飯后，和舅舅舅母在炕上扯話。窗外，暮色四合，熱炕讓人骨頭酥軟，像沐在了溫泉里。一股糞草的煙味旋在屋里，這股味道是那樣地熟悉，在我失憶般的尋覓中，母親背著柳條背篼的身影倏地出現(xiàn)在我眼里，在一片朦朧里明晰清亮……

停電了，房間里暗了，舅舅咕噥了一句出溜下炕，出屋去瞧。窗外的月色明晰起來。舅母點(diǎn)了盞煤油燈忽閃著進(jìn)屋，掛在柱子上。那坨光亮閃閃爍爍，它的身影起勁地跳躍，我恍惚著又回到了年少，炕桌、巴布盒、奶奶、母親、兄妹們，嬉嬉鬧鬧，熱鬧無比！多年之后，它們以無比樸實的身影清晰地來到我的面前……

這些，似乎就是昨天的事，但是真正地憶起來，又感覺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偶爾舊日的物品浮現(xiàn)于腦海，不由得記掛起一段日子來，冗長的日子過濾掉了貧寒窘迫，只有那層層疊疊的溫暖一圈圈盤亙在心底。

多年后的今天，奶奶、母親、熱炕、巴布盒都成了念想。沒了奶奶，巴布盒也沒了。母親沒了，也就沒了熱炕頭。想回味些什么或重溫一下，都有些依稀的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