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李誕:內蒙古人,作家、編劇、脫口秀演員。2013年,加入《今晚80后脫口秀》,成為節目策劃和常駐嘉賓。2016年,擔任《吐槽大會》總撰稿和吐槽團成員。
幽默沒有高低 戲劇難分悲喜
采訪李誕,是在上海靜安區的一個辦公樓。電梯門打開,一片嘈雜,滿屋凌亂。辦公室里都是年輕的面孔,三五扎堆地聚在一起,或是一臉較真兒地討論著某個段子的講法,或是旁若無人地插科打諢,嘻嘻哈哈。不一會兒,伴隨著幾句此起彼伏的“老板來了”,人稱“蛋總”的李誕頂著一頭粉紅的頭發“翩然而至”。
公司里已然沒有落腳的地方。李誕搓搓手,“咱們上天臺吧。”順著樓梯爬上天臺,眼前一片開闊。李誕的頭發在陽光的照射下,與盛開的幾簇桃花“相映紅”。他常常自嘲“頭發比人紅”,如今憑著《吐槽大會》,終于體味到人也紅的滋味。這檔經歷了一夜爆紅、下檔整改等曲折風波的節目,在今年國內的綜藝世界中殺出了一條血路,最終締造了網絡播放量14.5億的收視奇觀。
節目中,每個登臺的明星都要當眾接受“吐槽團”不留情面的輪番炮轟。小沈陽“過氣”,唐國強“神代言”,李小璐“網紅臉”,大張偉“抄襲”,鳳凰傳奇“鄉土”……藝人們在臺上自黑自嘲,“誰也別饒了誰”。
而作為總策劃人的李誕,也是每場打頭陣的先鋒,總能以一串密集而犀利的段子迅速把場子搞熱。他吐槽蘇醒、何潔的“過氣”:“你們是買了時光機器回2007年請的人嗎?還和我顯擺:一個超級女生,一個快樂男生。我現在超級不快樂。”吐槽李玉剛的唱腔:“遠看像是《清明上河圖》,湊近一看是用2B鉛筆畫的;看得仔細一點,畫的還不是宋朝的事,就是北京堵車。”吐槽薛之謙的音樂品位:“《認真的雪》當年紅的程度和藝術造詣,僅次于《老鼠愛大米》和《香水有毒》。”
采訪當天,坐在天臺上的“蛋總”并沒有講段子,而是一本正經地講起了他的產業規劃、喜劇理念、佛學體悟……這個擁有“內蒙古時尚翹楚”“一八三大詩人”“滯銷書作家”等一連串頭銜的年輕人,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段子手。
脫口秀是獨角戲
“我覺得我這個人,為人還算坦蕩,這一點我很佩服我自己……”《吐槽大會》第二期的“主咖”曹云金說到這里,觀眾一片“噫”的噓聲。他頓了頓,迅速恢復了嬉皮笑臉,“仿佛是回到了原單位的感覺”。
整個表演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口風、節奏、抖包袱、唱小曲、現掛,曹云金駕輕就熟地將相聲的技巧悉數用到脫口秀中。尤其是最后模仿郭德綱的那段話,“我最恨人勸我大度,你知道我經歷過什么嗎……”惟妙惟肖,盡得真傳,觀眾大笑不止,坐在嘉賓席上的李誕更是笑到站起來鼓掌——盡管作為《吐槽大會》的總策劃人,他早已熟悉每一個藝人的臺本和段子。
在曹云金開始吐槽前,他已經被7個嘉賓“罵”過了一輪,抄襲、打人、耍大牌、師徒恩怨等等,處處是槽點。“你的相聲需要有人寫嗎?家里今年斷網了,購買的《笑話大全》抄完了?”“你有那種珍藏很多年都不褪色的發票嗎?”“曹云金今年有了自己的場子,叫‘聽云軒,意思就是聽聽自己的‘云字到底去哪兒了?”
犀利、潑辣,甚至帶點挑釁、找茬的意味。現場還能保持一團和氣,因為事先已經充分溝通,每個環節都經過了設計和彩排。有人詬病這樣不夠生猛犀利,“一碗瀉藥硬生生被熬成了一鍋雞湯”,還有給明星“洗白”的嫌疑。
“洗白什么呀,也沒人給我們錢。”李誕覺得委屈,“做這個節目的原則,就是把人的復雜性展現出來,把他(她)面對負面的勇氣和技巧展現出來,討厭還是喜歡,就是觀眾的事了。”
最能體現這種“復雜性”的,應該是主持人張紹剛。在《吐槽大會》上,他一反求職節目里的嚴苛張狂,穿著艷麗的西服,自稱“lady ganggang”,舉重若輕地消化著網友們的惡評。漸漸地,彈幕里不再是一邊倒的“不要臉”“滾出去”,多了很多贊美和激賞。
“不是節目釋放了張紹剛,這就是他的本來狀態,性情、率真、聰明。”李誕覺得這是節目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像一場電影,從登場到離開,從中可以看到每一個人物的變化和成長。”他常常對嘉賓說的一句話是:“你就把它當成一個話劇,把你的這一段表演當成一幕獨角戲。”
幾乎所有獨角戲的臺本,都來自李誕和他的團隊。臺上的嘉賓一個個口吐蓮花,那些實打實的包袱,基本都是臺下寫手們的思想結晶。“如果大家覺得嘉賓們說得還不錯,那是我段子寫得好;如果覺得他們說得太爛了,那就是他們沒說好。”
《吐槽大會》的舞臺成了測試演技水準的“照妖鏡”。一些嘉賓的“尬演”和“棒讀”讓人不忍直視,另一些原本以為綜藝感不強的“老戲骨”卻讓人刮目相看。唐國強和王剛錄制的前一晚,王剛點著煙斗和李誕對稿,“包袱是我提供的, 但‘抖的方式都是他想的,一直聊到夜里兩點,越聊越開心。”
第二天錄制時,王剛的表演獲得掌聲如雷。他對在場的“小鮮肉”徐浩說:“我們演員到了一定年紀之后,必須要做一個選擇:做‘小鮮肉呢,還是演技好一點呢?你看,我和唐國強老師當初就都選擇了演技好。結果怎么樣呢?后悔啊!演技好有什么用呀?有應援團嗎?有什么見面會嗎?有人在臥室貼上你的照片嗎?”不動聲色的自嘲中,暗含著對娛樂圈的隱憂。
“他們的戲劇天賦就在骨子里,看著他們你就能覺出差距來。”中國的脫口秀仍處在野蠻生長的階段,這讓“紅”了的李誕時刻充滿危機感。
好笑才是最重要的
一直以來,李誕都有這種“半路出家”的危機感。大學畢業后,他先是在一家媒體工作,后來又跑到了北京的一家廣告公司。直到東方衛視著手準備《今晚80后脫口秀》節目時找到他,才算正式步入了脫口秀行業,那是2013年。
“中國所有的脫口秀節目,都是妥協與拔苗助長的產物。”盡管已成為脫口秀界的“元老”,李誕還是不敢妄言自己有什么“獨門秘技”。知乎上有網友對他在《吐槽大會》上的表演進行過“技術流”的分析,從拋段子的數量到吐槽招式,面面俱到;而李誕的回答就6個字:無他,但手熟耳。
最開始時,他只是作為幕后寫手,根本不想上臺,后來知道在美式脫口秀的產業生態里,寫手變成演員是非常普遍的,才慢慢開始在俱樂部的小酒吧里練習。每次演出前,李誕總會找一個墻角,默默地背詞,準備得再充分,上臺時還是手腳冰涼,“再演個十年八年的估計也好不了”。
舞臺上的李誕談笑風生,背后卻是嚴格的把控和訓練。“脫口秀是一個按照劇本演的東西,要反復排練,怎樣鋪墊、怎樣抖,什么眼神、什么手勢,都要反復打磨。”李誕笑笑,“當然也可能是我比較笨,天才自有天才的辦法。”
經過4年打磨,李誕對脫口秀的理解也慢慢發生了變化。“一開始會把它想得高一點,需要一些先鋒、前衛的觀點,或者傳遞態度和價值觀;但現在覺得,好笑才是最重要的。” 今年年初,他在日本看了一個街頭表演,藝人將噴花的彩條打到天上,再用吸管把彩條吸回嘴里,“很無聊,但我笑了半天”。還有伍迪·艾倫,作為一個知名導演,脫了上衣,在拳擊臺上和一只袋鼠一本正經地對打,“這有什么技巧和智慧,但就是好笑”。
在追求“好笑”的路上,李誕開始對高級/低級、雅/俗這種二元對立的觀念產生了懷疑。為了研究喊麥(即以說唱的形式主持,源于電音文化),他注冊了一個快手賬號,沉迷其中無法自拔:“我在快手常看的是各類人拍自己的工作,有雕刻佛像的,撒網捕魚的,切糖塊的,非洲搞建筑的,動物園飼養老虎的,蹦極臺上專門負責推人的,夜店門口賣氣球的……”
“我很反感我國的‘網絡中產們,就是那群用10萬+公眾號價值觀武裝頭腦,用最in最潮的美劇電影西方歌曲打磨審美,迫不及待告別一切low窮丑弱,物質和精神世界卻都狀況不明的人,他們也不去了解,就一口一個low的評價快手……”
去年10月,李誕在微博上寫下了這篇《快手:魔幻中國里好的一面》。在他看來,喊麥也不能簡單地用“low”來評價,“它背后的文化,非常接近黑人文化,里面有可愛有趣,甚至瀟灑的地方”。
喊麥天王李天佑在底下留言:沒有大俗何來大雅。李誕說自己挺喜歡李天佑的,“中國很多‘高大上的抄襲作家混得風生水起,你說誰低俗,誰惡劣,誰過分”。
“不光是高級、低級,我現在覺得喜劇、悲劇都沒有明確的界限。”從脫口秀說到戲劇、表演,李誕的話里已沒有一絲戲謔的意味。他說自己最喜歡的4個諧星,臺灣的沈玉琳、趙正平,韓國的申正煥和日本的有吉弘行,共同點是“笑起來都有慘然的感覺”。
惡趣味,慈悲心
作為一個段子手,李誕時常蹦出這種聽起來很“喪”的金句,當初把頭發染成紅色,也是為了改變心態,做個不那么“喪”的青年,沒承想現在成了他的“標配”,“天天被公司逼著染頭”。
頭發的顏色變了,“喪”的氣質卻一如往昔,就像他把“all in the game”,翻譯成“眾生皆苦”。在他的微博里,滿滿都是這樣的“文藝腔”。有網友評論,翻看李誕的微博,你會懷疑自己關注了一個假的諧星。
“我當然是一個文藝青年。”對這一點,李誕堅信不疑。去年9月,他出了第一本作品集《笑場》。書名“笑場”,但書中的幽默是黑色的、故事是荒誕的,就像他在序言里說的:人生確實沒有意義,但人生有美。這本書不太理想的銷售情況最終成了《吐槽大會》上又一個“攻擊”李誕的段子——靠搭送《男人裝》,才能在機場書店賣出去。
與他的脫口秀表演不同,李誕的文字有種感傷的底色。他轉發過一條微博:現代人的生活真是可笑,讀了一天法蘭克福學派(當代西方的一種思想流派,批判大眾傳媒的操縱性和欺騙性),晚上精疲力盡回到家里,靠著電視里傻了吧唧的娛樂節目換換腦子。他的評論是:夢幻泡影。
最近,李誕參加了一檔叫做《腦力男人時代》的綜藝節目,當被問及“最崇拜什么人的大腦”時,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釋迦牟尼。”
早在大學時,李誕就斷斷續續地寫了一系列《扯經》故事,講述一個小寺里師徒二人的幽默生活。如今,他正在寫一個《宇宙超度指南》的小說連載,可以看成是《扯經》的平行宇宙。師徒二人乘著飛船“奈何船”,在宇宙中穿梭,超度各式各樣的死者。他們還養了一只叫葷葷的霸王龍,常常在它睡著時模擬火山噴發,大喊“滅絕啦,要滅絕啦”——一貫的惡趣味,難得的慈悲心。
“佛法講究中道,講究不二,這也是我最基本的世界觀。”就像他對自己的定義——文青、諧星、段子手、作家,彼此對立,又分外和諧。
采訪結束的兩天后,李誕發了這樣一條微博:
前天下午,被一個記者問,“你說喜歡釋迦牟尼的大腦,為什么?”
公司人多,我們只能在天臺上聊天,風很好,有花有桌椅,花在飄花瓣,太陽在云后,我扭扭捏捏說了一會兒,忽然鎮定下來——不能因為聊佛法的騙子太多,就心虛吧。
我對佛祖的感情是真摯的。
我說,“我們其實不能知道有沒有釋迦牟尼,也不知道佛經記載那些話是不是他說的,但那些話是智慧的,哪怕他是個虛構人物——我們誰又不是虛構人物。”
配合了手勢,語氣和緩,太陽打光,云是濾鏡。
我當時看起來像不像一個神棍,要看機緣。
李誕還原的,正是《環球人物》記者采訪他時的最后一個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