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瑤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
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這是英國詩人沃爾特·蘭德晚年寫下的詩句,題目是《生與死》。楊絳喜歡這個關于火焰的譬喻,把它譯成中文,置于晚年散文集《楊絳散文》的卷首題詞。
105歲,不可謂不長壽。但火萎了,她利利落落起身,便也走了。
作為一個文化世紀老人,楊絳的身體狀態一直牽著很多人的心。這段時間,先是“病危”的傳言讓許多顆心被提到嗓子眼,又是各方辟謠讓它們放回肚子里。正當人們以為不過是一場尋常小恙時,猝不及防地,卻等來了最終被官方證實的消息:作家、翻譯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楊季康(筆名:楊絳)先生,以105歲高齡于2016年5月25日1時10分在京逝世。
楊絳有遺愿,希望去世不作為新聞,火化后再發訃告。但在這樣一個新媒體、自媒體迭出的時代里,可以想來,這個遺愿實現起來太難。一時間,緬懷和悼詞呼嘯而來,無處不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乃至假托她“百歲感言”的“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系”。這種山呼海嘯,大概不是楊絳自己愿意看到的吧——2012年,社科院院長陳奎元看望她時,她曾提出了三個要求:一、去世后,不開追悼會;二、不受奠儀;三、至多七八至親送送。
作為一個有影響的文化人,她低調得有些不可思議,像個古代的隱士。這些年來,她閉門謝客,拒絕采訪,甚至不參加自己文集的發布會。九十大壽,一百大壽,這些對旁人來說格外重要的節點,她也都謝絕了上門祝壽。她愛用“隱身衣”的比喻,許多年里,她都披著一件“隱身衣”,“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因了這“潛心一志”,四十年代,她有成名劇本《弄真成假》《稱心如意》,被稱為“喜劇雙璧”,被夏衍和李健吾垂青;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她有長篇小說《洗澡》、散文《干校六記》等,成了一個重要的現代知識分子創作現象;新世紀以來,93歲時寫了她和錢鐘書、女兒阿瑗的《我們仨》,96歲時出了《走在人生邊上——自問自答》,103歲時出了《洗澡》的續集《洗澡之后》。還有翻譯,包括最為重要的《堂吉訶德》;還有為丈夫編的作品,包括由商務印書館推出的72卷本的錢鐘書手稿集。很難想象,若不是披著“隱身衣”,這瑣碎雜亂的工作,如何能夠延續許多年,并安安心心地完成。
“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边@是她在2011年100歲誕辰時,于《文匯報·筆會》上所做的一次筆談專訪。她早已做好火焰枯萎的準備?!斑吷稀?,是她對于年歲的自我意識,是她以一種并不清晰唯一的模樣游走于文學史上的姿態,也是她為人生劃定的位置。
(選自《北京晚報》2016年5月27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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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先生走了,人間再無“我們仨”。
先生的一生跨越一個世紀,歷經沉浮滄桑,然而她卻始終以輕盈的姿態來承擔生命的沉重;她居于精神的“高處”,卻以“不爭”的品格尋“平處”而居。
楊絳先生曾將讀書比作“隱身”的串門兒,不必招呼求見,也不怕打擾主人。這篇文章便以這種連綴式報道來“窺視”這位“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