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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的房子(短篇小說)

2017-06-01 09:12:46趙文輝
長城 2017年3期

趙文輝

一九八九年的秋天——地里的草鋤過兩遍,施過拔節肥的玉米們正在噌噌生長——父親要趁這一段時光來完成他醞釀已久的一件大事。

某一個黃昏,父親坐在我家的土院里,上下打量灰泥外墻已經風蝕斑駁的老屋,那是爺爺領著父親用麥秸和泥巴一叉一叉垛起來的。爺爺已經走了,留下來的除了這五間老屋,還有泥墻上掛著的那桿老式土槍和它的戰利品:打來兔子后,爺爺經常把兔子皮整個剝下來,用稻糠或是碎麥秸填滿它的空處,掛在屋檐下,等待收購皮草的小販出現。有一回,母親手頭實在緊了,腌菜時等著去供銷社稱鹽,就把它賣了,父親知道后追出十里地,又從小販手里贖了回來。我們家的老屋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改良后的泥瓦房,一米多高青石壘成的根腳,可以抵御洪水的肆虐;往上是泥墻,麥秸稈摻土和的泥巴,不能稀了,一叉一叉垛起來;到了上面架梁起脊,多虧了檁條和椽子的通力合作,脊前脊后用稻草編成的草衫打底,就等著泥水匠施展他們布瓦的本領了。“滴水溝檐”安放妥當后,余興未消的匠人又用瓦刀舀起半盆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兩只展翅欲飛的小鳥。當年的場面歷歷在目:父親從爺爺手里接過石頭夯夯桿,一聲“弟兄們抬起夯來”響徹耳旁……此時此刻,父親陡升一股豪氣,還沒有向母親公布他的決定就兀自激動起來。接著,父親又托栓子給我捎信,命我火速回家。

當時,我在新鄉化工路一家中專學校的建筑工地打小工,每天和灰送料、傳磚遞瓦,跟我打交道的除了黑皮灰斗、塑料水管,腳手架上的扣絲、手錘、皮錘、鋼釬,還有方頭锨、圓頭锨、鶴嘴鋤和用來保證墻體筆直的掛線——泥水匠用一個錐子吊起來就能測量上下墻面鼓不鼓肚,用兩塊磚頭壓住兩頭平拉起來就能保證磚頭不會輕易出軌。我與工地上的每一件物什都是朋友,跟它們都能和平相處,不存在誰被誰征服的問題。我來新鄉已經兩年多了,并且一直在這個工地討生活。當時缺乏機械設備,每座樓都是一磚一磚壘起來的。兩年前,我參加了中招考試,因為腦子的問題成績非常糟糕,連鄉高中都嫌棄我這樣的笨蛋。我有一個女同學考上了縣一中,一個叫秋來的男同學考上了新鄉供銷學校,就是我打工的這家中專。那一年,我比秋來提前兩天到這所學校報到,只是報到的地點不同罷了,一個是冬暖夏涼的教室,一個是風吹日曬的工地。但我并沒有感到羞愧,雖然將來從事的職業不同——秋來說他畢業之后就是鄉供銷社主任,我可能要跟土坷垃打一輩子交道。但這并不會削減我成為一個農民的驕傲,也不會讓我喪失作為一個男人的基本權利:娶妻生子,成為我父親之后的一家之主。等我胡子眉毛全部變白的時候,本家們的紅白喜事上,我可就是一言九鼎的老家長啦,到哪兒都有小輩人給我遞煙、搬凳子。

我和秋來是發小,光屁股式的發小,但是秋來卻不允許我去供銷學校的教室和寢室找他。我不敢違抗秋來的命令,從小學到初中,秋來一直都是大家簇擁的對象,那是個成績至上的年代。我可憐巴巴地央求秋來:“我要想你了咋辦?”我是在新鄉供銷學校的操場上央求秋來的,秋來穿了一身袖子和褲腿外側鑲有雙白道的紅色運動衣,把我羨慕得直想抽自己幾個嘴巴,后悔自己因為笨失去了穿著雙白道運動衣在籃球場上展示三步上籃的好機會。長這么大我都沒穿過,真是白活了。我實在受不了,領了工錢后就央求秋來帶我去新鄉火車站旁邊的金利來小商品市場買了一身雙白道運動衣。為了與他有區別,我選擇了藍色。晚上脫衣服的時候,沾在身上的腈綸秋衣噼噼啪啪炸出許多火星,這些迷人的火星讓我一時間興奮不已,久久不能入睡。那天,秋來說完星期天會來找我的就匆匆走開了,不遠處有他幾個同學向這邊走過來。我們倆人弄得跟特務接頭似的。

有一天晚上,我實在寂寞得要命,就一個人偷偷跑到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盒“彩蝶”牌香煙,那是我生平抽的第一包香煙。那年我十五歲,一臉稚氣,但竟沒有惹起那個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愛穿無袖毛衣的老頭的懷疑。他除了找我零錢,還送了我一盒安陽火柴廠生產的“工農”牌火柴。他的老花鏡總是耷拉到鼻尖上,他從老花鏡鏡框上邊看人。剩下半包煙,我等著和秋來一起分享。秋來果不食言,每到周末都會來找我,如果恰逢我領了工錢,他甚至比我還激動,興致勃勃與我一起策劃這筆錢的去向問題,并多次問我:“家里管不管,用不用全部上交?”我搖搖頭,想起了中招考試后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我整天沒心沒肺地瘋玩,并不懂得這就是鄉下孩子人生軌跡的分水嶺,命運會在此分岔;也不知道父親母親在為自己暗暗操著一份心。直到有一天,吃早飯的時候,一只雛燕掉在我家正屋的方桌上,接著又有一只掉下來,幾片羽毛隨之緩緩飄落。我放下飯碗,跳上方桌,把兩只雛燕送回巢里。一會兒,雛燕又掉了下來,再送回,卻發現是它們的媽媽在往外推它們——我恍然大悟。再看手里的雛燕,它們嘴角邊的那一抹乳黃不見了。于是,我主動提出跟著村里的建筑隊進城打工,那些天一直給我臉色看的父親終于露出了微笑。母親拿出兩個洗凈的化肥袋,把被子和換洗衣裳一古腦兒塞進去,仿佛早有準備似的。臨出門,我看見兩只雛燕抖動著稚嫩的翅膀,歪歪斜斜飛出去覓食了。

在工地上,我繼承了父親的秉性,和他一樣專揀大的物什上,他說大物什出活。工頭和大工師傅都很喜歡我,是這些物什幫助了我,給我掙得了一個好名聲。傳到村里,父親母親很自豪。父親有點小得意,忍不住對母親夸耀起來:“像我,這小子像我!沒有累死的馬,只有餓死的驢,力氣生來是用不完的!”只是在家里說說而已,一出門,父親就變了,一點驕傲都沒有。父親一生謹小慎微、膽小懦弱,寧肯吃虧也不與人紅臉。父親的人生里很少使用“槍棒”。第一個春節回家,我把包在塑料包里的厚厚一沓鈔票交給父親,父親沒接,咧嘴笑了,說:“這是你自己掙的錢,你自己看著花吧。”倆人仿佛商量好了,母親在一旁也一樣的口氣:“家里沒有指望你交錢,你能顧住自己,我們當大人的就心安了。”父親母親越是對我放心,我卻越是舍不得大手大腳,盡管秋來一直在幫助我策劃,我還是攢下一個不大不小的數目。在新鄉供銷學校的日子里,一到星期天,秋來就帶我去人民公園、金利來和平原商場閑逛,去南橋的地攤上吃一塊二一碗的羊肉燴面,涼皮好像也是這個價。有時還會沖店家要一盤豬臉肉、幾瓶新鄉產的“航空”啤酒,我倆隔著桌子伸長胳膊舉著冒著泡沫的啤酒干杯……結束后,秋來每回都把手伸進口袋里,沖店家喊:“多少錢?算賬!”店家報了數目,秋來伸進口袋里的手卻遲遲不肯出來,好像口袋里放了強力膠似的。我照例把飯錢付過,秋來的手也捏著幾張皺巴巴的碎票子出來了。返校的路上,我倆又找到了在村里時的那種親密,相互摟抱著肩膀,甚至還會帶著幾分醉意吼幾嗓子:“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有一回,秋來極其神秘地告訴我,他們班里男生之間正在流傳一個手抄本,是個臺灣女子寫的,傳到他手里的時候,他一定讓我先看。秋來啪啪拍打自己瘦干瘦干的胸脯,他看出我挺在意那個手抄本。我跟著秋來學會了游泳、滑冰,給自己購買了羊毛衫、皮鞋、西裝、領帶和紫羅蘭香粉。我膚色較重又日日在工地遭受太陽的惠顧,改變自己的膚色一直是我的夢想之一。秋來給我出主意,說他們班不少男生女生在使用紫羅蘭香粉增白,勸我不妨一試。

忽然有一天,開著五菱拖拉機來工地送大沙的栓子——也是我光屁股式的一個發小,捎信讓我立馬回家。我跟工頭請過假準備坐栓子的拖拉機回家,栓子見我一個人,問我:“行李呢?”我說:“到家說完事就回來了,拉什么行李?”栓子說:“你爹讓你把行李也拉回去。”我如墜霧里,只好用那兩個化肥袋把被子衣裳裝進去,然后大包小包一齊扔進栓子的駕駛室。情急之下,我違反了我和秋來的約定,急匆匆跑到新鄉供銷學校教學樓三樓八七級棉檢班,喊出秋來與他道別。秋來一臉茫然,他正在為第二年的畢業分配發愁,他已經弄清了自己所學的棉檢專業從學校出來后是去棉站收棉花的,跟鄉供銷社主任并不沾邊。他想留在新鄉,覺得這樣比分配到鄉棉站更有前途。秋來沒有責怪我的魯莽,他甚至擁抱了我一下,狠狠地擁抱了我一下,就在他們班門口。那一刻,我覺得秋來非常棒。

那時候,村里的電燈線已經架通,可是鬼知道一年里它能亮幾天。縣里在壓負荷,鄉里也在壓負荷,過年過節的時候,村里的電工青山不得不啟用那臺燒柴油的老式機組來保證路燈和戲臺的照明。因此,早自習晚自習,我們經常點煤油燈,一個個鼻孔都被熏得黑乎乎的。那天晚上,我們全家坐在土院里合計著蓋房子的細節問題,父親母親說得多,我用雙手托住下巴靜靜地聽著,就像在學校上課一樣。父親脫掉方口布鞋,赤足蹲在柳圈椅上,一窩接一窩地往他的銅嘴竹桿煙袋里面裝煙絲。父親有一個齒輪打火機,我沒少去供銷社給他跑腿買火石,偶爾父親會獎勵我兩顆洋糖錢,就兩顆。汽油是城里老表給的,裝在一個輸液瓶里,放在窗臺上。爺爺也有一個煙袋,是棗木做的,比父親的威風,桿上還系著一個裝煙絲的荷包。爺爺和父親抽的都是一個牌子的煙絲,產地來自新鄉北站。夏天,一到晚上,爺爺的脖子上就會有一根蒿繩纏繞,蒿繩的一頭已經被點燃,隔一會兒,爺爺就會用嘴噗噗吹幾下,弄得火星子四濺。爺爺的一張臉溝壑縱橫,仿佛木刻畫一般。爺爺走后,我收藏了他的棗木煙袋。每當受了委屈或是在學校使足了勁卻沒能考出好成績,心里十分憋悶的時候,我就會捏著爺爺的煙袋一個人哭著去爺爺的墳前述說我的傷心……那里,夏天長滿了蒿草和苘麻,冬天枯草萋萋,會有幾只麻雀蹲著發呆。

我和母親一人搬了一個板凳坐在父親面前,隔著一張小桌子,以仰視的姿勢望著父親——我們的一家之主。盡管父親有時候很怯弱,但我們還是非常尊重他、信賴他。用墨水瓶改制的煤油燈在我們面前燃燒著,飛蟲圍著煤油燈嗡嗡叫著,燈焰忽大忽小,隨時就要熄滅似的。風來時,燈焰歪向一邊,變得越來越小,光在顫動,暗淡下來,幾乎就要熄滅了。可是風稍一減弱,或者母親用手罩住它,它就又重新閃耀起來,卑微,但不屈不撓,一如我的父親。母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農村婦女,皮膚不白但是很干凈,比父親個頭高也比父親看起來年輕。她手里拿了一只掃床刷子,身上身下不停地掃,其實她的衣裳上丁點灰土也沒有。有一會兒,母親放下掃床刷子,手卻閑不住,取下頭后的發夾,用嘴咬住,叉開五指把頭發梳攏一番。母親已是五十歲的人了,但她的頭發依然烏黑發亮,濃密蓬松,似乎在反抗把它們圧在頭上的發夾里。父親卻已經開始禿頂了,一到冬天,他就與他的老式帽子形影不離,那頂帽子里面的一圈襯皮被汗水浸黑了,帽頂上有被他捏下去的兩個大坑。父親在柳圈椅上啪啪磕煙袋,一窩接一窩裝煙絲,每次撥動打火輪,招來火焰,他的兩腮就會深陷下去,這一刻,我突然發現父親跟爺爺像極了。接著,青煙會從他的鼻孔和嘴里一起冒出來,像天上飛過三架噴氣式飛機一樣壯觀。父親過足了癮,開始一本正經跟我說翻蓋房子的事,他問我:“咱是蓋明三暗五的現澆房哩,還是磚瓦房?”

我一時語塞,說實話,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我的臉唰一下紅了,就像在學校老師公布考試成績我哪門課沒及格一樣。這時,父親裝好了煙絲,突然隔著桌子舉到我面前:“來一袋?”父親帶起的風險些把煤油燈撲滅,母親趕緊伸出雙手罩住燈焰。她挪挪煤油燈,讓柔和的光線映在我臉上,而她自己卻留在陰影里。

我沒有想到,一點也沒有想到,父親會給我讓煙,這讓我一時很慌亂。我抽煙的事一直瞞著父親母親,在他們面前,我從沒有叼過煙卷,不想今天……我伸出雙手,接過父親的煙袋,像一個士兵從將軍手里接過戰刀一樣。父親把煙袋遞給我的那一刻,已經開始把我當個大人看待了。那一瞬間,我感到肩上沉甸甸的,生平頭一回覺得自己責任重大。毛煙比卷煙勁兒大,只一口我就被嗆得咳嗽起來,兩眼咳出了淚。父親拿回他的煙袋,呵呵笑著。

這時候,母親替我回答父親的提問:“各有各的好處,又各有各的不好處。”母親把煤油燈撥亮,一張臉紅彤彤的,“現澆房房頂低,干凈,還能曬糧食,就是熱天太熱,水泥板一點都不擋熱;瓦房冬暖夏涼,不過將來想起二棚可就沒有指望了,時間一長還掉灰土……”母親還要說下去,被父親揮手打斷了:“讓小中自己拿主意,房子就是給小中蓋的——”父親轉向我,眼睛晶亮晶亮的,“蓋好房,就該給你說媳婦了,你都虛歲十八了。”但我實在拿不出主意,就像在學校對付一道有難度的幾何題一樣,盡管我絞盡腦汁、苦思冥想卻還是一無所獲。如果爺爺在世,他一定會幫助我的,他不忍心他的孫子受此煎熬。最后,還真是爺爺幫助了我。父親突然想起來了,爺爺在彌留之際摸著我的頭交待過父親:“小中腦子笨,不是上學的料,再作難也要給小中蓋上五間紅磚藍瓦房,說一房媳婦 ……”我記得爺爺原來又寬又厚的手掌變得又干又瘦,由于年深日久的皸裂,就像老樹一般斑駁。

爺爺的遺言替我解了圍,紅磚藍瓦房,成了全家一致的決策。

之后的幾天,我們一家連續多次坐到一塊估工算料,我在一個薄皮筆記本上一一記下:大梁幾根,檁條幾根,椽子幾根,紅磚多少塊,水泥多少噸,石灰幾車……每樣材料父親都能準確地報出價格,看來他真是蓄謀已久了。實在鬧不清所需數量,父親就去請教泥水匠老黑和木匠劉十三,每次去手里都捏著“彩蝶”煙,這是我們村里求人辦事的基本禮數。老黑和劉十三已經答應父親,在我們家翻蓋房子時,都要來出任大師傅。老黑精細,劉十三大大咧咧,父親去請教他,他總是那句話:邊干邊瞧唄。父親回到家跟母親說了,母親提醒父親:“咱可不能按劉十三開的數去備料,上回青山家蓋個耳房,完工后剩下一堆木頭、三合板,太浪費了。劉十三手藝不錯,就是太馬虎!”父親連連點頭,把劉十三提供的數字又仔細推敲了一番。

父親一邊備料一邊去找村里的“封建仙兒”麻三爺,定下了動工的一個吉日。找麻三爺的人都不會空手去:一盒煙,一瓶老白干,用輸液瓶灌好的一斤小磨香油,更多的時候是方酥和筋骨條。

一九八九年的農村工地,電夯正在取代石頭夯,石頭夯多占人不說,寬度尤其大,為了保證夯道順暢,必須把整個地基挖深挖寬,而一米寬的電夯正好彌補了石頭夯的不足。從決定動工起,父親就一直躍躍欲試,準備大顯身手。他找來鐵絲、木棒、棕繩打算重新做一個石頭夯,誰知一張口就被老黑澆了一頭冷水。

父親這一生連個生產隊長或小隊保管也沒干過,出任最大的“官職”就是打夯組組長。父親雖然不算魁梧,卻力大無比,而且號子喊得響亮,句句都能落到點上。村里曾經發生過多次因為號子喊得拖泥帶水而導致抬夯人閃腰、砸腳面的事故,這是父親打夯生涯中絕對沒有過的事情。兒時的記憶里,父親經常被人請去打夯喊號子,中午,主家自然少不得打酒割肉,熬大燴菜。我會循著香味過去找父親,父親很耿直,會毫不留情地把我攆跑。我很委屈,于是鼻孔開始張大,那通常是哭泣的信號。好心的主人把我拉住,將一塊又寬又厚還帶著幾根零星豬毛的大肥膘塞進我嘴里——咬下去,滿嘴流油,齒間肉香半個月不去。這塊讓人回味無窮的大肉膘與父親的打夯技術過硬密不可分,父親為此非常自豪。這次我們家翻蓋房子,父親起意使用石頭夯,第一用意非常明顯,他是想他那威武的號子啦!但是卻不會僅僅如此。

泥水匠老黑的話是有權威的,父親只好放棄了使用石頭夯的打算。一提到電夯,父親母親都作了難,母親嘆一口氣,責備自己:“都怪我這張破嘴,得罪過人家!”母親慢慢道來,我才一點一點明白了。村里只有一臺電夯,是青山家的,打一次電夯需要付費一百塊。一百塊是小事,關鍵是母親跟青山媳婦不對勁,倆人在大街上叉腰拍屁股罵過,甚至動過手,自然是勝負各半,青山媳婦的臉被指甲抓出幾道“血布鱗”,而我母親的嘴角卻爛了。平時倆人在大街上走個頭頂頭,必怒目相視,然后往地上狠狠吐兩口唾沫,呸!呸!母親和青山媳婦成為對頭的原因并不復雜,在鄉下也是司空見慣。母親勤勞能干,愛她的子女,但母親并不是沒有缺點,母親喜歡念叨人家的短處。青山媳婦長得好看卻不大會做活,地里的活和家里的活都不在行。母親經常在大街上徑直拽住青山家的小孩,查看人家棉襖的做工:針腳勻不勻稱,兩個袖口是否大小一致。“青山媳婦的手伸出來比腳還笨,沿邊都沿不好!”母親見過青山媳婦縫被子,確實很糟糕。母親越來越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不僅在自己家里說,在老井邊洗衣裳的時候,去別人家串門的時候,情不自禁就笑話起人家。母親的針線活是很出色的——但是這也不能成為笑話別人的資本不是?

說閑話也許是女人們的天性。有一段時間,鄉下生活有了明顯改變,我們已經告別了煤火,開始使用煤球了,可以掂來掂去的桶形煤球爐保證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與此同時,村人在自家院里打壓水井的熱情很高,母親和村里的女人們卻極力抗議。因為這對她們而言,意味著到全村僅有的幾口老井旁打水并且與其他女人悠長而美妙的閑聊機會即將徹底被終結。當然了,她們的借口是老井的水甜。抗議自然是徒勞,壓水井開始工作后,那些老井也一口口消失了。

當母親和青山媳婦在大街上拍著屁股罵街時,我并沒有感到羞恥,而是在一旁搖旗吶喊,手里還攥著一塊石頭片子。我對自己成為一個農民毫無怨言,從小就積極參與上輩人留下的種種積習。中招考試失敗后,我的人生理想極其簡單,正如幾年后在報紙上看到的一位記者與一個放羊娃的著名對話一樣:“為什么不上學?”“放羊。”“為什么放羊?”“掙錢。”“掙錢干什么?”“娶媳婦。”“娶媳婦干什么?”“生娃。”“生娃干什么?”“放羊。”實踐證明,這種理想滋潤了我的一生,讓我認真對待每一件農事而樂此不疲。在生我養我的這方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兒育女,又何嘗不是一件幸福之事。況且我天生害怕縱深的套路,跟土地和牛羊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要安生得多。

母親與大多數農婦一樣,罵街本領相當精湛。有一次與一位鄰居吵架,導火索我早已忘記了,但是她們以對方的膚色相互攻擊的精彩畫面卻一直留在我的腦子里。很長一段時間,我很佩服母親的用詞豐富并且在中招考試時大膽借用,結果判卷老師怒不可遏,作文給我判了個零分。我記得當時一大街人,母親幾句話就把對方撂倒了:

“黑是健康的標志,白是尿泡的!”

“黑是鋼筋,白是兔孫!”

……

母親跟人吵架從不先動手,只要對方一動手,母親應戰前總有一句口頭禪:“我手里可沒端豆腐!”雙方一開戰,我和姐姐就撲上去咬對方的大腿。父親卻總是選擇逃避,在母親最需要援助的時候,他強健的肱二頭肌就失去了力量。但是一逢見莊稼活,他雙臂上的肱二頭肌馬上會恢復它們的光亮。母親已經習以為常,除了事后對父親抱怨幾句并沒太多的責難,照樣給父親端吃端喝,鋪床疊被。父親對農事的盡心和一肚子的莊稼經彌補了他的怯懦,我從來沒有輕看過父親。在電夯這件事上父親卻出奇地勇敢,要去青山家賠不是。“這個疙瘩遲早得解開,電工是得罪不起的,以后日子長著哩。”父親不知哪來的勇氣,決心去處理這件事,“殺人不過頭點地。”

母親不讓:“誰種下的蒺藜誰收。”說完,母親頭一仰,一臉悲壯,“我去給她賠不是,先扇自己兩巴掌,大不了青山媳婦再吐我一臉唾沫!”

父親沒有再跟母親爭,卻把目光轉向我。我一下懂了,騰地站起來,決定去跟青山媳婦道歉。

事情并沒有想象得那么糟糕。青山是村里為數不多的高中生,又是預備黨員,為人熱心,處事公道,是很講道理的一個人。我一進門,青山媳婦哼一聲把頭扭向了一邊。青山卻很熱情,拉過一把凳子讓我坐,然后又拉過另一把凳子,跟我坐個面對面,笑意盈盈地望著我:“大兄弟,真稀罕啊!”

我按父親教我的禮數,摸出一根“彩蝶”煙遞上去,又用火柴給青山點上,這才有點哼哧地開了口:“青山哥,我是給青山嫂子賠不是來了。千不對萬不對,都是俺家的不對。”都是母親教我的話,還要往下說,青山媳婦一揮手,打斷了我:“叫你媽來,這事跟你不沾邊。”我的臉一下子憋得通紅,瞬間,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這時,青山非常男人氣地沖他媳婦吼道:“閉上你的嘴!”我決定豁出去了,起身走到青山媳婦跟前,把臉伸了過去:“青山嫂子,你吐我一臉唾沫吧,要不,就扇我幾巴掌出出氣,我替俺媽挨了。”我使勁憋著,終于沒有讓淚水掉下來。青山一把把我拽回到凳子上,語氣不太好地對她媳婦說:“我看這事至此就算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想咋地?再說小中兄弟可不是一般人,他跟大街上跑的那些個吊兒郎當的年輕孩們可不一樣,有正氣,你沒聽說他在新鄉工地咋出力的?”我知道,這是工地上的大鐵锨和鶴嘴鋤們幫助了我。青山忽然把話題一轉,關心起我的前途,“你不能一直干小工,要想法成為一個大工師傅。”那個年代大工師傅是很吃香的,工資是小工的兩倍。我很感激青山的指點,卻又為自己的笨拙發愁,對青山說:“我腦子笨,怕是學不成泥水匠、木匠,頂多能學個好的鋼筋工。”青山扔掉手中的煙頭,我趕緊摸煙,卻被他攔住,他摸出自己的“散花”煙,送給我一支,說嘗嘗這個。對我的自卑青山不以為然,轉過身子跟他的媳婦介紹起我的過去,“小中小時候可聰明了,一直是班長,還當過鄉里的紅花少年,大隊敲鑼打鼓往家送喜報。”

青山媳婦已經原諒了我的母親,臉色早已緩和下來,她好奇地湊過身子問:“那后來呢?”

我很激動,你想象一下吧,這樣一個難題,突然徹底解決了,打了死結的繩子突然自動解開了,你不能不拍手叫好!也不能不對青山的寬宏大量伸大拇指頭!我接上話,告訴青山媳婦我小學五年級發了一場高燒,燒出了腦膜炎。后來,腦子就不好使喚了,別人一兩遍就能記住的英語單詞我卻要背十來遍。咋使勁,都考不出好成績。青山媳婦聽著,忍不住為我的經歷唏噓,眼圈也紅了。

在房子的翻蓋過程中,幾個發小流的汗水并不比我少,尤其是栓子。那時候鄉下蓋房子還不興包工包料,都是找人幫忙,親戚、本家,還有發小。支一口大地鍋,熬大燴菜,煮熟的五花肉片、油炸豆腐、自家下的粉條,主菜隨著季節變化不一樣,白菜、洋白菜、冬瓜、豆角、豆芽,逮住哪樣是哪樣,一齊推進鍋里,咕嘟咕嘟,香氣彌漫了一條街。那時候還沒有反季節菜。父親經常給人家幫忙,人家自然一喊就來。母親也有幾個對勁的過來淘米摘菜,一起對付那口大地鍋。從一開始掀房,栓子就扔下家里的五菱拖拉機,領著幾個發小來幫忙了。

栓子是個實誠人,比干自家的活還賣力。搬磚的時候,別人一次五六塊,他每回都是十塊十一塊,從腹部一直摞到超過鼻子尖。栓子還專揀別人不想干的活去干,用竹竿敲麻捻,類似彈棉花一樣,“噗噗噗”,頭上、眉毛上落滿了絨毛。敲開的麻捻是往石灰里摻的,以此增加石灰的黏度。栓子天天第一個來,最后一個離開,吃飯的時候卻是最后一個端碗。好幾回,我看見栓子把盛進碗里的肉片又推回鍋里。每一回,我的眼睛都不由一熱。幾個發小受此啟發,盛菜的時候讓勺子專門避開鍋里的肉片和豆腐,并且還把別人喝剩下的啤酒收集到一個瓶里,用塑料袋包住瓶口,留到下頓飯拿出來。汗水洇透了他們的背心,他們天天泡在我家的工地上,連洗衣裳的工夫都沒有,風干后的背心上現出一片一片“云彩”。

星期天,秋來也來了,加入到了我們的建房隊伍。剛開始進料時,我就拿出了我的存折,父親母親一時驚呆了。父親的眼睛居然濕濕的:“這娃,這娃!”母親問我:“秋來是不是一直在幫你花錢?”我當即否定,告訴他們:“沒有的事,我們出去玩的時候,一直是一人一半。”青春的我是不允許對朋友有半點褻瀆的。我知道秋來在心底對我的熱愛。有一回他誠懇地向我坦言,初中時出于對我的友情,他夸大了對武術的興趣,陪我看了三年《武林》雜志,打了三年沙包。最讓我愧疚的是,三年里,所有的星期天秋來都在陪我打坐、練功,全然不顧我那舉世聞名的腳臭。秋來捏著長長的橡皮水管澆水、洇磚,像捏著一條伺機咬人的毒蛇,與栓子他們有說有笑。他和栓子已經和好如初,之前的一次,栓子送大沙到新鄉供銷學校,見了秋來跟他打招呼,與同學一起走過來的秋來卻裝著不認識栓子,走了過去。栓子為此放出話來,要與秋來割袍斷義。

白天,栓子與大家一起爭搶著去做那些出力的活計,黑夜,他卻一次次被帶到那個臺灣少女身邊,情不能禁。栓子在揮動鋤頭奮力鼓搗石灰中的麻捻時,禁不住哈欠連天。我勸秋來趕緊把手抄本從栓子枕邊拿走,秋來卻哈哈壞笑,笑栓子自控能力太差。我們都有過那樣的體驗,被電擊一樣酥麻,靈魂幾近出竅。我們還有過另一個相同的經歷,站在縣法院張貼的審判布告前發呆,對被槍斃的強奸犯名字下面的紅杠杠久久注視。那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注視。

安門上窗之后,東西兩個里間的頂棚進行了水泥現澆,凝固需要十天八日。頂棚是一個既可以放糧食又可以放雜物的地方,有的人家也用來住人。等待拆胎的這幾日,父親母親去招呼冷落了多日的莊稼,玉米需要上穂肥,稻田的稗子正在猖獗。我被留在家里出豬圈糞。那是一個無比空曠和安靜的秋日,出糞的時候,為了排遣寂寞,我把父親的半導體收音機放在了圈墻上。收音機里播放的是朱明瑛演唱的《喀秋莎》。我看見我們家的黑毛豬靜靜地臥在一邊,它好像在看晚霞,神情極為悲傷,這是平時沒有的表情。另一頭白毛豬聽得津津有味,臉上露出智者的笑容。

這一切讓我感到非常不妙,我分明從這一派靜謐中感受到了一種喧囂,那預示著有什么好戲即將開場。

果然有一天,后院的趙老四兀自跳上我家新壘的磚墻,大聲宣布叫我們停工。趙老四是我家的一個本家,他爺爺的爺爺和我爺爺的爺爺是同一個人。若干年前,我們兩家幾十口人共同使用一口鐵鍋、一只勺子。趙老四長了一臉絡腮胡子,一年四季不離帽子,夏天的帽子居然是用細鐵紗做的,透氣性非常好。那個年代的制帽商居然有這份心性,那是專門為頭上生有疥瘡的人設計的。因為這頂帽子的緣故,趙老四一直打著光棍,快四十歲的時候才討來一房媳婦,自然是打過折扣的:一個寡婦,還帶了一個小孩。這個寡婦成為我的四嫂后,我們兩家趁著一開始的新鮮勁,曾經有過一段非常友好的相處時光。我記得只要一家做了改樣飯,必定要給另一家端一碗過去。我還記得有一回,我被電焊傷了眼,母親領著我去找奶水醫治。四嫂正在坐月子,奶水正旺。四嫂捏著她的奶頭穗對著我的眼睛,嗤地一下,嗤地又一下,奶水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滴。臨走,四嫂又突然對我伸出手,嚇得我趕緊捂住了自己的臉。在鄉下,嫂子開小叔子的玩笑是從不避人的。

時間長了,免不了會有罅隙產生,兩家關系也是好一段壞一段。一旦兩家關系緊張,對媳婦言聽計從的趙老四必定會黑著臉,緊攥著拳頭,仿佛隨時會逮住我們家哪個人暴打一頓似的。趙老四天生暴躁,又孔武有力,因此,我們一家人非常懼怕他。我們共同使用一個院子的時候,我家的小板凳如果在路上擋他了,他會一腳踢飛。記得我姐姐生罷小孩回娘家住滿月,小外甥日夜哭鬧,父親找麻三爺討來一張寫滿字的黃表紙,叫我晚上去大街的電線桿上張貼,白天,我讀到了上面的內容:天皇皇,地皇皇,俺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過了幾天,小外甥依然哭鬧不止,十分聒噪,趙老四發飆了,半夜里跳到院子里,沖我家的窗戶喊:“再哭,把他摔死算了!”我們一家嚇得心驚肉跳,次日,姐姐就抱著小外甥提前走了。有一件事卻讓我對趙老四刮目相看。那一回,因為澆地爭水泵父親跟另一戶人家發生了爭執,其實父親并沒有爭,那一家卻在無休止地奚落父親,圍觀的人很多。趙老四從旁邊經過,二話不說上去揪住那一家戶主的衣領,只一拳就把他打翻在地,然后,一句話沒說就走了。而那時,我母親剛剛跟四嫂吵過架,正在膠著狀態。圍觀的人一齊沖趙老四伸大拇指,這才像個本家樣!

趙老四跳上墻頭的原因極其簡單,我家新建房子的兩架大梁頭正對著他家的窗戶。按當時的迷信說法,大梁頭不能對著人家的正門,但是并沒有不能對著窗戶這個說法。四嫂去請教麻三爺,糊涂可笑的麻三爺為了一點“孝敬”夸大了大梁頭的危害。麻三爺捋著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搖頭晃腦,振振有詞:“梁頭對著正門和窗戶,屬于角煞,非常嚴重!大門是主要氣口,犄角對著,直中要害,短不了會生病遭災!《望門斷》有言……”麻三爺更深層的意思是讓我家破費破費去找他討一個破法,誰知性情暴躁的趙老四根本聽不進父親母親的好言好語,非要讓我們把梁頭重新調一個位置。泥水匠老黑和木匠劉十三一齊搖頭,小聲嘀咕:“簡直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地基、根腳都下死了,哪能把梁頭換位置!真不講理!”父親臉膛紫紅,他的人生選擇更多的是忍氣吞聲,我看見他不時舔一下皸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給趙老四說好話,低聲下氣。趙老四堅決不讓步,沖父親大聲吼道:“說個老天爺都不中!不把梁頭換個位置,我就把你家的墻掀了!”說著,居然真的用腳踢掉了幾塊壘好的磚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可是沒有人上前去勸趙老四,都知道他的火暴脾氣,都不愿惹他。場面一時僵在那里。

在鄉下,娶媳婦和蓋房子的時候,如果有人出來阻攔,是一件非常掉面子和敗興的事情。主人一般都會選擇大打出手或拼死一搏來維護自家的名聲。父親終于忍無可忍了,他大喊一聲:“我跟你拼了!”說完,返回臨時搭建的草棚里,端出了爺爺留下來的老式土槍。母親一陣狂喜,不知從哪兒找來了鐵砂和火藥,遞給父親。所有人都望著父親,父親端槍的手在不停顫抖。父親的一生并不缺少善良和勤奮,缺少的是反抗。誰知,趙老四并不害怕父親的土槍,朝著父親一聲大吼,父親手中的槍竟掉落在地上。“混蛋!”父親的舌頭打結了。母親再次表現了對父親的失望。她回到草棚,放聲大哭起來,并且,一定要讓他的兒子聽見。多少日,父親和母親都選擇了忍受,放棄了反抗。這一回卻不能再忍了,望著站在墻頭上洋洋得意的趙老四,我的怒火已經無法抑制,我恨不能立即沖上去,把他的絡腮胡子一根一根揪下來。

我操起木匠劉十三的那把利斧沖了上去,我照著自己的膽汁和熱血所指示的那樣做了。怒不可遏的栓子也早就忍不住了,拎起一把方頭锨跟著我沖向墻頭的趙老四。我們眼中燃燒的怒火告訴趙老四,我們可不是跟他鬧著玩的,我們是來索他狗命的。我和栓子像兩只發怒的牛犢一樣沖上去。在我的斧頭落下去的一瞬間,趙老四娘呀一聲叫,從墻上跳下來就跑。憤怒的斧頭劈到磚頭上,劈出一片火星!栓子的方頭锨跟著落下來,力道迅猛,頂層的紅磚被拍成了兩截。我們的眼睛血紅血紅,豈能就此罷手,于是再次沖向逃跑的趙老四。趙老四見勢不妙,竄進屋里,咣啷一下,從里面插上了門閂。四嫂仗著她是女人,哭鬧著不依我們,反說我們欺負她家了。真是奇怪,剛才還在我家墻頭上威風八面,一斧頭一鐵锨之后,卻成了我們欺負她家了!她用頭拱著我和栓子撒潑,弄得我倆束手無策。栓子從小就不跟女生斗架,不由一連后退幾步。四嫂居然得寸進尺,在栓子臉上狠抓了一把。還要抓,秋來卻從后面薅住了她的頭發,然后,劈頭蓋臉打下來。秋來一邊打一邊說:“我從小就愛欺負女生!”

自從那一斧之后,再見到趙老四,我突然發現,以前一直是仰視他的,現在卻變成平視了。于是我要說:人生途中,心中的斧頭該掄出去的時候一定要掄出去。掄出去的一瞬間,我長大了。

趙老四和四嫂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他倆把自己變成弱者之后,決定去鄉派出所報案。趙老四攙著披頭散發、嘴角流血的四嫂順著大街走,逢人就讓人家看她的傷情:“瞅瞅,這都是小中領著他同學栓子、秋來打的!”誰知半道上,卻被幾個本家追了回來。兩口子被帶到我們的老家長面前。老家長比我爺爺歲數還大,鶴發童顏,要不是這件事父親請他出了山,我都把他老人家忘了。老家長用手中的六棱木拐棍嘣嘣嘣敲擊地面,戳得土星四濺:“還是本家不是了?還是一個老祖宗不是了?還認我這個老家長不認了?”趙老四和四嫂仿佛做了錯事的小孩一樣,乖乖聽從老家長的意見,同意接受內部調解,放棄了報案。

要是你是一個地道的鄉下人你就知道,建房期間最大的喜慶不是新房落成后,而是上梁的日子。過程永遠比結果重要。在麻三爺選定的一個黃道吉日里,兩根松木大梁披紅掛彩,像新媳婦新女婿一樣被裝扮起來。來幫忙的人太多,一口地鍋已經無法保證中午的大餐了。三下五除二,泥水匠老黑只一會兒工夫又盤了一個鍋臺,快得讓人不可思議。劈柴在鍋臺里熊熊燃燒,不時發出噼噼啪啪的脆響。父親悄悄囑咐一個請來掌勺的師傅,要他往鍋里多下半包米。父親擔心吃漏了,那可就丟臉丟大了。母親領著幾個前來幫忙的女人做供品,給一些剛蒸出來的白饃饃點上一點點胭脂,把一碗碗大米扣出來,扣得圓圓的。四嫂也在幫忙的人群里,老家長的調解已經生效,我們兩家再次恢復了睦鄰關系。四嫂拿起一個點了胭脂的供饃,歪著頭問我母親:“嬸,你瞅瞅我點得圓不圓?”那神情極像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其實她跟母親隔不了幾歲。除了供品,她們還蒸梁糕,大梁上穩后會有一個重要儀式——拋梁糕。木匠劉十三會一個人到房上,父親會把一個盛滿梁糕和大棗、核桃、水果糖的木斗遞上去,據說吃一個梁糕一年都不會牙疼。我們都在期待著那個莊嚴時刻的到來,緊鑼密鼓地忙活著。

安放大梁的時候,需要主人扛著梁頭、踩著梯子一階一階送到它的落身之處。自從我去青山家說妥那件事之后,蓋房期間所有的外事,父親都讓我出面去交涉,今天的幾部梯子就是我挨門挨戶借來的。母親在新房的正間位置擺上了供品,劉十三手里拎著斧子,高門大嗓地指揮大家做著準備,尤其囑咐父親一會兒扛梁頭的時候一定要挺胸直腰,全憑腰用勁。父親站在大梁旁邊,羞赧又激動,為了爺爺的遺囑,為了一個莊稼漢神圣使命的即將完成,他有些按捺不住。越過劉十三的肩頭,我望著父親,吃驚地發現,僅一個多月時間,父親的鬢角竟帶了醒目的斑白。父親額頭上的皺紋日復一日地加深,這是日曬的結果,眼睛日復一日地褪色,雙手越發地黑紅。不久之后,父親就會變成爺爺的模樣。而我呢,若干年后也會變成父親現在的模樣。除了翻蓋房子,父親還有一個夙愿:給我置一輛紅色重慶80摩托車。但是僅僅一座房子就把父親掏空了,土里刨食僅靠打點小工的莊稼漢又有多大能耐啊!兒子的一座房、一樁婚事,甚至家人的一場大病,就能把他們變得彎腰駝背,可憐得像個小老頭一樣。

大梁落穩之后,劉十三出現了,這是上梁的重頭戲。我這才注意到,劉十三不但洗了頭發,還穿了一件新嶄嶄的的確良襯衣。劉十三意氣風發地跳上梯子,招呼父親來遞斗:“一上兩上,上到大梁頭上。主家來遞斗,榮華富貴在里頭……”劉十三吟唱的上梁歌一直延續到九十年代中期,再后來就徹底失傳了。人群里,母親正撩起圍裙拭眼角的淚。新房的門檻很堅實,后來的日子里,母親時常會坐在門檻上揀糧食里的雜質,她戴著老花鏡,膝頭上擱著一個簸箕。后來的后來,母親過世后,那道門檻也就不存在了。

劉十三沿著房子四角拋了一圈梁糕,每一把落下去,都會招來鄰居的瘋搶。劉十三把上梁歌唱得抑揚頓挫,亮亮堂堂:“東一把西一把,哪里有人往哪撒!”斗子見了底,劉十三從梯子上跳下來,滿面紅光,打算洗手入席,今天匠人們肯定要大醉一回的,父親從供銷社搬了一件老白干和十幾捆啤酒。劉十三抬頭一看,我們的老家長不知何時來了,和他的六棱木拐棍一起杵在他面前。老家長直直地盯著劉十三,顫巍巍地問:“都弄穩妥了?”劉十三一仰頭,高門大嗓地回答老家長:“老人家,一切都穩穩當當了。”老家長不再言語,突然扔了手中的六棱木拐棍,一躍上了梯子,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竟敏捷得像個年輕人一樣上到了房上。老家長直奔安放完畢的兩架大梁,一連數腳跺下去,迅猛得壓根不給人以起疑的時間,完全不像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其中一架大梁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居然陷下去幾公分。劉十三的臉騰一下紅了,這才想起老家長也是門里出身,只是久不出場,大家都把他忘了。劉十三把老家長從梯子上攙扶下來,慚愧萬分,說他給祖師爺丟臉了,隨即,拎起斧子,招呼他的兩個徒弟一起上房加固大梁去了。

新房還沒住進去,父親和我還在為地面拿不定主意,用水泥捶地面還是用水磨石?兩種材料都沒有接縫,都能預防老鼠和蟲子穿越打洞。這時,青山媳婦來我家提親了,說的是她的娘家侄女。我未來的丈姑姑如此描述她的娘家侄女:銀盆大臉,眉清目秀,不高不低,一米六七。高中差半年沒畢業,在鎮里的裁縫鋪學裁縫。說至此,我未來的丈姑姑非常不好意思地對我母親解釋:“我侄女可不隨我,手巧著呢。”我母親忍不住要笑出來,又趕緊用雙手掩住了嘴。

我無法掩飾自己的羞澀和沖動,因為我早已不再以高加林自擬,一心要做個與嗩吶聲相伴的幸福的馬栓。

責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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