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平
劇名雖然長了點,但卻明顯流露出編劇“致敬經典”的用心。誰都知道,這是彩調劇《劉三姐》中歌仙劉三姐的經典唱段:“唱山歌來,這邊唱來那邊和,那邊和。山歌好比春江水也,不怕灘險灣又多嘍,灣又多”細品這曲“經典”,你會發現這其中似乎有一種“劉三姐精神”——這種“精神”的本質一在于與鄉親同心“唱和”,二在于對邪惡不共戴天。山歌,總會讓我聯想到“詩三百”的“興、觀、群、怨”;這部音樂劇以“山歌”為主題詞,應該不會不關注人之本性——純真絕假之率性的審視!
這部音樂劇的“致敬經典”,一方面是參悟“經典”之真諦,一方面也是傳揚“經典”之精粹。編劇在人物設置上,首先就確定了當年彩調劇《劉三姐》的兩位首席——劉三姐和阿牛的扮演者,作為音樂劇的劇中人分別叫林芝和岑懷鄉。這種人物設置,對于“經典”的傳揚無疑是十分取巧的。該劇的第二幕《廟會》,就從“什么水面打筋斗?什么水面起高樓 ”“什么有嘴不說話?什么無嘴鬧喳喳”的相互盤問、互相對答開場。這是十八年前的廟會。暗轉之后,是廟會的十八年后了:還是彩調劇《劉三姐》,這次唱的是“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有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扮演者也由岑月月和石磊替下了林芝和岑懷鄉。雖然都是“彩調”的“精粹”,傳達的是戀人相處的不同階段,但前者的含蓄與后者的率真在音樂劇的擷取中,卻貼切著兩代人不同的戀愛觀。
是的,岑月月、石磊和林芝、岑懷鄉是兩代人。岑月月是岑懷鄉與林芝之女,而石磊是岑月月的隊友——同在一個民間的“羊角樂隊 ”。但如果僅僅是這樣設置人物,再預設一個月月與石磊“花好月圓”的結局,那就未免太清湯寡水、索然寡味了。擔任該劇編劇的張名河是著名詞作家,他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精美的石頭會唱歌”曾廣為傳唱。這回在劇中人物關系的設定上,岑月月作為岑懷鄉和林芝的養女,是兩人在當年廟會演出后撿回的棄嬰;而石磊作為岑月月的隊友,卻又是一位雙目失明的盲人歌手。很顯然,這種人物關系及人物特性的設定,必然增添了戲劇情勢的張力。
十八年間的兩個廟會是音樂劇的第二幕。也就是說,音樂劇并非一開場就直奔“謎底”的,不像“山歌”那般率性的“你盤我答”。該劇的第一幕叫《歌會》,是一個具體的場景,當然也是一種文化的想象。總編導黃定山把“歌會”安放在“春江”之畔,讓情景交融、聲情并茂。你可能想不到,在合唱“年年三月三,歌節代代傳。三姐名天下,人人愛歌仙”之后,第一個亮相的人物居然是“羊角樂隊 ”的掌門人羊角叔。作為“樂隊 ”的掌門人也作為“歌會”的主持人,其實已經暗示出“羊角樂隊 ”在這部音樂劇中的重要作用。在歌手甲“歌滿春江一條河,每朵浪花都是歌”、歌手乙“春江兩岸坡連坡,每片樹葉都是歌”之后,歌會依次亮出了三位歌手:一位是中文名叫“周天樂”的非洲小伙,一位是樂隊的盲人歌手石磊。在他倆分別唱出“我學會用歌追求姑娘,我學會用歌感謝生活”和“咱壯家的日子唱著過,不做那神仙做歌仙”之后,岑月月的歌聲從江中的竹筏上飄來——就是那支“山歌好比春江水也,不怕灘險灣又多嘍,灣又多”
明眼人都能看出,在春江“歌會”的波疊浪推中,岑月月就是音樂劇的女首席。只是看時就很為作曲家杜鳴抱憾:當他逐段逐曲把歌手甲、歌手乙、周天樂、石磊寫得異彩紛呈之時,似乎未能幫岑月月從“高原”再推高一點——這使我聯想起“媽媽教我一支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作曲,很有點從“高原”攀“高峰”的味道。我總在想,這支歌如果也取意“媽媽教我唱山歌”,在“翻唱”的基礎上“新唱”,一來會使岑月月有個更精彩的亮相,二來也會引發觀眾對月月媽的戲劇懸念??磥磉@支既扣緊主題、又升華主角的歌值得重寫。與之相關,月月媽叫“林芝”似乎太文了些,隨意些叫“林燕燕”可能更親切??赐耆珓『?,我更是覺得應該將羊角叔和月月父親岑懷鄉兩個角色合二為一。這樣從淺層而言,有使戲劇情節“密針線”的意味;從深層而言,還有個“彩綢”歌舞創造性轉換和創新性發展的課題。
歌會賽歌之后,或許是為著盡快結構起人物關系,劇情推進似乎略顯急促:先是月月在回家途中與石磊邂逅,感嘆他“用失明的雙眼演唱光明”,承認“他的歌打動了我的心 ”?;蛟S是為了強化演唱的“戲劇性”,導演安排了羊角叔對岑月月的提醒:“別輕易被他俘虜,雖然我也很喜歡這個怪物。他獨往獨來,顯得很酷,但不知他靠不靠譜。 ”其實,這個“提醒”有點將月月的“一見鐘情”推向“一往情深”的意思,因為月月借機唱出了“我看見了,他的自信與堅強;我看見了,他的艱辛
與力量。也許他的內心充滿痛苦與孤獨,但是他依然綻放著溫暖與陽光”這之后,當然是要交代岑月月的家——她的
曾經扮演過劉三姐和阿牛的母親與父親。暗轉之后的“家”,是林芝、岑懷鄉對美好青春的憶念: “(合)白發悄悄上兩鬢,人不年輕歌年輕。(岑)當年你演劉三姐,壯家歌仙傳美名;(林)誰不夸你之阿牛哥,戲里戲外都是情。 ”雖然是“美好青春的憶念”,但也有點“表揚和自我表揚”的味道。不是說不可以“表揚和自我表揚”,因為這個場景的規定情境,是夫妻倆等著為晚歸的女兒過 18歲的生日為什么我們會覺得歌會賽歌之后的劇情推進顯得 “急促”?細細想來,不是 “急促”而是“空泛”——因為在忙于結構(交待)人物關系之時,作為戲劇情節的“劇情”其實是“凝滯”的。
如前所述,二幕《廟會》設置了十八年前后的兩個廟會。第一個廟會在林芝與岑懷鄉的演出后,設置了兩人撿到棄嬰的情節;第二個廟會由岑月月與石磊演出,用意不僅在于棄嬰出落得面目姣好而且在于被陶冶得心地善良。其實,如果只是要表現岑月月的面目姣好、心地善良,未必非要設定她的“棄嬰”身份。這個身份所引發的戲劇情勢的張力,在于劇中還有一個曾經貧困、后開礦致富的礦老板傅子漢。傅子漢作為岑月月的生父,在姓名“負子漢”中就暗喻了。為著補償自己的 “心債”,富起來的傅子漢想著為歌仙般的女兒“在春江為她搭一座舞臺”,他作為劇中人就成了“文化投資人 ,”投資的對象是“羊角樂隊 ”為表演主體的“實景音樂劇”。這種編劇理念雖有點“無巧不成書”的巧合,但卻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在這時,筆者更覺得應將岑懷鄉和羊角叔兩個人物 “合二為一”——這不僅可以解決岑懷鄉“戲里戲外都是情”這一“有唱無行”的問題,而且可以在融資方的養父(岑懷鄉)和投資方的生父(傅子漢)之間糾葛出更有機、更有趣、更有料的“戲劇性”!
筆者很喜歡二幕《廟會》中“融資”這一場景的設定。這是在岑月月與石磊的廟會演唱。為了給傅子漢的投資做鋪墊,該劇借用了傳統戲曲常用的“四龍套”各顯“奇葩”的做法,讓張、王、李、趙“四總”過場。雖只是過場戲,總導演黃定山卻為其各自的“奇葩”個性費盡心機——他要讓音樂劇也能“插科打諢”放松觀眾,他要讓傅子漢為補償 “心債”而坦露誠意。稍顯遺憾的是,這本是傅子漢與生女岑月月可以“搭戲”的一個場景,編劇卻“就融資論融資”,讓傅子漢“掏錢”了事。而“融資”之后的場景,卻是岑月月與石磊“牽手”蝴蝶谷了??磥恚巹〖庇谧屷⑹膼矍樯郎兀x擇了“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敘述方式。但其實,岑月月追求演出“實景音樂劇”的理想和牽手石磊的心愿原本就是“可以”并“應當”合一的。如果羊角叔就是岑月月的養父岑懷鄉,他帶著月月和石磊與傅子漢談合作,傅子漢在“融資”那一場景的唱段會更有內涵、更有真情、更有深意。
音樂劇的第三幕叫《花會》。較之前兩幕而言,不僅戲劇情勢突然緊張起來,而且戲劇事件也突然多發起來。一是岑懷鄉、林芝夫婦得知月月愛上石磊,為她未來的幸福而失口道出了她的“養女”身份;二是岑月月、石磊懷著不安的心情,在雨中不約而同地來到蝴蝶谷,月月聽到了石磊決絕的別情;三是在雨中暈倒的岑月月被送醫后,突然被檢查出是患有白血??;四是以“羊角樂隊 ”為主體尋找月月的親人以完成配型之時,林芝不幸被車撞身亡;五是傅子漢得知生女患病消息后,悄悄在醫院配型成功;六是林芝的眼角膜被移植給石磊,石磊重現光明;七是月月和石磊在得到有效救援后,卻陷入深深的悲情與痛悔之中你可以想見,這一幕是如何地忙于交待多發事件,如同前兩幕那般地急于陳述人物關系。忙于交待,就可能難以聚焦情感的要穴,但這一幕中眾人尋找月月親人的歌舞《不停地奔走》和月月、石磊得救后再度響起的《我是你的眼》旋律,還是帶給觀眾強烈的視聽震撼。
《我是你的眼》看來是這部音樂劇的“戲眼”。它在戲中的第一次出現,是第一幕結束前岑月月和石磊牽手蝴蝶谷。那次是岑月月向石磊敞亮自己的心扉(獨唱):“牽著我的手,你什么都能看見。我是你的心,我是你的眼。讓所有的花,都開在你面前;讓所有的夢,都種在你心田。讓藍天寫下我對你的諾言,讓大地寫下我對你的愛戀”第三幕中《我是你的眼》旋律再起,是復明后的石磊與岑月月的二重唱,很明顯讓人感受到“愛心傳遞”的意味。我總覺得,作為“戲眼”的這支歌應該在第四幕《燈會》中得到擴放——這一幕發生在林芝不幸去世的兩年后,又趕上實景音樂劇完成“實景”搭建并由岑月月、石磊擔綱首演。觀眾都為這一幕中岑懷鄉對林芝憶念的獨唱《多想你回到我身旁》所心戚戚,淚潸然: “我心愛的人,你會不會來?在當年唱歌的地方多想你回到我身旁,哪怕一夜時光。可知我不止一次,錯把銀河當春江,隔著星空遙望,思念的淚水打濕了月光。我把你藏在歌中,永世不忘;有歌的地方,就有我對你的懷想”其實,這也是一種“牽手”,也是一種“眺望”,應該可以被聚合在《我是你的眼》的“戲核“之中。這里還想再強調一遍的是,岑懷鄉與羊角叔兩個角色的 “合二為一”將增強音樂劇的凝聚力并提升其感染力。
現在看來,在岑月月、石磊、岑懷鄉(合并羊角叔)、林芝之外,傅子漢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他作為岑月月的生父、又作為“實景音樂劇”的投資方,在情節推進、情感升華、情理昭示中,似都應發揮更重要的作用——他甚至比石磊、林芝都應居于“戲劇性”的核心位置。當他為岑月月擔綱主演的“實景音樂劇”搭好臺、攏好場后,他和岑月月的對唱《今夜我
為你拉開山水大幕》也深蘊著“牽手”之意,也隱喻著《我是你的眼》。因此我以為,在全劇結束時應有這曲“戲眼”之歌
以合唱的方式三度響起——響起時旋律有發展、歌詞有拓展、劇情也就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進展。這在擔任編劇的著名歌詞作家張名河而言,應當是勝任愉快的。在該劇“戲劇性”的事實呈現中,現在應考慮人物的“戲劇擔當”和他們的“戲劇地位”了。除前面屢屢提及的岑懷生、羊角叔 “合二為一”外,我以為應將傅子漢提升為岑月月、岑懷生之后的第三號人物(排在石磊、林芝之前),這樣有助于更清晰地強化該劇的主體事件——即一個民營演藝戲班要與時俱進地去擔綱“實景音樂劇”的演出。如考慮聲部配置,也可將傅子漢這一人物轉為岑月月的生母——這種聲部配置不僅可以在林芝去世后豐富音樂的色彩,而且在“棄嬰”的無奈的 “心債”的追悔中也更能“聲情并茂”。忽然想到,這部音樂劇應強化“戲中戲”的理念,戲中要推出的“實景音樂劇”就叫《牽手春江》(目前尚無名目);進而言之,《山歌好比春江水》作為劇名似也有些拖沓,叫《牽手春江》其實就很好。作為“戲眼”的主題歌《我是你的眼》,也不妨依第一句唱詞定為《牽著我的手》。
常言道:戲曲戲曲,半是戲來半是曲。而在我看來,音樂劇音樂劇,七分音樂三分劇。在該劇座談會上我說這句話時,著名編劇歐陽逸冰表示認同;但同時強調,這“三分劇”是建屋之柱梁,要撐得起扛得住那 “七分音樂”。對此我也十分認同,故從人物關系調整上提了以上建議。這是因為,所謂“劇”重在通過事件發展來塑造人物性格,而人作為“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又必須在“關系”中定位。依托彩調歌舞劇《劉三姐》創作的音樂劇《山歌好比春江水》,在我看來是“雙贏”的好事:對于音樂劇而言,在致敬經典傳揚經典的同時,接了地氣有了耳音;對于傳統“彩調”而言,不僅開掘出主角扮演者的戲外人生,而且實現著這門藝術的創造性轉換和創新性發展。從這部音樂劇的整體演出效果來看,應當說體現了 “與時俱進”的時尚性:其一,是故事整體脈絡的時尚性升華。從傳統歌會的“賽歌”競技,到現代燈會的“實景音樂劇”演出,體現出對文化傳統的傳揚和提升。其二,是故事具體細節的時尚性設計。比如周天樂這個非洲小伙的融入,增添了不少情趣,但還可以更加豐富些;還比如“融資”場景各 “總裁”的“奇葩”表演,通過“時尚”來揭示時尚的淺薄,也很有意味。其三,是故事敘述策略的時尚性擷取。整個故事從目標上看是向“實景音樂劇”挺進,但過程始終緊扣“愛心傳遞”——這也是“牽手”的時代風尚。其四,是故事情境營造的時尚性幻象。這主要體現為 “全息攝影”在多媒體技術中的運用;這種手段把舞臺平面的姿態和運動同步投影到底幕的屏面上,產生了強烈的視覺效果和深邃的視覺意味。為此我們還應特別提及的是:主創團隊除總導演黃定山、編劇兼作詞張名河、作曲杜鳴與傅滔外,還有副導演兼舞蹈總監史記、舞美設計周丹林和燈光設計王瑞國。
于 平: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南京藝術學院中國當代舞劇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