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銘
在存在大量潛在有效需求的中國,減少不當的政策干預,是提高經濟增長新動能的根本
特朗普當選之夜,我恰好在哈佛。第二天,在街上吶喊者有之,在課堂上哭泣者有之。胡永泰教授是我當天報告會的主持人,他悄悄告訴我,今天有很多人該來沒來,因為他們心情不好。我看,美國人難過,倒未見得僅僅是因為不喜歡特朗普,或者賭他敗選輸了錢,而是因為他的當選讓很多人認為不可能的事即將發生,而這些居然是在自由、民主、開放的美國。這件事本身動搖了人們的信心,增加了美國的“制度性交易成本”。
制度性交易成本的本質
當前,制度性交易成本被理解為稅費,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制度性交易成本是不當的政策干預造成的。
交易成本的本質來源于信息不對稱,人們彼此相互不了解,也對世界的變化缺乏足夠的知識。如果在一個“透明的世界”里,沒有信息不對稱,商品信息與交易對象信息的搜集、交換都沒有成本,這樣就不需要契約,不需要對契約進行談判、簽訂和監督執行,契約的違約成本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沒有信息不對稱,制度就不重要,制度性交易成本也就無從談起。制度之所以重要,恰恰是因為世界不完美,信息不對稱問題隨處可見,因此,需要用制度來規范人們的行為,降低機會主義,增加市場結果的可預期性。如果一切照章辦事,則搜尋信息、談判、決策、監督的成本都被最小化。也正因此,制度性交易成本的本質一定是制度或政策加大了信息不對稱性,削弱了市場結果的可預期性。
特朗普上臺之后,全世界都不適應。人們沒有想到美國會如此急轉彎式地從全球化的推動者和領導者往回撤,人們更沒有想到,政治正確的開放和多元會突然調頭。可以說,特朗普放大了美國政策的“方差”,似乎一切皆有可能。即使未來美國的政策方差能夠再縮小到讓人們放心的水平,恐怕也要經歷一段時間。
政策的隨意性和模糊性帶來的是風險和不確定性增加,在這個意義上,特朗普增加了美國的制度性交易成本。也恰恰是在這個意義上,制度性交易成本不只是稅負問題。特朗普只想著減稅,讓企業回歸美國,而結果卻是,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性,人們的“避險”行為相應增加,加拿大的移民網站在特朗普當選之夜就被擠爆,加州獨立也成了一個選項。
耐人尋味的是,時間一點點過去,特朗普的移民新政屢屢受挫,上任之后的說法和做法逐步回調到可分析和可預測的范圍之內。特朗普正在學習如何做好美國的總統,這些變化反過來又說明,在美國,制度性的交易成本可控。
中國式制度性交易成本
全球化的時代,國家競爭本質上是制度競爭。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就是加強國家的競爭力。
中國是一個轉型中的國家,雖然改革開放已經過去了近40年,但當前的市場經濟體制仍然有諸多不完善。制度從來就是從歷史演化而來的,當前的制度性交易成本的根源就來自于計劃經濟時期遺留下來的思維慣性和行為方式。
市場經濟最重要的法則,就是供給不斷適應需求,只要需求是合法的且沒有負外部性的。這個法則既能夠滿足人民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同時,滿足有效需求對于企業來說也就是商機。
在市場經濟體制下,識別有效需求最重要的就是價格機制。恰恰因為人的潛在有效需求是難以觀察和觀測的,價格信號告訴人們需求是什么,以及在哪里。于是,投資者會根據價格來計算收益和成本,從而決定投資的目標和地點。
遺憾的是,在實際生活當中卻經常會碰到各種各樣的制度、政策或規定,告訴你,你看到的價格是不合理的、不理性的,或者你要做的投資是違規的。在本質上,這等于說由政策決定者所判斷的需求要比市場機制更為準確。或者說,政策制定者所追求的價值,要比消費者通過市場機制顯現出來的價值,更應該成為社會的目標。
不當的政策干預與“資產荒”
一段時間以來,不當干預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說,且不論網絡專車是不是要控制數量,即使要,一定得通過戶籍身份來限制專車司機嗎?結果是,叫了車之后,打車軟件顯示出來的車牌號和實際來車的號不一樣,本地車的車主收筆錢,外地身份的司機承擔一筆由政策造成的租金。
再舉一例。大家都知道,一線城市房價很高。但若干年以來,一線城市存在的普遍問題是,在追求稅收的動機之下,地方政府規劃建設了很多商業地產。同時,一線城市的住宅容積率是受到非常嚴格管制的。這時,我們怎么來判斷住宅和商業地產之間的比例是否合理?并不復雜,看價格,看人們的投資行為。如果住宅需求旺盛,價格高,說明市場上有人愿意付出更高的價格,使得自己能夠住在市中心。沒有人會直接告訴你,他的需求到底是因為想接近工作地點,還是因為想接近市中心的豐富生活,但是價格機制會告訴你。如果人們對市中心附近的就業機會、生活便利性和消費多樣性沒有實際的需求,那么市中心的住房價格就會下降。反過來說,如果住房價格高,商業地產相對閑置,企業就會把部分商業地產轉為居住用地,不僅土地得到更有效的利用,企業擁有了掙錢的機會,居民的有效需求也得到了滿足,對房價上漲可以起到一定的抑制作用。
然而,在目前的土地制度下,商業用地、居住用地和基礎設施用地之間是有明確的界線的。制度上需要進行突破的,恰恰應該是找到一個機制,真正實現讓市場成為配置資源的決定性力量,解決不同用途的土地之間如何相互轉換用途的問題。遺憾的是,近年來卻大量出現政策制定與市場需求相背離的現象。政策取向是“嚴禁擅自改變項目規劃用途作為居住使用”。最近,在一個一線城市的政策文件中,一方面說要堅持市場配置資源,同時又從各個方面嚴格禁止商業地產轉居住用途。這兩句話同時出現,恐怕有違市場機制引導供給適應需求的樸素原理。
最近一段時間,另外一個備受關注的事件是在一線城市出現的關閉街邊店的現象。理由是,這些街邊店的用房原本是居住用途的。街邊店的存在反映的可是有效需求哦。有些小餐館的門被封上以后,在窗臺上搭了個梯子,居民從窗子爬進去吃飯,這個場景讓你相信,街邊店是有實際需求的。把這些店關掉要實現什么樣的政策目標,需要仔細辨別一下。如果說是為了恢復街區的風貌,那么沒有街邊店的街區風貌,一定好于有街邊店的街區風貌嗎(怎么判斷,誰來判斷)?即使街邊店的存在影響了周邊居住的環境,那么,改善環境是不是必須要關掉街邊店?還是通過其他管制手段和價格補償機制來進行治理?如果關掉街邊店,是不是在改善了某些維度的居住環境的同時,卻犧牲了生活服務業的便利性和多樣性?如果說關掉街邊店是為了控制人口,結果是不是犧牲掉了街道活力和服務業供應?控制人口的結果,是不是真的實現了“以人為本”的城市發展?
長期以來,中國經濟一直存在的問題就是“資產荒”。換句話來說,中國缺乏有效的投資渠道,來讓普通居民的財富得到保值和增值。這個問題的背后,當然存在金融市場未能有效配置資源的問題。而我在這里想說的是,除此之外,中國的市場經濟本身還存在一個根深蒂固的問題,那就是,市場機制不斷地被不當的干預所干擾,政策制定者以自己追求的某種價值來取代市場機制下人們通過價格顯示出的價值,在本質上,這就是中國當下制度性交易成本的根源。而對于投資者來講,在那些與需求相背離的政策管制和突變中,投資的收益無法保證,投資的不確定性上升。這些問題加總起來,就會加劇“資產荒”。
(作者為上海交通大學特聘教授,編輯:蘇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