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歧
我從未愛過南方蓊郁陰濕的春暮,說是水色曲折,實則一株杏,一爿瓦檐,一尾泊船而已。縱使時光倒流,回到杏花春雨的江南,從晦暗天光中走出的,充其量不過一綸巾羽扇、纖弱體質的文人。而在木壘,四月倒寒的小城境內,在態勢渾厚的照壁山下,難以預料會有怎樣的遭逢。就在770年前,當一列蒙古鐵騎緩緩行過獨山(今照壁山)腳下時,眼前的平沙莽雪中突然現出一座洞開的城池,長風肆意穿城而過,卻不見人煙。為首的將領不禁心生奇怪,勒馬四顧之際,他向身邊隨從問道:“這是什么城,為何不見人?”他的隨從,是個曾任焉耆縣刑政官的維吾爾人,那維吾爾人靈機一動,當即應道:“此乃獨山城,居民已逃荒他處。但這地處北來要道,位置重要,應該移民耕種。我可從焉耆縣遷移60戶人家到這里。”正是這一問一答,改變了空城的命運,也改變了隨從的命運。
名叫哈刺依哈赤北魯的隨從,并未追隨驍勇的蒙古大軍繼續前行,而是受領將命,留居此地,重新修建獨山城。史書記載,六年之后,他的將領凱旋而歸,獨山腳下廛市紛雜,街巷繁榮,獨山城已成為百姓安居樂業的家園。將領見此景象不禁大喜,他高聲召喚著自己的老部下來相見,卻得知哈刺依哈赤北魯已經去世。《元史列傳》中僅用寥寥一句話寫到了事情后續,“乃賜月朵失野訥都督印章,兼獨山城達魯花赤。”月朵失野訥即是哈刺依哈赤北魯的兒子,被任命為獨山城督官。
歷史向來這般嚴苛近乎勢利,寫史者精煉的筆法甚過于“太上忘情”,卑微者的人生無足輕重,永遠只作為偉大人物的腳注,們的生與死無比狹窄,一句話、幾個動詞便可概括,不值得浪費過多筆墨。就好像故事中的那位將領,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后人做文章,寫到哈刺依哈赤北魯的死,往往會以一貫油滑的語調補充道“成吉思汗聞言潸然淚下”——不惜用虛構的眼淚為那位蒙古帝國皇帝再添一抹人性的光華。
哈刺依哈赤北魯在東征西討中度過了大半生。當這個維吾爾族將士走到獨山城時,他年事已高。或許是出于老人對生命通達機警的認識,想結束顛沛、血腥的行軍,又或許晚夕光照下的獨山城,在茫茫曠野中是如此醒目,以至于霎時間喚醒了一個見慣流血、殺戮的人對于生活最誠懇的想往。于是,他最終選擇把自己的晚年留在了這里。
獨山城多榆樹,嫩青榆錢下或有小兒嬉鬧、耄耋倚杖,而沙場之上,塵囂酷烈,一株綠榆由敵我雙方的鮮血澆灌,樹下遍是破碎的盔衣鐵甲,甚至枯干的人頭。一個這邊勞作生息,歲月靜好;一個那廂尸山血海,陷陣沖鋒。成吉思汗在戰爭中將帝國的版圖擴張至西歐大陸,他的勝利永垂青史。但我不禁想,當這位偉大的皇帝再度回返獨山城,可曾對哈刺依哈赤北魯生出過一絲羨慕?
成吉思汗的一生征戰不息,滅國四十,其中六次出征西夏,前后歷時23年,到第六次率軍討伐西夏時,他已是65歲高齡。據說他唯恐西夏殘余勢力作亂,甚至于病中立下遺囑:死后秘不發喪。對于成吉思汗而言,他激烈、壯闊的生涯中有無盡光榮,唯獨死亡,是一場代價高昂的敗仗。而哈刺依哈赤北魯以智慧與死亡較量,他預先安頓了自己的歸宿。
死亡,是多么的宏大而公正啊,它許成吉思汗以曠世的英名,卻給了哈刺依哈赤北魯一座安逸的獨山城。
浩瀚歷史中,相較于人的命運,朝代的更替迅疾更甚。而一座城池在歷經世事變遷、時間的洗禮后,最終成為了奇跡般的見證。早在公元7世紀,大唐帝國在木壘設蒲類縣,受安西都護府領屬,后又改屬北庭都護府管轄。與此同時,北疆設有11個守捉城,獨山守捉城正是其中一個。它位于巴里坤和哈密兩條要道的交叉點,東依照壁山,西臨蘆花河(木壘河),是絲綢古道新北道上的一個樞紐驛站。而唐之后,又歷經五代十國及北宋、南宋,其四百年間因戰亂被長久地荒棄。直到清雍正十年(公元1732年),木壘筑新城,寧遠大將軍岳鐘琪征伐準噶爾部時,曾率軍兩萬,移駐木壘城。而那早已不是原來的獨山城。
如今的獨山城遺址,距木壘縣城以南大約兩公里。一截近二十米長的土墻,陳舊、蒼涼仿佛一段漢唐的月光。長空底下,我想象著盛唐時期沿黃沙古道緩緩走來的駱駝商隊。當年城兩邊應是店鋪羅布,商賈云集。陽光下彌漫著奇特的香料味和粟特語,馬嘶聲、叫賣聲、碗盞擊碰聲從街頭傳至巷尾。來自中原的漢商,一路穿越絕壁荒漠,于暮色中抵達獨山城。他們疲憊而快樂,學著像當地廬帳而居的蒲類人那樣大碗喝酒,手撕羊肉。在擾攘市井中,絲綢和葡萄酒,瓷器和藥材,銀器和植物等等,如五光十色的流水般傾瀉一地。且不單是沸騰的貨物交易,還有胡旋舞和金剛經,阿拉伯歷法和犍陀羅,伊斯蘭教和佛教等等,它們一并匯聚城內,像火焰般引起人群的騷動,繼而又以燎原之勢向世界涌去。
昔日盛景,徒剩殘垣。好比風華絕代的美人,終是鶴發雞皮地坐進靜穆的黃昏里。站在獨山城遺址前,回望過去,我的眼睛掠過帝王、名臣以及絲綢路上的來往商賈,最后停留在公元1219年,定格在哈刺依哈赤北魯身上。或許他目送成吉思汗軍隊遠去,孤身站立的時刻,亦是人世的黃昏。
他不會想到七百年后會有一個我,特意來憑吊他的獨山城。多少硝煙在這黃昏里碾升墜滅,又有多少王侯將相在脈脈斜暉中氤氳了顏色、形狀,化為埃塵。我想寫的不是其他,就是這百代千秋荏苒飛逝后,微不足道的哈刺依哈赤北魯們,以及他們的無人為之立傳與歌頌的黃昏。這黃昏不夠光明,恰如一將功成背后的枯敗萬骨;它不夠響亮,但它卻是那潮漲山移后不可磨滅的痕跡。
如博爾赫斯低吟的那般,“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給你關于你生命的詮釋,關于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我且以私心去記錄這樣的存在——沒有功勛與光榮的,哈刺依哈赤北魯的獨山城。世人常以成敗論,那就讓成吉思汗去青史中稱王吧,今生,我只要二分塵土,一分流水,我偏愛那至死不渝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