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語
燈光調暗了,蠟燭在燃燒。你,安詳地躺在花叢中,沒有了一絲一毫的痛苦。我站在你的面前,離你不遠,試圖穿過悼詞找到你。
對于其他人,詩歌是一串足跡,只要跟隨那些足跡,最終我總會被帶到他們的身邊,距離近得足以讓我看到他們在走動,而你卻不同。你的詩歌把你包裹起來,支撐著你,卻把你跟我隔開。你的照片也一樣,你的笑容像面具,擋住了藏在面具后面的疼痛。與其說是病痛切斷了你和世界的聯系,不如說世界無法接近你的疼痛,更讀不懂你的笑容。即使在睡夢中,你也是雙眉緊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在時刻接受著疼痛的指責。
然而,此時此刻的這一場睡夢,你沒有了往日的緊張和痛苦,你終于感到輕松了嗎?那么,你游走去了哪里?你有沒有回到家鄉,去看看昔日那片草地,那片給了你兒時無盡快樂的綠油油的草地,以及那一位沿著你的文字,翩翩走進每個讀者心中的丁爺爺?你有沒有回到你曾經用生命堅守過的邊防線,那里的雪,還和當年一樣大嗎?你的手腳是不是又被凍得沒有了知覺,當年那個幫你解帽帶的戰友,如今又身在何處呢?我知道,你一定會去看望多年來給予你幫助的朋友們,因為你無數次地說過,在無休無止的疼痛中飽受煎熬,如果沒有他們,你早就放棄了。一如桌上所有這些你的照片,每一張都攝于疼痛的臨界中,或是溫情的呵護下。就像這張,夏日的驕陽透過畫面外樹木的縫隙灑落在你身上,你穿著綠色軍用棉褲,在競相開放的花叢前,憂心忡忡地望向不遠處的小崔,而你拄著的拐杖,使你早已僵直的雙腿,終于找到了確實的依靠。你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從冬天偷跑出來的,卻被夏天困住了,既回不去,又無緣享受。你是那種不會為了拍照而擺姿勢的人,你只是直挺挺地站著,似乎這樣你就可以真的如松柏一樣挺拔而長青了,似乎你站得越直越久,拍出的照片就會越好。
而你在書桌前的照片則截然不同。比如這張,拍攝于你還能堅持站立的某個下午,那些時間里,任何人都無法與你相比。雙腳潰爛的傷口處,那劇烈的疼痛沿著神經不斷地向上蔓延著,直至周身和大腦。你咬緊牙關,扶著桌子站立著,右手在紙上艱難地寫著,一個字,兩個字,你臉上的表情隨著右手的動作越來越復雜,兩條僵直的雙腿也越來越頻繁地替換著站立,你的額頭上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了,而你仍然在堅持著。只有詩歌如花朵般盛開又凋零,然后又毫不費力的優雅變身為散文,勢頭從未減弱。每一個文字都在涌向你,為得到你的撫摸而爭先恐后,仿佛它們為此已等候了千百年,就是為了知道自己在一個重病重殘的詩人筆下,會幻化成什么樣子。
詩歌從你身上什么都沒拿走。把你掏空的是病痛。詩歌是生活還給你的,但那還不夠,遠遠不夠。
還有這張,是在你病逝前三天,我隨手拍下的。那時你已經站不起來了,書桌對于你,只能用來擺放書籍和報刊,書桌前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了。你躺在床上,用濕毛巾蓋住了酸澀的眼睛,人也像被什么蓋住了一樣,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說出簡短的話來,話音未落,你就已經開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了。你已經像這樣躺在床上多長時間了,也許連你自己也說不清楚,不是嗎?大家來看你,而你卻只能那樣躺著,攢足了力氣才可以說上一兩句話。
一張照片,就是一幅在時間流逝中定格的影像。直到那幅影像融化了,就如同和你一起躺在房間里,等著你從縹緲中返回,等著你走動、說話和寫字,就像我到了你家,而你正站在門前,笑意盈盈。
也許,人們能夠從你的詩歌中讀出些什么。也許,朋友們知道怎樣去調和你人生中的痛苦和你文字中那充斥著絕望的溫情。比如《坐在裸露的根上》《在一個人的世界里》《想起遠方那片幽篁》和《愛的留言》等等。我覺得,你寫的每一首詩,每一篇散文,都是你飽受病痛折磨的人生中的一頁,是你對自身對朋友對友情和愛情的不斷思索,即使是為別人做嫁衣裳,你的文字也具有某種品質,某種文學大家的宏偉和莊嚴。你的《閑聊波爾卡》是那么意蘊深遠,《最后的謝意》又呈獻給大家一顆坦蕩赤誠的心……
你躺在那里,是那么安靜,我甚至不確定,你是否知道我就在你的身邊。我知道,我看上去有點像一個闖入者,一時間竟不知該離開,還是該安靜地站在原地。我們有段時間沒有見面了,有那么多事情我想聽你嘮叨,但你只是平靜地躺著,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除了不停地在心里自問自答,希望能夠把你從沉默中拉出來。我想知道你腳上的傷口是不是又擴大了?樓下的住戶還敲不敲暖氣管道來抗議你的號啕了?或者你又吃了過量的止疼藥,而導致胃再一次出血了?你的淚水在眼里翻滾著,因為疼痛已經完全不受控制了?就是這樣,人生中有些事情已經注定,它們埋伏在那兒,等著你經過,像命運一樣耐心。
我一直很喜歡你客廳里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你是那么健康,那么神采奕奕。當時的你,穿著有些臃腫的軍裝,一只手插在褲兜里,另一只手夾著一支煙,步履翩翩。你曾經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我死了,就用這張照片當遺像吧。
你說,在拍過這張照片不久,你就被派往邊境執行潛伏任務了。你全副武裝地趴在邊境線的大雪下面,在零下40度的寒冬,一趴就是幾個小時,一連數天,而且是紋絲不動。可是你從來沒有抱怨過,更沒有逃避過,任務完成了,你卻像商人走進辦公室那樣大踏步地走進了病房,誰知,竟一病不起。
你在部隊醫院和地方醫院之間不停地輾轉著,你說,你時刻準備著等待結束,也等待開始,等待那些會讓你的大腦短路的細微小事。漸漸的,你注意到等待的內部有一種呢喃,你好像聽到有人在對你叫喊,話語碎成了尖銳的音符。你開始四處張望,在洶涌的人潮中,你開始辨認逝者的臉龐。有人碰了碰你的胳膊,你轉過身,看見了你的父親,他在朝你咧著嘴笑,說著一些你聽不懂的話。父親拉著你的胳膊帶路,似乎你是個盲人,你們離開大路拐進一條小街,這條小街很少有人經過,路中間都是積雪。
——你已經死了。你突然對父親說,父親笑起來。
——沒錯。
你們走上結冰的臺階,它通向一家醫院,在內科病房的走廊里,你看見醫生護士都在緊張地忙碌著,而病床上躺著的竟然是你自己。這里的醫生護士都認識你,而現在他們卻好像根本不認得你了,和你撞個滿懷,還跟什么都沒發生似的,繼續急救。
——我死了嗎,父親?你貼近父親的耳朵說。
——怎么說呢,你已經不用再擔心這個問題了。
——那為什么我感覺不到自己已經死了呢?
——沒有人能夠感覺到自己死了。
于是,你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你終于不再疼痛了,可以健步如飛了,而留存在記憶里的一切,好像只是一種成見。
所有的醫院都差不多,都是一堆諱莫如深的建筑,里面的醫療器械也大同小異。住在醫院里,如同坐牢一樣。或者說,自從你潛伏凍傷以來,你度過的每一天都是在坐牢,一個人的單身牢房。你說過,你的職業就是生病。
終于,一個初秋的早上,你又一次被救護車拉進了醫院。這一次,沒有所謂的朋友來看你,你也不用看著相機,面無表情地只等著照片拍完。
你深吸了一口氣嗎?空氣中依舊彌漫著來蘇水的味道。透過救護車的倒視鏡,你看見自己的臉在盯著自己看嗎?身后太空般深邃。你一定是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目光,再一次躺在了救護車的擔架上,看著高樓大廈一閃即逝,聽飛機從天空中滑過,而后顫抖著消失了。這時的世界比創世紀的第一天還靜,在有任何城市之前,在有任何風之前,那時唯一的詩歌就是上帝的話語吧。那么,上帝對你說了些什么呢?
救護車安靜地行駛在城市的街道上。沒有風,但到處都好像是一場狂風剛剛經過留下的痕跡,你躺著,聽著,想象著,光影不停地掠過車窗,也掠過你的身旁。有段日子了,你被困在各種事物中間,那是因為一種生病的語法,把世界粘在一起的句法,突然間全都分崩離析了。你迷失在詞語里,動作里,甚至連最簡單的詩句都寫不出來。但是我知道,不管你寫或者不寫,你的內心都是相當精致的,當然,也會是相當脆弱的。所以,你必須讓自己慢下來,再慢下來,慢到沉默像灰塵一樣落到你身上,你走進自己的深處,就再也沒有出來。
你人生的最后時光,不再寫詩,因為寫不動。也幾乎沒有朋友來看你,因為你沒有力氣說話,也下不了床。陪伴你的是天使一樣的女子,以及窗臺上的一盆花,和一條魚。就在這種單純里,你偶爾喂喂魚,也看看花,卻再也沒有力氣去擦拭花葉上的灰塵了。
所以,你無法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寫詩了,即使有時根本就是心不在焉。偶爾寫出來的句子也像個受傷的運動員,再也無法像從前一樣一氣呵成,收放自如了。你知道,自己有太多注意力被病痛占據了,沒有留出足夠的空間給文字的神秘。
也可能并非如此。我一直認為,藝術家能把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轉化為優勢。你也是吧?你也在把生命中那些遭遇轉化為自己的優勢嗎?近些年的作品是你的精華,這點大家的看法一致。但那些你還沒有來得及寫出的作品呢?當你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繼續和大家探討的時候,你曾經幫忙一起發明的言說方式,是否也有某種特別的東西?有沒有可能,詩歌因為你的無法書寫而變得更加高深了呢?就像一幅畫受到了損傷,卻更加增添了它那不復存在的完美?
你喜愛文字,喜愛書中散發出來的油墨的氣息,喜愛詩歌和散文的味道,喜愛小說中那種人間煙火的情境。喜愛站在電腦前,讀上幾篇難得一遇的好文章,那感覺,就像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癡迷文字的人。
就這樣,你沿著網絡上的細枝末節,找到了一群喜愛文字的朋友。在無邊的大理石天空下,在網絡的虛擬世界中,你們一起坐在咖啡館里看街上人流如潮,卻什么都不用想。所有找到你的人,都會來和你打招呼,征求你對他們文字的看法,每次你都會真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多半是以鼓勵為主,直到他們露出滿足的笑容。當然,也有人過來和你搭訕,是為了在你這里尋找隱秘的傷痕,他們注意到你一年四季都穿著棉褲,也聞到了你講話時各種藥物摻雜在一起的苦澀。是的,你心里有很多憂傷,那些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大部分都留在你心里。你只讓其中很小一部分流露到詩歌里,不是以憤怒的形式,而是讓憂傷一點點地四處散落。《回家的路》,一首憂傷的歌。
中秋的哈爾濱,雨一直下個不停,被水汽環繞的樹木,祈禱著明天會有一輪秋陽高照。此時此刻,城市靜得像海洋,車流聲像漲潮,霓虹睡在水洼里。人們在秋雨中告別,然后獨自回家。城市在自我修復,世界繼續運轉。
在某個時間,所有城市都會給人這樣的感覺吧。那么,在這樣的感覺中,你已經走出去很遠了嗎?一天已走向尾聲,那揮之不去的徒勞感,我再也無法回避。我知道,每一天都會走向這種平靜的無助。廚房里自來水在滴滴答答地響著,沙發上女兒的書包還沒有整理好,一只蚊子從耳邊滑翔而過,一杯白開水還在冒著熱氣,所有這些細節都在講述同樣的故事,而故事里的我,走到窗邊,看著外面被雨水打濕的街道,想著有多少人也在像我一樣望著窗外。如果周末只剩下雨水和大風,也就失去了周末的意義,所以人們都在期盼著新的一周的到來吧?這樣的時刻,你又在做些什么呢?你會對過往的一切既感到后悔,又無怨無悔嗎?即使你已經身處在世界的另一邊,也會希望有人在思念著你吧?這時,如果你正好從這座城市經過,你會抬起頭張望,想象著那些亮著黃色燈光的窗后,有一個人坐在電腦前,看著桌上的照片,寫下了這些句子嗎?
天快亮了,我也累了,而你依然在照片里,時間對于你來說似乎是不存在的。那么,文字呢?你的故事,你的詩歌,你出版的書,以及這一篇文字,都是屬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