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東
她站在我辦公桌對面,若不是遞上來的名片,真以為是附近學校的中學生。馬尾發,劉海與眉毛銜接得恰到好處;寬屏臉,白里稍有點泛黃;純白T恤扎入腰際,右邊褲兜里露出的半截手機明顯有磨損的痕跡。她絕對不是推銷高手。熟練的營銷者口才是嫻熟而油滑的,而她說話唯唯諾諾,目光很不自然地環視著我和我周圍的環境。似乎有些膽怯。很明顯,在她的意念中:我就是一個來拉業務的,其他與我沒有一丁點關系。行就行,不行便走人。
新的寫字樓要裝修,從一樓到十五樓,大小不一的宣傳單、彩頁、企業畫冊滿樓道皆是。衣著不同的青年男女,在電梯里出進。各種策劃、講解的聲音不絕于耳。每個遞上來的名片背面,似乎都有一個完美的、唯我的方案。
七月,下午三點的陽光隔著玻璃,映在她的臉上。她坐在三人沙發上,單薄的身子陷入其中,使沙發顯得很空落。看得出,她對這項業務很生疏。我說門牌要求是亞克力材質,工作職責牌要求塑封,樓下上墻的公司名牌為不銹鋼,樓道玻璃貼湖藍色腰線,字為黑體,司輝鏤空……她的一雙眼睛只是盯著我,滿臉疑惑,但又不停點頭,偶爾冒一句OK。從她木訥的表情中,看得出她是新手,剛剛涉入這個行業。盡管她很認真、很仔細地聆聽我的要求,并不停地詢問尺寸、大小、顏色及安裝的時間,我還是能判斷出她的職場履歷:剛剛畢業,至少不是學這個專業的,只是為了在這個城市駐足,臨時找一個安身的場所。
我說,按照要求,先拿個方案,做個報價,然后傳給我,如果價格在合理的區間,我就定了。
電話響了,她只看了一眼,就掛了。不足一分鐘,鈴聲又響了起來。轉身,面墻。干什么?正談業務呢。聲音很高,明顯帶著怨氣。干什么三個字針一樣尖細,能扎進肉體。看不見的身影和聽得見的聲音被網絡傳輸,瞬息萬變被這個女孩演繹得淋漓盡致。一切都被凝固起來:女孩左手插在腰間,右手捂著耳朵,如一尊雕塑,背對著觀眾,至于面部表情,只能通過想象了。陽光向西移動了十分鐘,電話終于從她的耳邊回到褲兜里。她又回到沙發里,我給她添水,不經意地掃視:臉像月光,一對小乳忽閃忽閃,似要蹦了出來。周三我給你方案和報價,但我需要拍下你現在的實物。我隨口答應:行。我如此果斷,估計在她看來,只是禮節性的應付。她的目光和表情開始變得柔和起來,剛才轉身時的犀利、憤怒在利益面前開始下沉。她不再說話,端著手機,與每一個實物親密面對。這種親密,不僅僅是一次商業上的合作,合作的背面,是她的業績和提成,是維系最起碼的水電費,還有房租、衣服、香水、化妝品、手機流量……所有這些日常生活的信息,暗含在她回頭說拜拜的眼神里。
一張標底并不高的商業單子,上面寫的不全是字,還有討生活的五味雜陳!
她把報價發到我的郵箱,之后是一個短信。那時候我好像在去什么地方的路上,忽視了這個短信。下午或者更晚一點時間,這個女孩的聲音傳至我的耳朵,當時是怎么回答她的,全然忘記了。事實上,我是很少用自己的郵箱,除非給某個刊物發稿件,才記起,自己是有郵箱的。有一次,發完郵件,打開未讀郵件,恍然記起這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和她尖細的聲音,這已經是一個月之后的事情了。
我下電梯,從七樓到一樓,需要多少時間,從未計算過。但這一次,似乎時間很長。電梯停在六樓,這個女孩進來了。衣著和我第一次見她時沒有兩樣,相互看了一眼,誰也沒有言語。空間本身不大,也不敢多看,本想有意問問她的業務,但不知道怎么開口,只好低著頭,很局促,很別扭。電梯終于停在一樓,空氣似乎一下子流暢了許多。如果沒有那個方案和郵件,上下電梯,我是不會注意她的。但,事實上,我那天打開她的報價和方案,要比我現在做的價格低一些。有些慚愧和內疚,似乎對不起這個女孩。
三個月之后,我要做一個關于企業宣傳的彩頁。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個初涉職場的女孩,以彌補那份未讀郵件帶給她的損失,和帶給我的愧疚。按照名片上信息,很認真地按著捆綁她身體的數字。第一遍未接。便想,是不是正在談業務,不方便接聽。按照常規,只要是一個靈光的業務員,都會及時回電話的。但,她沒有。于是半小時后,再按下重撥鍵。我說我是某某公司的,咱們曾經見過面,雖然上次合作沒有成功,但這一次,一定能成功。她說,對不起,我已經不在廣告公司干了,離職兩周了。也許出于職業習慣吧,我說:你干得很不錯,是不是有好的去處了?這一次,她的聲音很遲緩:您再不要取笑我,我三個月沒有拿回一個單子,老板說,公司不養閑人,于是,我就真正成了閑人。放下聽筒的瞬間,我不敢,也不想去猜測這個女孩此時是什么樣的心理和心情,也不想知道,她的水電費和物業費從何而來。也許,我的想法杞人憂天,或者純屬多情。
進入郵箱,刪掉了那份郵件,然后將那張并不精致的名片投進了碎紙機,看著它,直到電機轉動的聲音停息。
中秋節前,去萬達買一些零用品。在地下超市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見了她。站在碼放整齊的牛奶箱后面,淺藍色工裝,染了麥子色的頭發,白熾燈下,臉若牛奶……有意識買了兩箱。找錢時,她多看了我一眼,但不是驚訝,而是坦然和平靜。
拎著牛奶,轉身時想:當初要是那個單子給了她,今天站在這里促銷牛奶的可能是另外一張面孔。
快遞小哥
爭吵過后,喧囂凝固于安靜。
我盯著放在桌子上的那件黑色包裝,和包裝上自己的名字,以及聯通我的那11個數字。他就是通過這11個數字找到我的地址,并將這個包裝擺在了我的面前。
當網購和電商日漸走近尋常百姓的時候,鼠標、網銀、支付寶、快遞、電話、三輪車……這些便捷的支付、通訊、交通等工具,便以一場著實看得見的革命,使曾經熟悉的中國郵政趨于暗淡和失色。
然而,是革命,就會有疼痛。
比如現在,我對面站著的這個小伙子,此時,與我有著同樣的表情:一臉的怨氣和無奈,用沉默甚至憤恨的目光與我對視。然而,我相信在他上樓梯的時候,一定會想著和往常一樣:放下貨物,拿出圓珠筆或者碳素筆,要求收貨者在右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撕下中間的那一張,裝進一個土黃色的帆布包里,然后轉身,去往下一個客戶。事實上,他的這個想法在我這里被凍結。
我的程式是這樣的:簽完字之后,順手拿了插在辦公桌筆筒里面的剪刀,剪刀不算鋒利,但對付包裝物上的黑色塑料,還是游刃有余的。塑料攤開后,是一張發票。至于發票上的金額,我是不會看的。因為,在我點鼠標的瞬間,那幾個阿拉伯數字已經被我儲存。就在我下手剪開最后那個紙質包裝盒的剎那,這個個子不算高,戴黑框眼鏡,胖而略黑的小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哥,你得先付款,再拆封裝盒,他說。他這么一說,剛剛還算存在于我們之間的友好和謙讓,被流動的空氣一下帶到了窗外。如果他不攥我的手,黑色的塑料這時候可能已經被我扔進垃圾筐,索尼牌相機以及附帶的數據線、電池、保修卡、說明書等等,一定與我近在咫尺。
驚愕或者說驚訝的表情從我的耳朵旋即轉向面部,然后停滯。他似乎覺得我沒有聽到他的話語,又對著我凝固在臉上的表情重復了一遍:先付款,再打包裝,這是公司規定的。
如果他不要加上公司規定這個后綴,或許我不會生氣,也不會發火,更不會說“你拿走”這三個字的。在沒有見到他之前,我已經接觸了四家公司,國有的、民營的、上萬人的、幾十人的,從來沒有聽說買東西要先付款,后驗貨。至于遇到他之后,這種一廂情愿地規定能不能被推廣、被普及、被消費者認同和接受,在我的理念中,估計是不會的。我的理由也由此展開。
他依然重復著那句話。
爭吵、解釋、對峙……這些詞匯在我和他之間不斷地被上演。
我重新站了起來,然后將包裝遞于他:給,你拿走,這東西我不買了。小哥并沒有接納這個既不屬于我,也不屬于他,更不知道屬于誰的包裝。如果按照我的脾氣,我會將這個包裝收回,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此地,然后把包裝送回它來到這個城市的原點。然而,這個小哥并沒有如同我的想象和規程去做。我這樣做,只是試探一下小哥的底線,讓他柔軟一下自己的語言,柔和一下立在兩個人之間的僵硬。事實上,我的這個舉動并沒有緩和此時的冷峻氛圍。
沉默。四目相對,似有火光燃燒,但我絕不會擔心在我的屬地,有肢體碰撞。因為,這是我的屬地。
小哥用右手食指撐了一下要掉下來的眼鏡,然后緩慢地說:哥,那你得付我三塊錢的快遞費。因為你在包裝上已經簽了你的名字,簽了名,說明你收到包裝了。你知道嗎?我念了四年大學,好不容易找了一份送快遞的工作:早上四點多起床,騎三輪車,要到十幾公里的快遞公司裝當天的快遞,然后一家一家打電話,晚上10點多才能回家。你知道送一件快遞多少錢嗎?三塊錢。再說你的這件包裝,你已經簽了字,我要是退回快遞公司,不但掙不到你的三塊錢,反而是要被罰款的,這一天就白干了。
在這樣的語言里,我剛才還算挺立的身體,開始緩慢下沉。我相信呆滯在我面部的表情此時一定很尷尬、很難堪。重新坐了下來,故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以緩解被語言擊傷的肉體。還能說什么?按照發票上的金額,給了他。然后在尷尬里目送他出門,又有些慚愧,追著他的身影,在電梯口,握住他的手,說了幾句溫暖的言詞。
看著兩塊白色的不銹鋼終于合上,我的整個身體才開始顯得輕松和釋然。
走廊不是很長,也不怎么安靜。過往的目光不會在意你掛在臉上的是微笑、怨恨、失落、郁悶……他們已經慣常了討生活的職場,和職場里那些隨處可見的喜怒哀樂。擊倒或者打敗你的不是對方強壯的身體,而是隱藏在深處的語言。每個人不管你有多么強大,但你的身體內一定存在著被刺痛的秘密。秘密一旦被猝不及防的語言觸及,支撐強大的即便是標號和硬度很高的水泥鋼筋,你也會渾然倒地的。對此,任何人恐怕都無能為力。
在這個快遞小哥幾句不經意的語言面前,我是真正地倒塌了,而且倒塌得毫無顏面。回到桌前,努力地讓自己的身體、臉面、聽得見的心跳恢復于平靜。面對這個尚未拆封的包裝盒,第一次接觸時的激動早已遁逃,且不知所終。細想:事情的焦點也就是三塊錢,而并非那些所謂的規定。如果,他最初能夠直白地表述,那么,爭論不休、面紅耳赤……這些漢語言不會被我擺放在這里。
似乎有些羞愧,無意識地就回撥了他的電話:我說我是剛剛送你下樓的那個人。但接下來要說些什么,一時沒有了語言。電話里我只聽見一句:哥,都是小事……然后就是嘈雜的汽車聲、人聲以及風聲——在風的耳語里,我只好無奈地將自己的嘴巴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