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
春暖大地,植物園梅花漸次開了。在一片矜持春光里,梅,開得優雅繁復,一盞一盞,像是盛著滿杯的春意。我漫步在清澈的花香里,感受著春回大地的氣息,只覺是一件心生美好的事。
在一株老美人梅下,我竟意外遇見了他們父女倆。父親看上去有些滄桑,但精神很好,小女孩也長高了。草地上,父親正用粗糙手指翻著書頁,認真地讀故事給女兒聽。他也抬頭認出我,驚喜之余,向我述說著自己的近況。
他曾是我的鄰居。那時我家還住頂層六樓,樓前是一家工廠,站在陽臺,四周的風景盡收眼底。他就在廠里上班,家,便是墻角用石棉瓦搭起的一個小窩棚,旁邊開墾出一方菜畦,種四季菜疏,一年到頭都有望不盡的綠。聽說工廠不景氣,活計少時,他也踏三輪車出去收廢品。而引起我好奇心的是,每天滿身油污的他,總會在空閑時,手捧一本書坐在窩棚外讀。
我有段時間心血來潮,想在屋頂種些花草,到他那里借工具時,便認識了。在幫我把花土抬到六樓屋頂后,作為感謝,我讓他把我平時收集的一些舊報紙順便帶走。進門時,他顯得躊躇,撲了撲身上的塵土,隨手從衣兜里掏出了兩只塑料袋,把鞋套好后,這才放心地踏進來。我去為他倒茶。他在書房整理那些雜物時,看到書架上一排排的書,眼神里透著光彩與羨慕。我知道他愛書,便隨他挑選自己喜歡的借走。就這樣聊了起來。他告訴我初中時喜歡寫作文,老師也幫忙投過幾次稿,可總覺不是那塊料,最終放棄了。畢業后來到城市打工,只是書癮再戒不掉。談及今后生活,他說最大的夢想,是能在城里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把鄉下母親女兒都接過來,讓女兒接受好一點的教育,讓年邁多病的老母享幾年清福。他也一直在為此而努力。當然,這也是妻子病逝前最大的心愿。說至此,他的神情有些黯然。我不知道,該不該去安慰他,忙不迭把桌上的水杯推過去,催著他喝茶。
臨走,他用報紙將挑好的兩本書包好封皮,小心翼翼裝入塑料袋,向我不停致謝后離開。望著他瘦削的背影,我嘆了口氣,以他現有的狀況,與城市不斷攀升的房價相比,他的夢想顯得多么遙不可及。轉身回客廳,我這才發現杯子底下,他不知何時放了一疊一元的零鈔。
后來,我再打電話讓他過來收書報時,他又借過一回書,就再不肯登門叨擾。知道他常到地攤上租書來看,我便建議他到附近圖書館去辦理借書證,并將借書事項一一告訴了他。聽說可以免費借閱,他提著那些報紙興沖沖走了。
最后一次見他,是搬家前夕。他遠遠看我下班,便拿了一大袋青菜給我,并稱贊說借書證好用。他那天穿一身整齊的保安制服,人也顯得精神,只是頭上裹纏著厚厚的紗布。我問他怎么回事?他擺手,一點小傷而已。他六歲的女兒突然就從門后跑出來,說他爸爸是被“壞人”打傷的。
一問才知:那天他到一小區收撿廢品,隔壁是家高級會所,一旁玩耍的女兒,趁保安不注意,獨自跑進了會所大堂,他發現后趕緊去追,卻被三個年輕保安攔下,爭執中沖突起來,他被當成無端鬧事者遭驅趕,受傷。
我聽了很替他憤然,難過。他卻一臉輕松地笑,反過來安慰我,沒事的,誤會而已。看上去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深知城市里討生活的不易,他該是早已習以為常的吧。后來事情處理得還算圓滿,會所經理知道了事情原委,見他為人厚道,沒過分糾纏,不僅派人將他送去醫院,作為補償,還允諾他,會所今后一切廢品皆由他回收,且每季無償為他發放保安制服。我從他口氣里能感受到,他還一直暗自慶幸,自己是因禍得福了呢。
或許,正是這種長期默默的隱忍與承受,以及內心深處自始至終懷有的一份小小詩意,讓他在平淡無華的日子里,也總保持著對生活的期許與熱情,并為自己實現夢想,不斷找尋著可能堅持的理由,因而,當公園里這次不期而遇,他一臉欣喜地過來告訴我,他已在這個城市首付了一套面積不大的保障性住房時,我并沒感到特別吃驚。
掙扎著、努力著、收獲著,一切這樣自然而然。生活終究還是公平的,它不會因你的渺小與卑微,而放棄許你好好生活的權利。只要你拿出足夠耐心與誠意,終有一天,你也會成長為自己想要的模樣。就像眼前拂過的這一樹樹寒梅,曾經默默無聞,但始終倔然挺立,歷經過一整個寒冬的漫長寂寥時光,在料峭春風里,開得如此精致、坦然與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