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罪，還是被冤枉？

文_本刊記者（發自吉首、瀘溪）

有罪，還是被冤枉？

文_本刊記者（發自吉首、瀘溪）

楊明勝部分上訪材料

“我到現在都沒搞明白，我怎么就成了罪犯，還坐了兩 年牢？”2017年3月 29日，湘西瀘溪縣人楊明勝對本刊記者說，他不明白，為什么連王志國都說不是受他指使，結果他還是被判有罪。

2011年7月18日，瀘溪縣地方海事處主任張樹峰在上班途中被兩名持刀男子砍傷。8月12日，瀘溪縣地方海事處副主任楊明勝被吉首市公安局帶走。4個月后，楊明勝被指控涉嫌指使王志國雇傭他人對張樹峰實施故意傷害，一審法院判處其有期徒刑2年。

但詭異的是，在判決書中指控“自己受楊明勝指使”的王志國，卻在一審、二審時均當庭翻供，表示該案與楊明勝無關。出獄后的王志國又到長沙市蓉園公證處作了一份《公證書》（2004湘長蓉證內字第［7197］），《公證書》內容為：“楊明勝系冤枉，砍傷張樹峰是王志國策劃指使，與楊明勝沒有任何關系?！?/p>

口供存在“瑕疵”？

2011年12月21日，吉首市人民檢察院對楊明勝等人以涉嫌故意傷害罪提起公訴，指控楊明勝涉嫌指使王志國找人傷害張樹峰。起訴書中稱，犯罪過程為楊明勝指使王志國，王志國又雇傭廖春華，廖春華又雇傭張冀，張冀再找到黃福州，黃最終雇傭另外兩人砍傷張樹峰。

在吉首市人民法院的判決書（2012吉刑初字第11號）中，本刊記者發現，吉首市檢察院向吉首市人民法院提交的證據包括楊明勝、王志國、廖春華、張冀、黃福州的供述、證人證言、辨認筆錄、法醫鑒定書、手機通話記錄、偵破說明、抓獲經過等內容。

梳理吉首市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書，本刊記者發現，一審法院給楊明勝定罪的主要證據為王志國、廖春華、張冀、黃福州等人的口供，案發前后王志國與楊明勝二人的通話記錄，王志國等人在瀘溪縣地方海事處附近吃飯后，一份簽有楊明勝名字的點菜單。

在吉首市公安局的刑訊筆錄中，本刊記者發現了諸多疑點。比如，據王志國供述稱，有一天早上8點多鐘，他與前妻龔桂珍到州醫院看病，曾通過電話聯系砍張樹峰的事，“之后幾天，我到瀘溪和楊明勝見面”，當面問楊明勝要把張樹峰砍成什么程度。

然而，在自治州醫院出具的關于王志國前妻龔桂珍的檢驗報告單上的日期卻顯示為2011年7月26日，而此時張樹峰被砍已經事發12天。

吉首市公安局刑訊筆錄中曾提到，犯罪嫌疑人廖春華、張冀見過楊明勝。廖春華在供述中曾提到三次見到楊明勝，甚至連當時楊明勝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和褲子都有描述。然而，旁聽了楊明勝案一審庭審的莫小軍、向明義、楊明喜、王水平等人回憶稱，在法庭上，法官問張冀和廖春華等人是否認識楊明勝時，“他們都說不認識”。

楊明勝覺得，法庭上那份證明自己有罪的口供具有很大的“瑕疵”。

證明中這樣描述，2011年7月11日，王志國曾帶人前往瀘溪縣地方海事處“認人”，并帶廖春華等人在海事處附近的津南餐館吃飯?！爸型緱蠲鲃龠^來給我送了一條硬盒藍色芙蓉王香煙，吃完飯我給餐館老板講到時候楊明勝來結賬。”公訴機關把此項作為重要證據向法庭提交，“經津南餐館老板楊曉明及津南餐館點菜單佐證，是簽楊明勝的單?！?/p>

可是，楊曉明出具的一份書面證明卻顯示，當天王志國確實帶著兩個人到他處用餐，王志國告訴他是楊明勝安排的，但楊明勝本人從未就此向他打過招呼，是王志國簽了楊明勝的名字。同時，楊曉明還透露：“這一情況在吉首市公安局前來調查時都曾講過?！?/p>

關于此事，王志國曾在《公證書》中證實，是其冒簽了楊明勝的名字。楊明勝不知情，楊明勝當天并未出現在餐館現場。而至于楊明勝與王志國的通話記錄，湘西檢察系統一位熟知楊明勝案的檢察官告訴本刊記者，通話記錄只能證明他們通過電話，“沒有通話錄音，不知道通話內容能否作為證據，值得商榷。”

另據多位參加過楊明勝案一審庭審的消息源向本刊記者證實，在一審庭審期間，王志國曾當庭翻供，否認砍傷張樹峰是楊明勝指使，系其個人所為。對于為何供稱受楊明勝指使，在法庭上，王志國曾向法官這樣陳述，“我沒那么說，是他們（公安）自己寫的?！痹谙嫖髯灾沃葜屑壢嗣穹ㄔ旱鸟g回申訴通知書（［2015］州刑申字第17號）中，也提及了王志國在一審存在翻供的情況。但在一審判決書中，這一細節并未得到體現，而是稱王志國“未持異議”。

2012年3月2日，吉首市人民法院做出一審判決，以楊明勝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楊明勝不服判決，隨后向湘西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湘西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對此案進行了二審。

在二審法庭上，王志國仍然堅持一審時的翻供內容，稱與楊明勝無關，砍張樹峰案系其個人所為。但二審法庭認為，楊明勝與王志國存在串供嫌疑，因此對王志國的翻供不予理睬。本刊記者發現，在二審判決書中，二審法庭認為，“提審廖春華和張冀過程中，二人證實了楊明勝與王志國存在串供行為?！?/p>

中國政法大學一位法學博士告訴本刊記者：“串供不是一個名詞，不是說你說串供就串供了，串供的時間、地點、過程、內容必須查實清楚，法律是嚴謹的。本案中，王志國與楊明勝不存在串供條件，法院認定串供證據不足?！?/p>

據本刊記者了解，在楊明勝和王志國被關押期間，二人見面次數極少，即使見面也有警察在場。二審法院稱楊、王二人串供，除廖春華和張冀口供外，并沒有其他證據，對串供過程和串供內容也無任何描述。

最終，湘西自治州人民法院駁回了楊明勝的上訴，維持原判。

拘留程序是否合法？

對于楊明勝被帶走時的情景，瀘溪縣地方海事處黨組原書記李振剛仍記憶猶新。

2011年8月12日，李振剛接到時任縣交通局黨委書記劉本國的電話，通知他和楊明勝以及單位其他班子成員一起到交通局開會，說是吉首市公安局要來了解張樹峰案的案情。后來，交通局的一位副局長進來通知說楊明勝被帶走了。

吉首市公安局出具的拘留通知書（吉公刑拘通字［2011］0209號）顯示，楊明勝于2011年8月12日被吉首市公安局刑事拘留。但在拘留通知書左下角的送達到拘留人家屬的時間卻為2011年9月22日，送達時間明顯超過了法律規定時限。

本刊記者在湘西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的二審判決書中發現，黃福州被拘留的時間為8月10日，張冀被拘留的時間為8月10日，廖春華被拘留的時間為8月11日，楊明勝被拘留的時間為8月12日，但王志國被拘留的時間卻為8月16日。

此外，本刊記者還了解到，法庭指控由楊明勝指使王志國雇兇傷人，而直接砍傷張樹峰的兩名直接犯罪嫌疑人至今都未歸案。

“這不合邏輯，如果是楊明勝指使王志國雇傭張冀、廖春華等人，應該是張和廖等人供出王志國，再由王志國供出楊明勝才對，因為之前公安機關和公訴部門的證據都顯示張冀、廖春華等人并不知道楊明勝的名字。楊明勝為何會先于王志國被拘留？此外，幕后指使、雇兇的人都已經判刑了，直接砍人的兇手怎么還沒抓到？”上述湘西檢察系統檢察官說。

針對為何直接砍人者至今未歸案，楊明勝為何先于王志國被拘留等問題，本刊記者前往吉首市公安局詢問原因，但并未得到該局有效答復。

在楊明勝被拘留34天后的9月15日，吉首市檢察院向吉首市公安局出具了一份不予批準逮捕案件說明書（吉檢刑不捕說［2011］66號），駁回了吉首市公安局關于對楊明勝逮捕的提請（吉公刑［2011］第149號）。楊明勝于2011年9月15日被釋放，取保候審。

被拘留時，楊明勝除了是瀘溪縣地方海事處干部，還有另一重身份——瀘溪縣人大代表、縣人大常務委員會委員。

吉首市人民檢察院在出具的不予批準逮捕決定書中指出：楊明勝是不是瀘溪縣人大代表，待查清。其人大代表身份未查清和未得到其同級人大許可的情況下，不可以批準逮捕。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一位法學教授告訴本刊記者，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是國家的根本政治制度，拘留、抓捕人大代表有著較為嚴格的程序。一般情況下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同級人大先取消嫌疑人人大代表資格，然后公安機關可實施抓捕（拘留）；另一種是嫌疑人正在作案過程中被抓，可以在犯罪現場直接實施抓捕（拘留）。

而據知情人透露，在楊明勝被吉首市公安局帶走時，楊曾多次表示自己是人大代表的身份，但吉首市公安局仍未予以理睬。

“在楊明勝被拘留一個多月后，吉首市公安局派人來到瀘溪縣人大，在召開的常委會上，公安人員介紹了楊明勝的涉案情況，并建議罷免其人大代表身份，隨后，經過表決對其人大代表身份予以罷免。”曾小方曾是瀘溪縣人大常務委員會委員，其親歷了當時罷免楊人大代表資格的場景。

對于拘留人大代表楊明勝的程序是否合法，本刊記者前往吉首市公安局采訪，一位宣傳部門的負責人說：“法院都判了，說明我們沒問題?！?/p>

楊明勝

2014年1月24日，楊明勝刑滿出獄。出獄后，楊明勝四處奔波，想討個說法。同年11月，他收到了王志國托人交給他的一份出自蓉園公證處的證明，證明內容在此重申：故意傷害張樹峰一案，系王志國自己一人策劃，與楊明勝無關。

2015年，楊明勝以有新的證據證明自己無罪，且偵查及一二審程序違法為由，向湘西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了申訴。對此，湘西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認為，王志國在一審和二審法庭上已經翻供的同一事實不足以作為法律規定的新證據，且在偵查、起訴及審理階段嚴格按照相關法律規定辦理，未發現違法情形，隨即駁回了楊明勝的申訴請求。

針對王志國通過蓉園公證處出具的公證書為何不能作為新證據這一疑問，湘西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辦公室工作人員向本刊記者回復稱：“駁回申訴書上的答復，就是我們法院的意見，如果當事人不服，可以向上級法院和檢察院提出申訴和抗訴?！?/p>

有人怕他“開口”？

從19歲起，楊明勝便在瀘溪縣航運公司工作，后歷任湘西自治州瀘溪港航運監督所浦市站站長、瀘溪港航運監督所所長、瀘溪縣地方海事處副處長，副主任等職。期間，楊明勝曾多次獲得省級、市級和縣級先進個人榮譽和先進工作者稱號。2002年，其當選瀘溪縣第十四屆縣人大代表，隨后連任第十五屆縣人大代表、第十五屆縣人大常務委員會委員，縣人大財經預算委員會委員、縣人大代表資格審查委員會委員。

在擔任人大代表期間，楊明勝提出的諸多提案均得到解決。據知情人透露，楊明勝在擔任人大代表期間，以直言、敢言“出名”。如今，因為張樹峰案，楊明勝丟掉了原來海事處的工作，迫于生計，出獄后，他應聘為懷化騰馳光伏產業有限公司的業務經理。然而麻煩并不止于重獲自由，2016年4月21日，楊明勝與張金平、張昌有一起前往上海與一家公司洽談投資事項的，遭到警察上門盤查。

對于當時的情況，據張金平和張昌有回憶：“4月22號晚上10點多鐘，我們到達上海后，用身份證登記開好了房間。之后我們與上海方面的投資方談了不到20分鐘，當地派出所就找上門來，盤問楊明勝。投資方見這種情況，也放棄了與我們的合作。”而后，楊明勝迫于壓力，被公司解聘。

據楊明勝的妻子陳佐群回憶，這種情況不止一次?！拔液屠蠗钤陂L沙、北京等地登記住宿后，當地派出所也有人前來盤問，有一次甚至被帶到了當地派出所?！?/p>

后來，楊明勝托同學楊必利找了一位湘西公安系統內部人員幫其查找原因。最終才知道，楊明勝已經被列入重點外出監控人員的名單，只要外出，就會受到當地派出所的盤查。對此，楊明勝和家人至今都無法理解，“就算是真的犯了罪，楊明勝已經刑滿釋放，為何還會遭到如此對待？”楊明勝懷疑，有人怕他去“上訪”。

此外，楊明勝妻子陳佐群告訴本刊記者，楊明勝在取保期間以及出獄后，都曾遭到社會人員的威脅和敲詐，對于是否與此前的案子相關，家人一直表示懷疑。陳佐群的同事陳歐亞也證實，她的同學——吉首市公安局一位警察，曾向其詢問陳佐群的電話。

且在楊明勝取保候審期間以及出獄后，湘西自治州海事局原局長朱煌也曾找過他，并讓他不要到處告狀，當時朱煌許諾給他在事業上提供幫助。對于朱煌私下找楊明勝這一說法，本刊記者在湘西自治州海事局原副局長張永明處得到證實，“當時朱煌是通過我聯系的楊明勝，吃飯時我就坐在邊上?！?/p>

在調查中，本刊記者還了解到，楊明勝曾對湘西自治州地方海事局關于油料補貼等事提出過質疑，瀘溪是湘西航運規模最大的縣，管轄的船只在湘西地區最多，燃油料補貼金額卻與航運規模不對等。楊明勝曾懷疑這其中可能存在貪污腐敗和公款挪用等問題。

楊明勝入獄后，為了不讓年邁的老父擔心，家人謊稱楊明勝出了兩年差，而如今得知真相的父親急火攻心，已然臥病不起；因為楊明勝成了罪犯，本來十分優秀的兒子，事業也頗受影響；因為被指控雇兇砍傷自己的上司，楊明勝經常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說他“虛偽陰險”。

為了沖破這噩夢般的現實困境，尋找到這一切發生的原因，楊明勝賣掉了自己的房子，四處申訴，四年間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但我不會放棄，因為我已經沒有退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