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謝孝明(貴州貴陽)
“雪帥”彭玉麟的“寒士”精神(二)
文_謝孝明(貴州貴陽)

彭玉麟生活于中華民族遭遇“數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晚清時期,在內憂外患的深重危機中,他忠義奮發,因時建功,既以鎮壓太平天國等“內亂”而成為“中興名臣”,也以抵抗外辱而名著竹帛。在這個過程中,他不忘初心,始終保持“寒士”本色;又以“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命”成就了“三不要”將軍的美名,其聲名成為晚清官場一道奇特的風景線。
“生平最薄封侯愿,愿與梅花過一生”,是彭玉麟不要官的真實寫照。彭玉麟最早的一次辭職是在1850年。當時,他在綠營軍中效力,參與鎮壓李沅發起義,因功補臨武營外委,賞戴藍翎,但他以母老辭歸,回衡陽奉養老母。之后,咸豐三年(1853年),彭玉麟隨同曾國藩參與平定太平天國運動,管帶水師,因作戰勇敢,屢立戰功,迭蒙清廷嘉獎,由知縣洊升,簡放浙江金華府知府、廣東潮嘉道,賞加布政使銜記名按察使。彭玉麟皆以水師軍務羈留,未能赴任為由辭授。
咸豐十一年三月(1861年4月),清廷授彭玉麟廣東按察使,彭玉麟以“粵東乃嶺海要區,臬司為刑名總匯,懲奸剔蠹,責重事繁”,自己“識淺力微,大懼弗克勝任”為由,辭去廣東按察使實職。同年十月(1861年11月),清廷授彭玉麟安徽巡撫一職,他又以“封疆大吏有節制文武之權,鎮撫軍民之責,措置一有未當,必致上負朝廷,下誤蒼生”,而自己“起自戎行,久居戰艦,草笠短衣,日與水勇舵工馳逐于巨風惡浪之上。一旦身膺疆寄,進退百僚,問刑名不知,問錢谷不知,譬之跛者行生僻之路,其為顛蹶不待履蹈坎坷而后知也”,故而他請求朝廷準其開缺,另簡賢明精干大員,接任安徽巡撫,整治吏治兵事,他自己則仍然督帶水師,專心與太平軍作戰。
朝廷不許,同年十月(1861年11月)、十一月(1861年12月),又先后兩次諭令其赴安徽巡撫任。他以當時戰爭形勢不宜離營赴任為由,先后兩次奏請朝廷收回成命,另簡賢員接任皖撫,使他專心統御水師,進剿太平軍。在彭玉麟再三奏辭下,朝廷只好改授彭玉麟兵部侍郎虛職。同治四年二月(1865年3月),彭玉麟欽奉漕運總督之命,他又以才力不逮、不愿“變易乎初心”,以及身體衰病為由兩次陳情力辭,并請開兵部侍郎本缺。朝廷不許,三月上折再辭。
同治七年六月(1868年9月),彭玉麟在會同曾國藩商議好長江水師章程,以及善后應辦事宜之后,以“東南肅清,發、捻平靖,軍事已完”,不能貪位戀權為由,請求開缺回籍,解甲歸田。同治八年(1869)春,彭玉麟回到衡陽,仍舊居于他為寒士前的三間小屋之中。三年后,清廷再命他檢閱長江水師,又命他進京朝見,任為兵部右侍郎,他仍請開缺回籍。其后,光緒七年(1881年)詔署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再疏力辭,仍留督江防、海防。光緒九年(1883年)晉兵部尚書,疏辭不允。中法戰爭結束后,彭玉麟多次請求辭去兵部尚書。直到去世前兩年,彭玉麟才最終如愿以償,成為一名無官一身輕的普通草民,回歸他的“寒士”身份。
但是我們要說明,盡管彭玉麟“不要官”,但他并不逃避應盡責任,在事關國家民族利益的事情上,他從來不退縮,而是勇于承擔。他多年冒暑沖寒,以衰病之軀巡視長江水師,整頓江防和海防,為晚清的國防建設做出了巨大貢獻。尤其在反對外敵侵略中,他更是忠義奮發,一往無前,表現出崇高的愛國主義精神和堅強的戰斗意志,與他辭官的態度判若兩人。
彭玉麟初以諸生為營將,即“自誓不私財,不受官”,在他一生仕宦過程中,多次辭還朝廷封賜的高官厚爵,常申自己“以寒士來愿以寒士歸”之志。同治三年(1864),他曾說過:“顧十余年來,任知府,擢巡撫,由提督,補侍郎,未嘗一日居其任。應領收之俸給銀兩,從末領納絲毫。……未嘗營一瓦之覆,一畝之殖以庇妻子。”同治七年六月(1868年9月),彭玉麟奏請開缺回籍,解甲歸田時說自己:“當國家多難之日,義不得顧私情也。臣素無聲色之好、家室之樂,性尤不耽安逸。治軍十余年,未嘗營一瓦之覆、一畝之殖,以庇妻子。”
同治十一年九月(1872年10月),彭玉麟在奏請開缺署理兵部右侍郎回籍養病時言:“臣渥受兩朝知遇,犬馬余生,一息尚存,此身無所愛惜,惟愿保殘軀而報國,非敢辭高位以沽名。若其問田求舍,適志山林,以為娛老之方,臣實恥之。”同治十二年三月(1873年4月),彭玉麟在奏報巡閱長江水師并定每年巡閱章程時談到:“臣無家室之累,在籍修退省茅庵三間,孤居獨處。擬在浙江湖上亦修退省庵三間,以為巡江往來差竣,調理病軀之所。至于巡江公費,臣素行省儉,輕舟減從,用費無多。前于八年交卸長江水師兵符回籍時,余有閑款。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歸,未敢攜帶分文,概行清理,咨交兩江、湖廣總督發南北兩鹽道,存為修理長江水師提鎮各衙署以及長江辦公要需。”彭玉麟還將其應得養廉銀分文不取,悉數上交國庫充作軍餉。曾國藩稱贊他“實屬淡于榮利,公而忘私”。
彭玉麟清廉淡泊,自己不私一錢,不治私產,他對家人也嚴格要求,不許花費多金。一次,當他得知兒子花費2000串銅錢修葺了家中老屋之后,即去信嚴辭斥責:“何以浩費若斯,深為駭嘆。”說他一貫將“起屋買田視作仕宦之惡習,己身誓不為之。不料汝并不來信告示于我,遽興土木;既興土木之后,又不料汝奢靡若此也。外人不知,謂吾反常,不能實踐,則將何顏見人!”其實,他兒子修葺后的老屋也不過是三間土墻瓦屋而已。彭玉麟言行一致,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彭玉麟自奉清苦,力崇儉樸,但他有守有為,于自奉菲薄之外而能熱心慈善公益,可謂公而忘私,人而忘己,表現出儒家仁民愛物的倫理情懷。咸豐四年(1854年)冬,彭玉麟將朝廷獎勵自己的4000兩白銀用于救濟家鄉。他在給叔父的信中說:“想家鄉多苦百姓、苦親戚,正好將此銀子行些方便,亦一樂也。”還要求他叔父從中拿出一些銀兩在家鄉辦所學堂,期望為家鄉“造就幾個人才”。
之后,彭玉麟對于公益慈善之事樂此不疲,郭嵩燾所撰彭玉麟《墓志銘》以及《清代名人軼事·彭剛直之剛直》對此略有記載:“凡出資助本縣學田銀二千,賓興費銀二千,育嬰公費二千,修縣志書供筆札刻資銀五千,獨建船山書院銀萬二千,衡清試館銀一萬兩,其濂溪墓、昭忠祠、京師及各直省湖南衡水會館,凡募助公舉者,動以千計。所部有功者,凱撤時及疾篤時,均舉贈各萬金。凡費銀十萬兩。族中老者,歲有饋,又計口遍資給之,凡數萬金。”“而當軸要人,無一字之問,十金之遺,以孤潔無援自喜。”表現其剛直不阿、獨立不遷的品格。
彭玉麟帶兵打仗,倡忠勇之氣,常常身先士卒,以不怕死聞名于湘軍。胡林翼稱贊他“玉麟忠勇冠軍,膽識沉毅”。曾國藩贊揚他“任事勇敢,勵志清苦,實有烈士遺風”。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在外敵入侵,國家危難之時,他的忠義勇敢就會激發出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
1883年10月,中法戰爭爆發,彭玉麟臨危受命,以68歲的高齡抱著病軀親赴廣東前線督師抗法。他向朝廷表示:“臣一息尚存,斷不敢因病推諉,遵即力疾遄征,以身報國,畢臣素志”。然而,戰爭的結果,法國不勝而勝,中國不敗而敗,李鴻章代表清王朝與法國簽訂了《中法會訂越南條約》。彭玉麟聽到這個消息,“不勝駭異”,上書力阻和議,陳述“斷不可和者五而可戰者五”。但是,腐敗的清政府堅持與法媾和,彭玉麟言之大痛,“和局大謬,集三十六州鐵鐫不成此大錯,憤恨懊惱,焦灼彌深而已”。彭玉麟壯志難酬,最后郁郁而終,赍志而沒。愛國詩僧釋敬安有詩挽他:“籌邊空畫策,憾未斬常鯨。”并注“公以和議罷兵為生平憾事”。
彭玉麟飽受傾國之憂患,而不改其忠貞不二的愛國之心,素志皎然,風神凜凜。彭玉麟的志節人格,為當時所重。清廷贊其“忠清亮直”“勁節貞心”;曾國藩稱其“勵志清苦,有國士風”;王闿運祥其“三不要”之精神與艱苦卓勵,高潔挺拔之志節:“爰起孤幼,有志功名,及履崇高,超然富貴。然其遭際,世所難堪。始則升斗無資,終則帷屋悼影。恒患咯雪,惟懷縱酒。孤行畸意,寓之詩畫。但恥于侘傺,一從豪宕。其當寇也,眾所疑畏,飄然赴之。其辭官也,世所躊躇,倏然去之。恒恐后人,故能矯志。客或過其偏舟,窺其虛榻,蕭然獨處,終身羈旅而已。不知者羨其厚福,其知者傷其薄命。君子論之,可謂獨立不懼,遁世無悶者已。”
彭玉麟的一生,基本踐行了他的“三不要”諾言。陳寶箴言其“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命,是生平得力語,萬古氣節功名都從此”。他能清史留名,垂范后世,也以此為基礎。謝稚畬贊其“以寒士始,以寒士終,篤論不磨,縱勛業震古今,猶是諸生本色”。揭示的正是彭玉麟終生不變的為官本色和精神。而家風的習染是彭玉麟“三不要”精神的源泉。父母是子女真正意義上的啟蒙之師,家風的習染與家長的言傳身教,無疑對子女的成長和其一生的作為有著重要影響。彭玉麟的性格具有剛直與堅韌的兩面,以家庭的影響而言,其剛直主要受之于父,堅韌主要得之于母。彭玉麟所撰其父《行狀》就說到他父親的剛直嚴峻:“生平剛直不阿,好善人若寶,嫉惡人如仇。擒獲盜賊捻匪,懼留為民害也,往往以嚴刑處之,奸宄斂跡。”
父親之外,母親的言傳身教對彭玉麟也影響非常之深。母親王太夫人“事母篤孝”,“持己嚴,御下惠,處眾溫厚,官舍內外稱賢”“性甘淡泊”,具有優秀的品德。她對彭玉麟的教育主要是在家遭橫暴,丈夫含恨離世之后。她以堅強的意志和堅韌的精神撫育孤幼,一教玉麟兄弟要堅忍頑強,保全性命;二教玉麟兄弟要奮發圖強,努力攻讀;三教玉麟兄弟要重守信義,不可負人;四教玉麟兄弟要能寬容,“宜有怨莫報,受恩莫忘,滿招損兼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