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杜娟 圖 閔俊嶸
時尚需要引領
————《我在故宮修文物》閔俊嶸 專訪
文 杜娟 圖 閔俊嶸

與閔俊嶸約在上午十點,這個早晨陽光明媚,他準時出現在約定地點。文質彬彬、身材清瘦的他是熱播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里的漆藝修復師,大家都親切地叫他“小閔”。自從大學畢業他的工作就從未脫離古代漆器修復這門傳統工藝,與天然漆打交道已經融入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個自稱很平凡的人,在做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小閔與我交流時目光堅定,語氣謙遜,他會非常耐心地聽完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回答起來不疾不徐。陽光透過中式窗格灑落下來,他看上去儒雅溫和,眼神專注,那一刻就像紀錄片中某個鏡頭的定格,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
我們的談話從他一直研讀的《考工記》開始,看書是他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不工作的時候,他就斫琴或是研究專業文獻,他說書里的這些記載都是古人的智慧和經驗積累,自有里面的道理,無論是做工藝還是做設計,都有值得借鑒的地方。“其實我對很多工藝技法都有興趣,陶瓷、玻璃、木工……但我主要精力還是放在漆藝這邊,因為時間不夠用。”

圖4 上下(Shang Xia)品牌產品竹絲扣瓷
紀錄片的熱播,讓更多觀眾認識了中國的傳統工藝美術,認識了“文物醫生”和他們的“文物復活術”,但對于漆藝,民眾的了解還都普遍匱乏。談起現狀,小閔顯得有些無奈,“漆藝現在發展成了兩個極端,一邊是大師級別的作品,老百姓看不到摸不著更用不起,一些具有實力的設計公司買斷這些作品的版權,它們就變成了藝術收藏品;另一個極端是一些小作坊與小工廠,將漆工藝簡單化,像傳統技法中的“菠蘿漆”,通過流水線的方式進行生產,制作的東西都比較粗制濫造,成本低的難以想象;中端這一部分應該是漆藝發展的中堅力量,但現狀卻是成功案例寥寥,因為很多工藝美術大師沒有當代的設計背景,設計師又不熟悉傳統工藝,導致雙方是彼此脫節的。”
小閔從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漆藝”專業畢業,2004年進入故宮,師從文保科技部漆藝室的最后一位老師傅張克學。為了保證文物的安全,修復文物的原貌,新人必須從頭學習古法的髤漆技藝,掌握特殊的操作流程和要求,一切以技法為先。

圖3 工作照
“有沒有想過業余時間做設計”是小閔經常被問及的。“你可以形容我是一個’職人’,但如果讓我設計一款書桌,我需要深入了解古代桌椅的造型發展,吸收傳統精髓;還要系統地學習人體工學,避免犯一些低級錯誤;更要懂生活,用設計去解決實際問題;還有生產成本、市場營銷那些知識技能,一個人很難去了解掌握全部(圖3工作照)。”
盡管《我在故宮修文物》中呈現的是小閔對漆藝修復技法耐心的鉆研與揣摩,但在言談中還是能感受到他平日里對當代設計的用心關注。“設計一定要源于生活,否則設計出來的的作品不好用,成為了無用的東西,最后還要從頭再來。”他提到時下把設計與傳統工藝結合得比較成功的品牌“上下(Shang Xia)”,是法國奢侈品品牌“愛馬仕(Hermes)”在大陸創立的一個全新品牌,設計師、生產材料和工藝制作全部強調“中國制造”,也只在中國本土銷售。
“不是人人都是內行,品牌起到一個橋梁的作用。他們把西方設計與中國傳統工藝結合得很好,你看那款‘竹絲扣瓷’,就用工藝解決了薄瓷茶具燙手的問題,把使用者的感官都調動起來,讓你體會它的珍貴,而竹絲扣瓷是源于我國清代中期的工藝(圖4上下(Shang Xia)品牌產品竹絲扣瓷)。”小閔希望中國能多一些有影響力的品牌,利用他們的專業人才與資源優勢,把傳統工藝的美好用一種現代的設計語言描繪出來。這樣工藝所仰賴的傳統不但不能保持不變,還要時時更新。“但現狀是,很多人不是從使用功能、美學立場、哲學角度出發去用漆,只是把漆做成了一種表面裝飾。我們在使用漆的時候還是要去考慮,為什么非漆不可?”

圖7 云和

圖5 金聲玉振

圖6 金聲玉振局部

圖8 綠漪

圖9 綠漪局部
與小閔談話,會直接感受到他內心的那股執著,他的理性大于感性。在故宮工作的這十幾年,他一直用格物致知來勉勵自己,讓自己一直處于這個狀態。“設計應當影響漆的創作與使用,而不是反過來。因為大眾對漆太陌生了,所以漆在設計領域沒有發言權,無法發聲。但是沒關系,我們可以通過器物去連接這個斷層。”我們談到前不久在香港蘇富比以五千多萬港幣落槌成交的“湘江秋碧”琴,斫琴不僅是小閔的業余愛好,也是他專業修復的重要組成部分。“不懂漆沒有關系,但如果你要彈琴,即便是你想附庸風雅,那也要從里到外搞懂它。髤漆的這些工序除了護琴定型以外,會讓琴音更加細膩、穩定。”

小閔在斫琴圈內早已小有名氣,很多喜歡品玩古琴的票友慕名而來,請他制作用古法髤涂的古琴(圖5金聲玉振,圖6金聲玉振局部)。從選料作胎、披布上漆再到打磨走水,工序繁瑣費力不說,秋天選材,冬天做胎,夏天髹漆,每一道工序的時間都要與季節對應,所謂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即便這樣,斫琴所平均消耗的時間也至少要在一年左右(圖7云和,圖8綠漪,圖9綠漪局部)。“很多人是在學琴的過程中對漆產生興趣,會想要嘗試去做一做。釣魚用的浮漂,玩鳥的鳥籠,這些物件的傳統做法都會用到大漆,好多票友都是邊玩邊學,邊學邊做。”

有些粉絲在網絡上形容小閔寡言、溫良、儒雅、專業,喜歡他的人能最敏銳地捕捉到他的內心特質。不管是談起復雜嚴格的髹漆工藝,還是昂貴奢華的漆藝材料,小閔都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情緒起伏。業余除了斫琴之外,小閔還會分配一部分時間精力制作大漆家具,通過摹古之法不斷地與漆對話,去體悟其中的造物精神。他一方面不斷研習傳統工藝,同時從當代設計中汲取營養,希望在老器物的基礎上詮釋時代感,與現代人的生活方式結合起來。

圖11 清宮舊藏描油加金勾蓮紋二層如意云頭式盒

圖12 清代黑地漆百寶嵌人物六角盤
“我做的大漆家具用的是斫琴的髤漆法,但比斫琴費時費力二十倍。”一位藏家與小閔合作,用金絲楠制作摹古家具,有時會根據現代人的生活習慣對其進行細微的改良,隨后在胎體上裱布、刮灰、髤漆,工藝上要比老器物更講究,是名副其實的奢侈品(圖10香幾局部)。“漆工藝復雜,制作周期太長,這限制了它的傳播。古話說’一杯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其實很多經典的明清家具現在用也不過時,但需要綜合的營銷推廣去慢慢引導大眾,去解釋這門藝術,一蹴而就也不行。”
長時間接觸研究某一事物,必定會從心底生出感情,產生體悟。“只要將表面打磨粗糙,就可以在任何材質上面髤漆。并不是所有材料都有這樣的性能,大漆的包容性具備一種哲學含義。”小閔笑稱這個“哲學含義”可以寫成一篇萬余字的論文,而且這種包容性不僅體現在性能上,也體現在漆的色彩上。很多人都認為漆的色彩太少,你覺得這是漆的局限性嗎?面對這個問題,他很認真地回答:“大漆也可以做的很絢麗,因為它可以大量使用桐油,很多顏色都可以調出來(圖11清宮舊藏描油加金勾蓮紋二層如意云頭式盒),但缺點是表面的質感強度就降低了,作為裝飾沒問題,作日常器物就不合適。如果既要實用又要好看,就可以用各色材料來代替,你看清代的百寶嵌就是這樣(圖12清代黑地漆百寶嵌人物六角盤)。”

圖13 明代剔紅茶花紋圓盤

圖15 匏器云和系列
中國文物制作工藝水準絕頂高超,古法的真諦可能需要用一生的時間去鉆研。小閔曾學習雕漆三年時間,這種元明清流行的工藝種類極其繁瑣,需在器物上刷漆百余道,在堆厚的漆面上將畫稿轉化成浮雕效果,制作者不僅要畫功了得,雕工也要十分純熟(圖13明代剔紅茶花紋圓盤)。談起雕漆的紅色,小閔更是贊不絕口:“拿紅漆來說,李子紅、大紅、珊瑚紅、橘紅……漆能調出很多很豐富的紅,可以做的很時尚。老藝術家是憑經驗積累來上色,我們現在可以像做科學實驗一樣,控制材料的配比和干燥的速度,把色彩數據記錄下來,為設計提供參考。”小閔平時跟漆藝的圈內人接觸頻繁,更是定期向工藝美術大師求教,他強調不能悶頭只做自己的事情,行業交流至關重要。

圖14 清宮舊藏金漆挑鶴折枝花卉紋菊瓣式盒

云和云和局部
表面看來,小閔的日常工作與時尚相去甚遠,修復文物需要的是嚴謹的技法與按部就班的規范。出乎意料的是聊起時尚,他完全有屬于自己的角度和思考,“我覺得時尚是某一段時間的風尚與流行,這跟社會背景、文化積淀、意識形態都有關聯,關鍵要看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由誰來引領。你看漆色在漢代就高度流行。”因為政權的更迭,秦漢時期統治集團崇尚的正色經歷了從黑色、朱色再到黃色的過程,這正是大漆最具有代表性的三種色彩。
“時尚需要引領,這里面需要話語權。這個話語權單靠工藝美術大師或設計師也是不夠的,需要有力量的文化推手。在古代皇權貴族是推手,現在頂級的文豪或明星可以來助推。乾隆皇帝喜歡漆器,所以清宮遺存下來的漆器有幾萬件(圖14清宮舊藏金漆挑鶴折枝花卉紋菊瓣式盒),色彩斑斕,千文萬華,弘歷就是推手,19世紀下半期起源于英國的工藝運動推手是詩人莫里斯和作家拉斯金。”近些年,個別演藝明星開始投資大漆藝術品,并利用自身的影響力與號召力推廣這門傳統工藝美術,閔俊嶸認為這是一個起跑線,也是一個里程碑。
對于在漆藝領域研習了將近二十年的他來說,漆色、漆材料和漆工藝都屬于藝術的范疇,背后的本質是追求藝術的“真善美”,而最理想、最幸福的境界,就是將方方面面都做到極致(圖15匏器云和系列)。我想他所形容的“極致”,應該就是對專業的淡定求索,虔誠地以心養技,用近于自負的自尊心,擇一事,終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