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人街

有多少人知道，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星球上，除了陸地面積為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中國之外還存在著另一個“中國”？這個面積只有十七點八三平方公里（也就是不足中國面積百萬分之二）的“中國”是位于蒙特利爾島西南部的一座人口剛過四萬兩千的市鎮。二00二年之后，這座以法裔居民占絕對優勢的市鎮并入所謂的“大蒙特利爾地區”。從此，歷史可以將關于蒙特利爾與中國的關系追溯到十七世紀六十年代的中期。十七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的一天，一支由法國探險家引領的船隊駛入了圣勞倫（譯自英語的話，應該是“圣勞倫斯”，以下均從法語）河中部一段水流湍急的狹窄航道。欣喜若狂的探險家以為自己發現了從北美通往中國的捷徑（更夸張的說法是他以為自己已經抵達了中國）。這錯覺為這一次探險畫上了句號。探險家驕傲地登上航道北側的陸地，依照自己母語里的“中國”（La Chine）將它命名為“Laehine”，并成為那里的第一位業主。

我在八十年代的中期就從一部原版美國文學史里知道了這個“中國”的存在，因為它是我當時非常著迷的一九七六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貝婁的出生地。索爾·貝婁的父母一九一三年從圣彼得堡移居到位于圣勞倫河畔的“中國”。兩年之后，這位與威廉。?？思{并列的“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美國作家”在這里出生。他在這里度過了自己一大半清苦的童年時代，直到九歲的時候才隨家人一起偷渡到美國。現在，當地的圖書館就以自己這位最出名的兒子的名字命名。這個“中國”的存在是我上個世紀末決定移居蒙特利爾的主要動力之一。

事實上，這個由法國探險家命名的“中國”直到今天也沒有多少中國人居住。它與“我”的唐人街也可以說是沒有任何關系。一八八六年，也就是由法國探險家命名的“中國”在蒙特利爾島的版圖上出現兩百二十年之后，隨著連接加拿大東西部的太平洋鐵路（這應該是加拿大歷史上最大的基本建設工程）的竣工，一批華人勞工選擇到幾乎看不到自己同胞的東部定居，蒙特利爾的唐人街才熙熙攘攘地出現在老港（也就是蒙特利爾舊城區）的北部邊緣。這里距離蒙特利爾島西南角上那個至今都清清冷冷的“中國”大約有十五公里。

根據一九0一年的人口普查結果，當時有一千二百余人在蒙特利爾的唐人街定居。這個數字在隨后的二十年時間里緩慢增長，在一九二一年達到了一千七百余人。但是，因為加拿大政府在一九二三年通過臭名昭著的“華人移民法案”，不僅禁止華人入境，也限制境內華人的權益（如不給華人選舉權，征收華人人頭稅等等），唐人街四十年來自然的發展受到了法律的抑制。將一九四一年的人口普查結果與一九二一年的結果相比較會發現：蒙特利爾唐人街的居民人數在二十年里不僅沒有增加，反而還略有減少。盡管，唐人街的居民人數這時候與蒙特利爾實際的華人居民人數已經不是同一個概念，這個比較還是足以反映“華人移民法案”以后蒙特利爾唐人街發展的停滯。

二次世界大戰之后，蒙特利爾新的商業區在唐人街以北的圣凱瑟琳大街一帶興旺起來，被夾擠在新舊城區之間的唐人街因為土地投機和內部不和等新舊問題，規模繼續萎縮。六十年代中后期，盡管“華人移民法案”被聯邦廢除，魁北克卻又出現了新的問題：要求獨立的分離主義運動不斷壯大，呈蒸蒸日上之勢。這是籠罩在唐人街前程上新的陰霾。蒙特列爾是世界上僅有的雙語大都市?！按嬖谟谡Z言的夾縫之中”是這座城市的特殊生態，也是這座城市的唐人街無法逃脫的命運。一九七七年，標志著分離主義運動最高成就的《法語憲章》（也就是著名的“101法案”）在省議會獲得通過。法案確立了法語在整個魁北克社會（尤其是華人非常關注的教育和商業領域）的統治地位。蒙特利爾的唐人街遇到了世界上其他城市的唐人街不會遭遇的特殊的“身份危機”。

一九二三年的“華人移民法案”和一九七七年的“101法案”給蒙特利爾的唐人街帶來的是將近六十年的徘徊和蕭條。八十年代初期，復興的曙光緩緩出現。這既得益于當時蒙特利爾的市政府及市長本人的遠見和激情，也得益于中國大陸剛剛起步的改革開放和已經在世界范圍內顯露頭角的全球化浪潮。用當時的流行語，也就是既得益于小環境，又得益于大環境。一九八五年，蒙特利爾與位于黃埔江邊的“東方明珠”結為友好城市。作為這一盛事的見證，圣勞倫街與唐人街重疊部分的兩端出現了由雙方市政府出資合建的兩座長為十八米、寬為十二米的中式牌樓。這一組牌樓現在應該算是蒙特利爾唐人街最重要的標志性建筑了；一九八六年，蒙特利爾市政府又同意從唐人街有限的空間里辟出一塊空地，建成其中唯一的一座公園。這大概只有三百平方米大小的“中山公園”無疑是全世界眾多的同名公園中最小的一座，但是這并沒有妨礙它成為蒙特利爾唐人街顯著的地標；一九九二年，另一座標志性建筑在唐人街面向蒙特利爾老城區一側的一個街口落腳。那是一家頂部角樓的顏色和形狀都直接照搬故宮的“假日酒店”。它應該是全世界最具中國特色的“假日酒店”；二00一年，創建八十年來歷經滄桑、漂泊不定的“華人醫院”在唐人街東南的新址永久落腳。這全世界唐人街里唯一的“華人醫院”也無疑是蒙特利爾唐人街的一大特色。

一九八六年，加拿大政府開放“投資移民”。這一順應全球化時代要求的開放政策首先引來了一批對九七“回歸”存有疑慮的香港投資者。與一百年前從西海岸遷移過來的華人勞工和七十年代末期開始從越南逃出來的華裔難民不同，這第三次華人移民浪潮帶來的是具有雄厚經濟實力和良好教育背景的新型的華人。他們抵達新大陸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購房和置業。擁擠的唐人街對他們已經沒有什么吸引力了。他們與稍后幾年隨著更大一波華人移民浪潮而來的中國大陸技術移民和投資移民一起在蒙特利爾島外的南岸、蒙特利爾市中心康克迪亞大學的周邊、蒙特利爾島內偏北的圣勞倫地區以及蒙特利爾島內的西部等處形成了一個個新的華人聚集區。根據最新的人口普查結果，在“大蒙特利爾地區”生活的華人已經超過十萬。

像在世界許多大都市里的華人一樣，這十萬華人交往的范圍基本還是以自己或者父母的出生地為界限：來自大陸的人還是與來自大陸的人在一起，來自香港的人還是與來自香港的人在一起，來自臺灣的人還是與來自臺灣的人在一起，來自越南的人還是與來自越南的人在一起……哪怕是建立在普世價值理念上的大學里，留學生們的圈子也通常保持著這種地域的分別。在華人交往的過程中，“地域”是比“階級”更具決定作用的力量，這是我這些年來的一個觀察，也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觀察：比如從香港來的投資移民會更習慣也更愿意與從香港來的技術移民或者甚至“難民”交往，而不是與來自大陸或者越南的投資移民交往。這到底是地理上實際的“邊界”導致的結果，還是這種“邊界”存在的原因？……我住在皇家山公園的附近，與蒙特利爾最大的公墓隔街相望。在公墓里散步的時候，我經常會從華人的墓區經過。看到“兩岸三地”的逝者能夠和諧地安息在一起，我不免會對生死之別有一層特殊的嗟嘆。為什么只有到了“去”的時候，“來”的地方才變得不那么重要？

唐人街“復興”的結果同樣是具有反諷意味的：現在，最大的華人超市已經不在唐人街上了，最好的中國餐館也已經不在唐人街了……這應該是世界各地的唐人街都共同經歷過和正在經歷著的命運?，F在，世界各地的唐人街在很大的程度上都只是一個歷史的遺跡、一個文化的象征、一個旅游的景點……當然，在中國人民的傳統節日，這里還依然是最能感受節日氣氛的地方；而一旦爆發與中國的歷史和現狀相關的政治糾紛和沖突，這里也是除“虛擬空間”之外最適合表達訴求的場所。

我在蒙特利爾已經生活將近十五年了。這是全球化時代的黃金時代。與唐人街“復興”的反諷相匹配，這段時間里中國人生活劇變的影響也在不斷突破唐人街傳統的邊界，幾乎滲透到了這座具有特殊魅力的雙語大都市的每一個角落?，F在，這里所有銀行的自動柜員機上除了兩種官方語言的提示之外，還出現了漢語的提示；現在，這里所有的大學不僅依賴數量龐大的中國學生的支撐，還出現了以中國商人的名字命名的獎學金甚至研究中心；現在，這里最大的機場每天都有中國國際航空公司來自北京和去往北京的直飛航班，而加拿大航空公司馬上就要開通每天來自上海和去往上海的直飛航班；現在，位于市中心康克迪亞大學一帶的街道上，中國面孔已經是基本面，普通話已經是主旋律……還有，離我住處三公里處那家購物中心里的那一處面積近三千平方米的鋪面，原來是一家英法語特價新書的大賣場，七年前卻變成了蒙特利爾生意最為興隆的華人超市之一，而購物中心的馬路對面其實早已經有另一家生意也十分興隆的華人超市。

最初在蒙特利爾的華人勞工大都靠開洗衣店為生。根據歷史的記載，大約在中國國內發生辛亥革命的前后，蒙特利爾市內的華人洗衣店就已經有上千家之多。而我首先是通過鄰居們的口述歷史獲知華人洗衣店的故事的。跟著家人去洗衣店是許多當地老人美好的童年記憶。他們都記得那些洗衣店的店主們的認真、和善與古怪。他們都記得他們不僅會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惹逗他們，還總是會為他們準備好吃的糖果。他們都記得那時候他們都知道只要在自己的家門口挖一個洞一直挖到地球的另一側，他們就到了那些洗衣店店主們原來的家……正是這種童年的記憶讓鄰居中的許多老人在大半個世紀之后都興致勃勃地乘著飛機進入過中國，而他們記憶中絕大多數的洗衣店店主大概都再也沒有回過自己原來的家了。

一個多世紀已經過去，開店仍然是蒙特利爾華人最經典的謀生手段?，F在，他們開的是很小的便利店。這些便利店散布在城市的許多路口和所有地鐵站內，可以說是由唐人街傳統的生活模式伸延出來的一道華人生活的特殊景觀。而與這一特殊景觀并列的還有其他的華人生活景觀：隨著教育程度的提高，越來越多的華人開始能夠進入主流社會，在政府、企業、醫院和學校找到工作；也有越來越多的華人以投資者的面目出現，前不怕狼，后顧無憂，根本就不需要工作。加拿大是一個將“多元化”寫進了憲法的國家。這里的華人生活本身現在也呈現出了“多元化”的姿態。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蒙特利爾從事藝術活動的華人也越來越多了，而且他們的成就也正在引起主流社會的關注和敬意。以我深入其中的文學為例，加拿大去年最重要的作品無疑是鄧敏靈（Madeleine Thien）的《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Dont Say We HaveNothing）。這部純中國題材的小說獲得了包括布克獎在內許多獎項的提名，最后也拿下了包括總督獎在內的加拿大最高的兩個文學大獎。近年來一直居住在蒙特利爾的鄧敏靈，二00一年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就受到了門羅等人的高度稱贊。她無疑是最近這十多年來加拿大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鄧敏靈的父親是來自馬來西亞的華人，母親是來自香港的華人。她自己雖然不諳漢語，卻有著豐富的中國生活經驗和深切的中國情結，作品也多用中國題材。我自己的“深圳人”系列作品英譯本《深圳人》（Shenzheners）去年九月在蒙特利爾出版之后，也引起了文學界的熱情關注。蒙特利爾最大的英文報紙以《薛憶溈：蒙特利爾的中國文學秘密》（Xue Yiwei：Montreals Chinese Literary Secret）為題，用幾乎一個整版的篇幅刊出對我的專訪。而十月底在溫哥華的國際作家節上，我與鄧敏靈和新西蘭作家安娜，斯梅爾（Anna Smaill）的對談不僅門票提前銷售一空，而且反響也非常熱烈。蒙特利爾是出產過列奧納多，科恩這種二十世紀文化巨星的城市，電影、文學、音樂、美術等領域的世界級大師可以說是絡繹不絕。能夠在這里的文化地圖上留下自己的痕跡無疑是華人社會地位提高的標志。

二00一年四月，我第一次走進蒙特利爾唐人街的時候第一次看到了這里最早的定居者對自己選擇的城市的譯名。以廣東四邑方言為準的譯名“滿地可”比我熟悉的來自普通話的譯名也許要年長將近一個世紀。它顯然充滿了強烈的主觀意念和感情色彩，反映出唐人街最早的定居者對這座城市的期待和幻想。我不知道當反華和排華的氣焰在加拿大甚囂生上的年代，在華人的生活幾乎是“滿地都不可”的年代，有多少同胞會注意到這種要用語言來承載的期待和幻想是多么的荒唐。

那一次，我只在蒙特利爾待了一個星期就離開了。九個半月之后，到二00二年的二月，我才再一次從天而降，在這座城市里定居下來。這時候的世界已經與我第一次到來的時候完全不同了，因為人類的歷史已經進入后“911”時代……不管怎樣，蒙特利爾的唐人街從此就成了“我”的唐人街。我在那里的匯豐銀行開了我在加拿大生活中的第一個賬號，我在那里的建榮超市買了我在加拿大生活中的第一瓶醬油、第一盒豆腐、第一把蔥……但是，我必須強調，將蒙特利爾的唐人街稱為“我”的唐人街并不僅因為它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是因為它更是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說是因為它與我糾纏在文學之中的生命狀態保持著一種令我驚嘆不已的神秘聯系。下面的兩個生活細節就是很好的例證：

第一個細節出現在二00二年九月六日的傍晚。后來我經常想，在那個時刻，如果我沒有去唐人街，如果我沒有進建榮超市，如果我沒有做任何購買，如果我沒有必要排隊，如果我沒有在排隊的時候將視線投向那一疊《世界日報》（北美最有影響的中文報紙）……我對人生的看法會不會發生改變？這所有的“如果”當時都沒有發生。所以，我從報紙的頭版上看到了前一天深夜將溫哥華市東區一家童姓人家的樓房化為灰燼的爆炸案。那是一家三代六口人居住的樓房。根據那篇報道，爆炸是由欠下巨額賭債的房主在地下車庫引爆炸藥導致的。房主和他的妻子在爆炸中身亡。而房主年邁的父母和房主年少的兩個女兒從廢墟中逃出……

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一年前去溫哥華的時候，我曾經走進過那幢漂亮的樓房，并在那里與房主的父親交談了很長的時間。老人是我的遠房親戚。十一年前，他還在臺北經營出版的時候，我就與他開始了通信聯系。出名的中篇小說《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就是通過他轉給時任《聯合報》副刊主編的痖弦先生，最后交由時任《聯合文學》主編的初安民先生在《聯合文學》上作為“小說精選”發表的。那是我個人文學道路上的關鍵事件，影響一直波及當下。那是我與老人的第一次見面，也是唯一的一次見面。我們的交談圍繞老人的一生展開。那是一代中國富家子弟典型的一生：兒童時代的平靜和優越，青少年時代的戰亂和動蕩，接著是顛沛流離、背井離鄉……我們的交談涉及老人一生中接觸過的許多人，包括一些知識界如雷貫耳的人物。老人的敘述讓我對老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產生了更新的認識。我也為老人祥和的結語深感安慰?！白詈蠼K于在一個最適合養老的國家安頓下來了。”老人最后說。

沒有想到（誰又可能想到？），那并不是最后，那并不是最后……這位在我的文學道路上起過重要作用的老人印證了我對人生的許多看法，也改變了我對人生的許多看法。后來回想起來，我經常會覺得他整個的一生似乎都是為我而存在的，包括他最后經歷的那荒唐透頂和殘酷無比的家庭暴力，包括他生命中一次一次成功的逃脫以及他命中注定的無法逃脫……

第二個細節發生在將近十二年之后。二0一四年五月三日下午一點鐘，蒙特利爾著名的“藍色都市文學節”期間唯一的一場中文活動在唐人街里的中國文化中心舉行?；顒拥念}目是《跨越太平洋——兩位著名華文作家對談》。表面上，帶著《復眼人》的英譯本前來參加“藍色都市文學節”的臺灣作家吳明益應該是這次活動的主體，我不過是文學節組織者為他在當地“偶然”找到的陪襯。事實上，我從一開始就很清楚，這又是一次必然的安排。

二0一二年秋天，在臺灣舉行的“華文文學高峰會”上，我曾經與吳明益被安排在同一個小組與讀者見面。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但是，他在活動開始的一剎那才在會場上出現，而在活動的過程中，我們都面對著讀者發言，沒有機會交談。活動結束之后，因為對他的發言深有感觸，我有意與他深入探討。可以在四處尋找之后，會議的組織者告訴我，他已經離開去趕回臺南的火車了。我對這一次錯過一直耿耿于懷……沒有想到，十八個月之后，他竟會“跨越太平洋”，主動送上門來。當文學節的組織者托人來詢問我是否愿意參與這樣一次對談的時候，我很清楚不是我是否愿意的問題。

在這次活動之前，我曾經多次想象過自己第一次作為寫作者在蒙特利爾公開露面的場所。我從來沒有想過它會是在唐人街。而且，這也是“藍色都市文學節”創辦十六年來第一次將觸角伸進唐人街。這是我的宿命。這也是唐人街的宿命。這是我可以將蒙特利爾的唐人街稱為是“我”的唐人街的一個重要理據。最為神奇的是，這宿命的安排將一位當今最優秀的中國文學英譯者帶到了我的跟前。他翻譯的《復眼人》獲得了廣泛的贊譽。兩年之后的今天，他翻譯的“深圳人”系列小說為“中國文學的秘密”在英語世界里找到了第一批熱情和忠實的讀者。

這兩個顯然有點超常的生活細節可以部分地回答，為什么我會選擇到蒙特利爾來定居的問題。這是我現在經常會被問及的問題。因為我寫過兩部與白求恩有關的作品，有不少的讀者和學者相信我的選擇也與白求恩的生活有深刻的聯系。蒙特利爾是白求恩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生活過的城市。這也許應該算是蒙特利爾對來自大陸的中國移民的一層特殊語義。白求恩在這里一共生活過八年。那是充滿激情的八年：政治的激情和愛的激情。接著，他在中國的大地上用自己生命中最后的那十八個月將這兩種激情凝結成了更為“高尚”和“純粹”的精神力量，永垂不朽的精神力量。

在寫作與白求恩有關的作品的時候，我查閱過大量的檔案材料。我曾經注意到白求恩的一個通訊地址就在離現在唐人街西部邊界大概三百米遠的位置。我當時就想過，他一定是進出過蒙特利爾的唐人街的，他甚至應該在那里的洗衣店洗過衣，在那里的中餐館里用過餐……這些當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蒙特利爾的唐人街在這個最后將成為兩代中國人精神之父的偉大人物“不遠萬里”的決策過程中是否發揮過特殊的作用？這是蒙特利爾的唐人街留給我的一個特殊的謎。這也許一個永遠找不到答案的特殊的謎。

二00二年五月的一天，站在圣勞倫街邊打量著“我”的唐人街南端的牌樓，我突然發現了世界上所有唐人街的詩意：

已經不再需要說出你所在的城市

因為你的歷史超越了所有的專有名詞

在任何城市 你都是同一塊著名的化石

現在在網絡上能夠找到的我唯一的詩作這樣開始。接下來的兩段，復雜的思緒向讀者呈現這塊著名的化石上的符號最后是如何被破譯成一份“菜譜”的過程。在我看來，這份“菜譜”就是唐人街“浪跡天涯的傳奇”以及唐人街“從不同的國家獲得的永久身份”。

這首題為《唐人街》的詩作放大了唐人街的共性，而我馬上就要結束的這篇文章卻是在用特殊的方式呈現一座特殊城市里的特殊的唐人街。它無疑是我一生中進出最多的唐人街。它無疑是與我的生命和使命聯系最為密切的唐人街。它無疑是“我”的唐人街。

對我來說，它是一塊特殊的化石，一塊活的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