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從龍
張中原是江西現代聞名遐邇的國畫家,他的作品,被論者認為是“神韻兼備、栩栩如生”,尤其是花鳥畫,具有濃厚的海派風格。不明就里者自然要問,一個內陸省份的畫家,怎么會受到海派藝術的影響呢?實際上,張中原本來就是有腔有調的上海人,而他最終成就為一個杰出的藝術家,還須從早年的生活與交際說起。
民國二年,張中原出生在以專營紅木家具聞名滬上的“張萬利木器號”家族。上海自1847年開埠以來,就一直是遠東地區最為重要的商業城市,而紅木家具的傳人和興起,則比這一歷史性的時間節點更為久遠。根據零星的文獻資料,“張萬利”木器家族來自寧波,他們可能是最早進入上海紅木家具行業的外埠商人。同治初年,“張萬利木器號”已經成了滬上木器行業中的馳名品牌,所生產的普通廳堂家具(如太師椅、八仙桌等)廣受歡迎。到張中原出生的時候,“張萬利木器號”至少已經歷了半個世紀的商海砥礪,依賴家具銷售成長起來的張氏家族也日漸成為滬上商圈中不可小覷的資本力量。可以想象,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中,張中原沒有理由不去接受良好的中西教育,更沒有理由拒絕既富傳統基因又有西化元素的海派時尚生活。
賴于雄厚的家境,幼年時期的張中原就讀于上海圣芳濟學院,接受了嚴格的西式教育,精通數國外語,同時,家中又為他延聘了宿儒倪曙州教授國學。這些教育經歷,為他塑造了良好的個人品格,奠定了其進入上流社會的必備素養。和所有上海灘的闊綽公子一樣,正當青春的張中原并沒有想著要怎樣繼承父志,振興家業,而是理所當然地緊追時尚,開始了他“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公子哥”生活。
這一點,從當年的《申報》新聞報道中就能看出來。通過對這一浩若星辰的文獻資料的仔細檢索,我們發現從1931年到1949年18年間,《申報》關于張中原的新聞報道達300多條。同時在這些信息中又有十分清晰的邏輯邊界:從1931年到1940年《申報》對張中原的報道全部集中在其與滬上京劇有關的社會活動中;1941年則密切關注了其熱衷體育事業的情況;1942年到1945年則多報道其利用“海上名票”身份組織文藝雅集、書畫展覽進而募集善款,助力國難的義舉;1945年抗戰勝利后則聚焦其處理家業以及從政的情況。
從癡迷京劇到熱衷體育,可謂從心靈上廝磨傳統,從身體上擁抱現代。而當40年代來臨之后,“孤島”不在,上海全面淪陷,他又以家族實業為支撐,募資公捐,接濟同胞,為社會事業盡心盡力,努力承擔作為一個愛國商人應有的道義和責任,令人肅然起敬。今天的學者們公認為,海派文化最大的特點就是融東方傳統與西方現代為一身。倘若用一個人的經歷來敘述海派文化,筆者以為,張中原或許是非常有說服力的最恰當人選之一。本文的中心話題,也將由此開始(本文所敘述的關于張中原的早年生活主要集中在1931——1945年之間,對于其在抗戰勝利后的人生經歷暫不作探討一筆者注)。借助于《申報》留下來的文獻信息,我們將努力還原一個“海派”的張中原,并努力發現作為一個海派藝術家,海派文化對他藝術思想的影響與饋贈。
海上名票,酷肖麒麟
迄今《申報》上對于張中原最早的報道出自1931年3月6日一篇題為《春夜歌聲》的新聞。作者或許也是一位京劇票友,故而對上海京劇的發展十分敏感,他說“年來海上票社林立,嗜戲曲者日見其多,皮黃之聲,幾如家弦戶誦”。接著便報道了他于近來看到的兩場由票友組織的京劇表演。其中一場是3月1日(農歷正月十三)在申商票社看到的:
“張中原君之《打嚴嵩》,酷肖麒麟童,蓋其嗓音及身材,天然相似,固無待研究而得,亦一異矣”。這是張中原的名字首次出現在《申報》上,同晚與他一起登臺的還有李白水、陳景塘、蔣勃公等人,都是當時小有名氣的京劇票友。
這則報道中關于張中原“酷肖麒麟童”的說法是深有來歷的。“麒麟童”指的是麒派京劇的開山祖師周信芳。周信芳(1895-1975)祖籍浙江慈溪,幾乎與張中原的先祖是同鄉。周氏是一個京劇世家,這使得其在京劇藝術上有了繼往開來自成一家的可能性。從1920年代開始,周信芳積極活躍于上海京劇舞臺,演出了《漢劉邦》《天雨花》《封神榜》等劇目,在此期間,周曾兩度赴京津演出,將《蕭何月下追韓信》《鴻門宴》《鹿臺恨》《反五關》等戲介紹給北方觀眾。在這些劇目表演中,周信芳不僅吸收了地方戲、電影、話劇、芭蕾舞、華爾茲、探戈等多種表演方式的精華,還汲取了十數位前輩大師的藝術特點,逐漸形成了“嗓音帶沙但中氣十足”的“麒派”腔調,成為海派京劇的代表。張中原之所以“酷肖麒麟童”,是因為周信芳是他的岳丈——1934年,周信芳將他與原配劉鳳嬌所生的次女周采蘋嫁給了張中原。但是,倘若從張中原對京劇的酷愛緣起來講,這些都是后來的事情,他到底是怎樣與周信芳認識并深受其藝術熏陶的,個中因果不得而知。從1931年到1940年間有關張中原的《申報》文獻來看,這一時期他不僅癡迷麒派京劇,而且還是上海數一數二的著名票友。他不僅與袁履登、孫蘭亭、蔣勃公、汪其俊、包小蝶、袁鑫齋、袁森齊等經常組織票友活動,還與妻子周采蘋客串岳父周信芳的《春香鬧學》等劇目,深得觀眾喜愛。
張中原最拿手的劇目是《打嚴嵩》和《追韓信》。這兩處戲都是周信芳的成名劇作,由此可見這位乘龍快婿對岳父大人的追捧。1935年9月2日,《申報》報道張中原、汪其俊、李白水等名票在上海白玫瑰公司播送精彩評劇助賑,張中原共唱了兩出戲,一是《掃松》,一是《追韓信》,共募得大洋九元,其中《追韓信》是一位張姓老太太特意點播的。而1939年的一則報道更加證明了觀眾對張中原的喜愛。1月28日,《申報》記者希同寫了《票友義務戲花絮》一文,詳細報道了眾多票友義務為觀眾演出的見聞,其中寫道:“周信芳女婿張中原自然是最能得麒派神髓的,自然也是最賣力氣的。有一位看客看到張中原把袖子很麻利地一抓,眼睛一瞪,不禁站起來贊嘆道:‘活像麒麟童!”2月14日《申報》又刊登了專門介紹麒派歷史傳承的文章,當談到票界情況時,毫無例外地認為:“票界中以張中原為最佳。”八天之后,《申報》再刊署名文章《我談麒派》。作者王唯我寫道:“談到票界,興麒派者,近年來多如過江之卿,以前當以郭翛翛為最佳,郭退隱后,信芳之快婿張中原,可稱此中魁首。”這些信息說明,在當時的上海票界,張中原的名票地位是被公認的。
除了登臺演出受到社會認可之外,張中原還經常參加與京劇有關的社會活動。例如1937年3月7日晚上六點,張中原、包小蝶、李昌鑒、華枕亞、羅曲緣及影視明星袁美云、徐琴芳、江一秋等曲藝名流在上海元昌廣播電臺組織了一次“小劇會”,為市民免費播出《戰長沙》《白門樓》《梅龍鎮》《太真外傳》《雪艷娘》等京劇。1938年12月26日,時逢名票蔣君稼北上省親過滬,上海周邊五縣共濟會意圖邀請蔣前往電臺播送評劇,以藝助賑。活動日程確定后,張中原匯同包小蝶、汪其俊二人“代邀海上名伶名票,參加播音”。這一時期,上海除了租界區之外已全部淪為日寇鐵蹄之下,“孤島”上的張中原,在熱衷京劇的同時,目光也漸漸向社會公益事業轉移。
文華乒乓,連勝四陣
時間進入1941年,《申報》對張中原的關注不再是京劇,而是一個與前者風馬牛不相及的新生事物——乒乓球。沒有資料能解答他將個人愛好從京劇轉向乒乓球的具體原因,我們僅僅知道的是,在五年之前的第六屆全國運動會上,乒乓球在上海中華乒乓球聯合會和中華全國乒乓球協進會聯合建議下被成功列入比賽項目,這意味著這一運動正式進入官辦體育賽事;隨后,乒乓球成了上海灘的時髦運動,好比今天的高爾夫。有學者研究認為,“四十年代初是上海乒壇的鼎盛期”,這一時期,“上海有乒乓球隊數百個,還有各行業部門的杯賽”。張中原熱衷乒乓,便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的。
1941年晚春時節,張中原在上海直隸路71號組織成立了一個隸屬自己管理和訓練的乒乓球隊_文華乒乓會。根據《申報》在5月9日的記載,該乒乓球會由上海書法研究社發起成立,公推張中原為會長,陳振炎為副會長,韓石年為領隊,徐伯英為隊長,準備商請陸漢俊為指導,有隊員四十余人。但上海書法研究社的實際負責人即為張中原,所以,文華乒乓會可以看作是書法研究社下面的一個小分支,直接受其掌控。
1941年5月13日,《申報》第9版以《名票張中原組織文華乒乓球隊》為題正式報道了這一民間團體的誕生:
上海書法研究社社長張中原君為海上麒派名票,近為提倡室內運動及鍛煉體格起見,特發起組織“文華乒乓球隊”,該隊分男女兩組,由張中原、陳振炎任正副會長,韓石年為領隊,徐伯英為隊長,穆美鎮、任達成為會計,韓口落為文書,袁鳳舉、曹赤良為交際。男組甲組隊員為鄭武烈、鄭武動、黃永康、徐勤、呂為霖、桑冠華、王吉狄、張軍、葉初九,乙組隊員為張中會、韓郭年、簡志宏、汪鑫、史濟福、應文源、莊康年,女組由周采蘋(即周采蘋,張中原妻子——筆者注)任領隊,韓組華為隊長,隊員為朱明、朱娟、朱英、朱惠平、莊蘊玉,并聘陳霖笙擔任男女組總指導,陸漢俊為顧問。該隊于昨晚設宴歡迎陳、陸于該隊所,陪席者又名伶高百歲夫婦等十余人,一時籌觥交錯,情況熱烈云。
文華乒乓球隊成立之后,很快就舉行了友誼賽。5月21日,在文華球室,文華隊與郵政隊進行了首場比賽,賽前觀眾紛紛預測,文華是新手,郵政久經沙場,必得大勝。結果卻由于名將陸漢俊的助陣,文華隊“軍心大振,戰來異常出色,一路勢如破竹,連勝四陣”,最后以六比一大勝郵政。九天之后,文華隊又與慎余隊舉行了友誼賽,張中原親自督戰,最后以十三比八戰勝對手。7月11日,又與錚社隊舉行友誼賽,最終以五比二戰勝對方。一個成立還不足兩個月的乒乓球隊,接二連三地取得佳績,實在令張中原歡喜。興奮之下,他對記者表示,“文華頗歡迎約賽”,并在當日的《申報》上登載了球室地址和聯系人姓名,恭迎踢館。這則消息見報后,立即有一個名叫義生的球隊前來應戰。義生球隊由上海義生橡膠廠于1941年6月發起成立,短短一個月內,也取得了驕人的戰績。在7月9日,他們挑戰了一支滬上強隊——大三星乒乓球隊,該隊成立于1940年,是一支名副其實的勁旅。當日雙方進行了激烈的比賽,最后義生以十三比十二的微弱優勢戰勝了對方,深得《申報》激賞。
7月23日,義生向文華下了戰書,雙方在檳榔路的義生廠球室擺擂。文華客場作戰,壓力巨大。對此,《申報》描寫道:
文華除名將陸漢俊、張英及小將黃永康三人外,老爺兵張中原亦出馬比賽,增加興趣不少,義生人才平均,近得棋布會小將楊開運加入效勞,實力加強,故雙方戰來,異常緊張,文華張中原、桑冠華二人每戰皆北,各失五分,卒賴陸漢俊、張英、黃永康之努力。劇戰結果,文華以十三對十二力克義生,可謂險矣。
這則報道頗為有趣,竟然將張中原稱為“老爺兵”,大約是要著意刻畫文華隊在這場比賽中的艱難處境——對手十分強勁,為了盡力取勝,就連球隊的“老板”都不得親自上陣,以助士氣。由此可見張中原對這項靈活多變的體育項目的熱衷與癡迷,也能窺見他性格中的爭強好勝之態。如果說京劇是養心的,那么乒乓則是修身的,一個滋養的是靈魂,一個鍛煉的是身體;一個是東方的,一個是西方的,二者相得益彰,不知不覺中塑造著張中原的海派人格。
正當文華乒乓球隊蒸蒸日上的時候,卻因為時間漸次推向該年年底,而徹底消失在了與張中原有關的一切新聞報道中。在1941年,《申報》上關于張中原的這支球隊及其乒乓事業最后的一次報道出現于9月11日,主要內容為:文華球隊成立以來,在張中原、陳霖笙等人的推動下,戰績不俗,發展迅猛。尤其是陳霖笙“熱心異常,教導有方”,因而由領隊出面,特制銀杯一尊,上書“春風風人”四字贈予陳霖笙,以表謝忱。
文華球隊為何要如此高調地感謝陳霖笙呢?同時,按照常理,倘若要真的獎掖陳霖笙,也應該由會長張中原親自出面,何故要一個小小的領隊來張羅此事呢?這則報道寫道:
適該會址因期滿關系,暫予停頓,一俟新址覓妥,再行重振旗鼓。
聊聊數字,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張中原的文華球隊之所以在這以后匿跡于報端,是因為會址期滿關系而“暫予停頓”,但這會是真正的原因嗎?筆者認為張中原放棄這一時髦的體育活動或許另有他因。其一是像他這樣的豪門闊少,不可能找不到新的球室。其二是縱觀1941年9月之后的《申報》,以往整版報道的各類體育賽事也逐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中日戰爭進展、水旱災害、救濟難民等社會時政新聞。其三是1941年12月7日日本奇襲美國珍珠港海軍基地,引爆了太平洋戰爭,當天日軍便開進了上海租界區域,上海至此全部淪陷,“孤島”不復存在。筆者推測,文華乒乓球會的戛然而止很可能與波詭云譎的時局有極大的關系。戰爭打破了上海中產階級閑適、時髦的生活,迫使張中原收拾起他的種種小情調,在亂世里掙扎與徘徊。
領銜大觀,募捐救亡
筆墨丹青與張中原的淵源或許要追憶到他的少年時代。據說他在十二歲的時候就曾苦臨歷代書法,仿效前輩筆意作畫,尤以蘭竹花鳥見長,并得到過姚虞琴的指點,及至而立之年,時逢戰亂之際,張中原再次接續少年時代的夢想,先后領銜“上海書法研究社”、“大觀藝圃”及“大觀雅集”等多個藝術團體,廣結人緣,成為海派文人中一道亮麗的風景。多年之后,這段經歷被人們津津樂道,傳為美談。但就真實情況而言,或許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般附庸風雅,恰恰相反,在這一時期,張中原將自己推到了扶危濟困、救國救難的前哨,主動地承擔起了作為一個海上名流對于社會應盡的道義。
上海書法研究社成立于1940年1月,當月19日的《申報》對此有詳細報道:
名醫陶慕章、秦伯未、書法家吳禹甸、任慈祥等糾合同志,組織上海書法研究社,探討六藝,研究八法,聘請書法名家擔任義務指導,并選取歷代名賢論藝要則,于每月朔望發給講義兩次,給供社員研究。社址暫設南京路大慶里三十四號,有志研究書法者,可向該社索章加入。
7月9日,該社又在《申報》上登出一則廣告,內稱:“海上名醫秦伯未、陶慕章、嚴又陵等,近發起書法研究社,請書法家任慈祥君擔任義務指導,現正征求社員,各界人士酷愛研究書法者,可向愛多亞一二九二弄廿號該社索閱簡章。”在這兩則報道中,都沒有提到張中原的名字,但在1941年5月31日《申報》第九版的《名票張中原組織文華乒乓球隊》報道中,卻使用了“上海書法研究社社長張中原”的說法;同時在這一年的多篇報道中,有關張中原的頭銜都被冠以“上海書法研究社社長”,由此可見,該社并非由張中原發起創立,其作為第一任社長或許是極有可能的。
真正與張中原有密切關系的是創立于1943年的大觀藝圃和1944年的大觀園。1943年4月30日,《申報》有簡訊稱,張中原在大華畜植公司旗下創立了一家名為大觀盆景公司的商業機構,簡稱“大觀藝圃”,在海格路善鐘路口置地五畝,由江寒汀及陶漢穎主事,種植牡丹、杜鵑等花卉,并決定自4月30日到5月lO日舉辦花卉展覽,屆時將所得收入之二成用作助學。大觀園則創立于1944年底,12月20日《申報》簡訊稱:“大觀園總經理張中原函云:敬啟者,敝公司于本月二十四日舉行開業典禮,所收支各界賀儀,除支出使金外,其得十三萬四千零四十元,茲將半數計中儲幣六萬七千零二十元,該款作為貴報助學金。”大觀園也由江寒汀主持,內設有食堂,廳中大畫桌兩個,備齊筆墨紙硯。凡是被邀請去的海上畫家,先任意點菜大吃一頓,再隨意揮灑,留下墨寶,雙方分毫不取。不久,大觀園內正式開設“大觀雅集”,專門作為書畫展覽、文人雅聚之所。
“大觀藝圃”和“大觀園”相繼成立后,除了舉辦各類商業活動,相關的公益服務活動很快拉開了序幕。《申報》的資料顯示,在1944年前后,張中原一度投身社會慈善事業,利用“大觀”及他本人的聲望為助學、賑災等社會事業籌集善款,十分活躍。但這并不是他首次出面資助社會事業,早在1930年代,張中原就對各種義賣活動表現出了熱情。比如在1939年,他就參加了兩次由虞洽卿等人發起的電臺播音義賣活動,為上海時疫醫院籌款。到了40年代,這種慈善行為更為頻繁。1942年2月3日,他親自舉辦了“張中原書畫義賣”活動,當日《申報》對此做了詳細報道:
海上名票張中原君,頗擅書法,兼長丹青,蜚聲藝壇。其夫人采蘋女士,系名戲劇家周信芳氏之次女公子,家學淵源,亦長繪事,茲應上海貧兒工藝院及普元堂施材會董事聞蘭亭、黃金榮、袁履登諸氏之請,其出生平佳作六百余幀,定于二月三日起至九日止,假座洽卿路一品香禮廳展覽,義賣所得,除必要開支外,悉數撥助兩慈善機構。
這是《申報》中唯一一次報道有關張中原書畫展覽的新聞。自此之后,張中原頻頻參加各種義賣及展覽活動,為社會公益奔走籌款。根據筆者粗略統計,自1942年到1945年8月,張中原先后參加各類書畫、體育、戲劇義展(演)籌款活動近30場,先后募集善款數十萬元,尤為值得一提的是,1944年12月適逢張中原母親壽誕,他將所收賀儀除去支出外,分兩筆盡數捐出,一筆兩萬元捐給《申報》用以助學,另一筆三十九萬元全部捐給各慈善團體。
日寇鐵蹄下的上海,生存成為每個人的頭等要務,但張中原卻將這些置之度外,積極籌辦各種文化、商業團體,募集善款,為民解憂,這一點令人十分欽佩和敬仰,而據說當年在他的家中,經常有落魄文人、畫家前去打秋風,他對之從不怠慢,必定會略備飯食,奉資解懸。基于這些為人感念的掌故,我們有理由相信,除了《申報》上的這些報道之外,張中原必定還襄助了無數需要幫助的人。理解了這一點,或許就能理解為什么他在“文革”后回到上海舉辦個展時名流畢至,盛況空前——對于那些從顛沛流離的年代走過來的文人們而言,張中原的意義或許不亞于“衣食父母”四個字在他們心中的重量。
從青年時代對傳統京劇與現代體育的追逐,到壯年時期積極創立藝術團體,襄助國難,這些多姿多彩的人生經歷最終塑造了張中原獨特的人文精神:既熱愛傳統又崇尚現代,既追求自由又秉持道義。筆者認為,這或許就是海派文化在他身上最真實的體現。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張中原的繪畫作品大多作于其晚年時期,在經歷了種種人生的顛沛流離之后,青年時代所接受的多元文化終于得到了沉淀和激發,并從筆端升華為極富海派氣息的花鳥繪畫,明快的色彩、昂揚的姿態,絲毫不見傳統花鳥中的矜持和壓抑,卻極盡奔放與豁達,這或許就是他對自己的寫照:不論世事多么艱難,人生何其困頓,他依舊是上海灘上那位春風得意、慷慨豪邁的張公子。這一點,從來都不曾改變過。